我的當事人像待宰的羔羊一樣遭受電刑

2023年11月21日,河北棗強法院微信公號推了一篇正面宣傳文章:《棗強法院做優訴源治理,助力最佳化營商環境》,獲點選寥寥。
而就在一天前,棗強法院因驅除一大批律師出法庭,剝奪他們的發言權,而轟動全國,保守估計點選量有上千萬。有些人此前根本不知道棗強法院,若非這件事。這下全國人民都知道他們怎麼打造營商環境了。
棗強縣人民法院11月20日開庭審理被告人魏某廣等人涉黑一案時,法官禁止律師發問口供的合法性問題,因為這涉及到刑訊逼供。律師對此提出異議,法院剝奪了律師發問權,律師認為法官喪失了基本的公正性,申請法官迴避但被駁回。此後,兩位知名律師被責令退出法庭。其他律師休庭後到法院大門外看望兩位被驅逐的律師,幾分鐘後準備回法庭繼續開庭時,卻被法警告知開庭期間只要離開法院就不得再進入。
休庭期間去法院門口,就被視為擅自退庭,不允許再進入法院。這種操作把一眾少見多怪的律師驚呆了,當時就在風中凌亂。
一位律師拍攝的影片顯示,多位律師在法院外呼叫“請開下門”“要進去開庭”。一些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並未同意,反而將門內的幾名律師也強行驅離至法院門外。辯護人李仁鈥律師也公開發文回憶了上述遭遇。其稱,本案共有七名辯護律師均被剝奪了繼續參與庭審,為當事人辯護的權利,而棗強法院則在只有寥寥數名辯護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繼續推進庭審。
如果魏某廣案沒有被分案,此時我大機率也是跟這些律師在棗強法院開庭。以我庭審中據理力爭的性格,大機率也會堅持發問,然後被審判長驅逐出法庭,在風中凌亂吧。我的當事人路某某,就是跟魏某廣同案,然後在審判階段人為分案的,原定下個月在棗強法院開庭。明明一個案件,拆分成幾個,各個擊破,也算是近年來的司法創新吧。
很多人對或許對這幾個月來在朋友圈流傳的“電刑案”有印象吧?這種駭人聽聞的刑訊方法,也是這片神奇的土地上開出的奇葩的花,既是傳統的,又是創新的,不知道有沒有外地辦案單位去取經。我曾辦理二三十起涉黑案,遍佈全國各地,其中有兩個地方給我印象最深。一個是湖南,五個涉黑案一個涉惡案(涉黑改涉惡),均有殘酷的刑訊,目前在審的這個長沙的案件,甚至在看守所還刑訊。另一個就是河北,三個涉黑案,三個都有刑訊,而尤以魏某廣案的電刑最令人震驚。
魏某廣案是河北一位殘疾民營企業家及其員工、合作伙伴等幾十人被打包作為涉黑案辦理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在喆啡酒店,類似渣滓洞的一個地方,嫌疑人被纏上電線,遭受殘酷的電擊,有的屎尿失禁,有的被電暈過去,有的被送去搶救。當辯護律師介入後,從不同的嫌疑人反饋的訊息彙總,發現了驚人的相似,他們都在遭受長時間的電擊後屈打成招。
而我的當事人是一位六十多歲的民營企業家路某某,二十多年前就榮獲“河北省青年企業家”稱號,雖然曾在十年前與魏某廣有過商業合作,但只是作為股東分管銷售,後因理念不合分道揚鑣,再無聯絡,從未參與什麼涉黑組織,也沒有任何暴力性犯罪。他作為優秀黨員,縣副局級幹部,曾當選為市人大、政協常委,2016年後更是任國務院國資委下屬某局黨委書記、某中字頭企業董事長等職,其事蹟被新華網、光明網、千龍網等媒體紛紛報道,獲得很多社會榮譽,為中國民營經濟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我在案發前就在某教授的飯局上認識他,知道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企業家。
他被抓後關在喆啡酒店,辦案機關是衡水市公安局,審訊當時在場的有五個人,一個身高約一米八的身材較胖的民警用膠布把他綁到鐵椅子上;有一個大約身高一米七三的光頭瘦民警用手搖電話機電他,還有一個大約身高一米七六中等身材的民警用毛巾堵他的嘴,這位也是後來負責開車的,這些人都能辨認出來。12月27日當天路某某被220伏的電流電暈過去,11點左右被120送往衡水市某醫院急診室,有搶救和就醫記錄。上了年紀的他極度恐懼,在刑訊逼供下不得不承認多起他根本沒有參與的犯罪事實,有的根本都沒在場。
2023年4月,我把路某某遭受電刑的具體書面材料提交給衡水市人民檢察院第四檢察部,後來得知,很多律師也在會見被告人後,紛紛提交了類似的請求法律監督的申請。但遺憾的是,衡水市人民檢察院把案件移送給棗強縣人民檢察院,而棗強縣人民檢察院的承辦檢察官董某根本不理會那麼多被告人的喊冤和反映刑訊逼供,對公安機關刑訊得來的證據照單全收,很快就起訴到棗強縣人民法院,並且是分案起訴。
魏某廣案自11月1日開始在棗強縣法院開庭,我是每天都會關注戰報。從庭前會議報告異議、發問開始,庭審就陷入了焦灼,限制發問、禁止提刑訊逼供,駁回迴避,控辯對抗變成辯審對抗,直至驅除辯護律師。我在其他法院也多多少少遭遇過一些對律師權利的限制,比如不讓複製同步錄音錄影,不啟動排非,限制發問、限制提回避,投訴律師,等等,但這麼明目張膽地把一群辯護律師像趕羊一樣趕出法庭還是第一次。這說明某些司法機關已經連表面的裝裝樣子都懶得,赤裸裸告訴你,結局已定,無需再辯。
這兩天,有不少朋友來說,吳老師,寫一點吧,他們都喜歡看您的文章。因為忙於開庭,根本無暇顧及太多,但周遭律師的遭遇越發使我壓抑,夜裡徒生悲涼。我曾對中國司法抱著很大的期許,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辦案人員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於我的意外。一是偵查機關竟會這樣地兇殘,一是檢察機關會如此喪失客觀公正性,一是我們的法院竟真的同流合汙。我目睹某些冤案家屬不顧安危的吶喊,為求公平公正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嘆,若說未來的希望,可能就在於他們前赴後繼的犧牲吧。最近有一位冤案當事人寫了一篇《全面糾正冤假錯案,重建民眾對法治的信心已刻不容緩》,題目甚得我心。
撇開那些為人所不齒的勾兌律師,刑辯界還是有一些硬骨頭的,他們真辯敢辯,為當事人據理力爭,拳拳到肉,在逼仄的空間中殺出一條血路,他們是講真話的中國人的脊樑。26年前,岳陽市律協曾經為了替律師維權,全市律師罷辯,拒接刑事案件,以示抗爭,當時轟動全國。現在,又到了刑辯界最艱難的時刻了,幾十萬律師如何團結起來維護自身權利,司法機關和司法行政部門如何清醒地認識到維護律師權利就是維護司法公正,都需要高度的智慧。
權利抗爭的先行者和犧牲者對於將來的意義,或許就從這種影響性案件開啟。最後借用魯迅先生的話:“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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