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雲南師範大學教師培訓中心王世波主任的盛情邀請,我有幸為雲南共計八百位中小學校長及骨幹教師們做了兩次講座。講座的主題是《鄉村教育的發展與實踐》,每場三小時,期間聽眾反響熱烈。
我的講座旨在啟發鄉村教育工作者對教育現狀和對教育本質的思考,從而激發他們對教育實踐的熱情。講座結束後,我收到了許多積極的反饋,老師們紛紛表示受到了深刻啟發,我雖提醒自己要對“啟迪”“啟蒙”“照亮”等讚美之詞保持頭腦冷靜,但也深受鼓舞。更讓我欣慰的是,一些鄉村校長一回到學校後就已經積極地將講座中的理念融入到他們的教育實踐中。
這些積極的反饋促使我決定將講座中的部分內容整理成文,形成四篇教育省思系列文章。首篇為《中國教育的四大特徵》,隨後是《教育四問》、《以人為本教育的五大支柱》以及《從王者榮耀談教育》。這四篇文章從教育的現狀和特點分析入手,探討教育的核心問題,繼而介紹田字格鄉土人本教育的實踐,最後以遊戲案例收尾,我試圖從多個角度整理我對教育的各種思考,期待引發更多人對當下教育的深入反思和積極探討。
在我們深入思考教育本質前,我們有必要對中國教育的現狀有一個更清晰地瞭解。
中國教育體制最鮮明的特點是“大”、“一”、“統”、“考”,這四個特點構成了當前教育的主要框架。雖然這些特點曾積極推動了中國教育的發展,但如今卻成為最被詬病且阻礙教育變革的因素。
我國教育體制的首要特徵體現在其“大”字上。據資料顯示,截至2023年,全國專任教師數量高達近1900萬人,支撐起世界上最大規模的教育體系。從大學到高中,再到義務教育,不斷擴大學校規模已成為一種趨勢。高校間對“巨無霸大學”地位的爭奪,如山東大學,其學生人數已達7.37萬,凸顯了教育規模的龐大。而在義務教育領域,各級政府同樣以“大”規模學校為建設目標。
圖1顯示,城鎮學校班級數逐年遞增,班級規模往往超出標準。這種大規模教育雖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教育普及率,但在資訊時代、智慧時代及“育人為本”的教育方針下,其弊端也日益顯現。在大校大班額的教育中,個體都將是資料和數字的體現,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個體難以被看見,個性更難以彰顯。“大”教育集中了財力和優質教師資源,卻導致機制僵化,見規模不見“人”,見制度不見 “情”,與現代教育理念相悖,與未來社會發展趨勢相背。
圖1 全國小學城區、鎮區、鄉村校數、班級數、學生數
見規模不見人(網路照片)
如果說大規模教育體制與人口基數有一定關係,那麼“大校大班”的不斷壯大更多的與“教育管理的經濟思維”密切相關。幾乎走進任何一個縣城,會發現一是中小學學校數量在增加,二是會發現每間學校的人數也在上漲,基本每校3000名學生是打底的數。我在網上查了一下,國際上看,小學人數在2000人以上的學校不多,3000人以上的小學更是寥寥無幾,幾乎都在中國。
中國縣城大規模學校的湧現與城鎮化的發展有關,但更重要的是與直接的經濟效益和“以經濟思維管理教育”有關。所謂直接的經濟效益是與城鎮化及房地產發展有關,大量的學生及家庭的湧入可以為縣城帶來直接消費和經濟增長;以”經濟思維管理教育“在教育界非常普遍,“大規模學校”出現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教育管理者用經濟學的“規模效益”來衡量評估教育成效。規模大,人數多,可以吸引更多的政策和資金,也能調動更多的教師資源,從而有效利用硬體及軟體資源,最後有可能在短時間內打造出一些肉眼可見的“成果”:基礎設施改善、生源改變、教師資源集中,投入產出比效益顯著。
雖然,經濟思維管理教育確實可能在短期內帶來某些成效,但長遠來看,這種管理方式可能會對教育質量和學生的長期利益造成負面影響。根據Universities UK 的報告,英國在2011年成立了“現代化與效率任務小組”來提升英國大學的運營效率。儘管初衷是好的,但長期過度強調經濟效益帶來了一些負面後果,例如教育質量的潛在下降和學生體驗的惡化(SpringerLink) (BMJ)。
教育不是生產,學校不是工廠,育人不是製造商品,義務教育直接關係到國家未來的發展和社會的長遠利益,應該被視為國家的長遠投資,而不是聚焦在短期的效益。只有透過綜合的教育體系和對個體發展的全面支援,社會才能實現持續的進步和可持續的發展。
如果教育用經濟思維管理,用經濟指標來衡量,那麼教育必然誤入歧途。
“一”作為教育體制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強調教育的統一性和標準化。這體現在全國各級學校普遍使用統一的教材;考試也是統一的,高考、中考,大家用一樣的題目和評分標準;還有政府制定的教育政策,像教育經費、教師待遇等,也基本是全國統一標準。
這種統一性確實保證了教育內容的連貫性和評價的公正性,但問題也來了,它忽視了不同地方、不同文化和學生之間的差異性。統一的教材和管理方式,讓各個地區都按照一樣的課程設定和評價標準來教孩子,這有時候並不適合每個地方的具體情況。
而且,統一的教學模式往往就是老師在上面講,學生在下面聽,學生的主動性和創造力就被限制了。另外,統一的教育政策和管理方式也讓地方和學校沒有足夠的自主性和創新時間與空間,想嘗試新的教育方法非常困難。
“大”和“一”的特點進一步導致了“統”的出現。設想一下,學校規模龐大、教育體系複雜,還要保持一致性,教育部不忙是不可能的。在“統”的特徵下,教育部往往會對學校進行微觀層面的過度管理。除了制定宏觀政策外,還會涉及學生作息時間、課間十分鐘、睡眠時間、眼保健操、課程設定細節、教材選用等諸多具體事務。
《教育部關於進一步加強中小學生睡眠管理工作通知》(教育部官網)
這種集中的管理不僅增加了教育部門的工作負擔,也導致教育政策在執行過程中缺乏靈活性。政策的統一制定和下發可能使地方和學校在執行時面臨與實際情況不符的問題,造成上級頻繁檢查,下級疲於應付的局面。我近年走訪各間學校時,聽到最多的抱怨是老師們無法完成大量的資料準備及迎檢工作,因為忙於資料撰寫,導致老師們根本無暇專注於教學。
過度的微觀管理甚至可被視為對正常教育教學的干擾,不僅侷限了地方和學校在教育中的自主權和決策權,還扼殺了一線教育工作者的教育創新潛力和工作積極性。大多數教育工作者不得不嚴格遵循上級領導的各項安排,以不犯錯為教育行為準則。這種情況下,他們很難保持對教學的熱情和創造力。實際上,思想僵化、因循守舊、沒有教育熱情的教師是無法真正激發學生的生命力,培養學生的獨立思維及創新能力的,因為教師自身無法展示、無法帶動甚至不具備教授獨立思考與創新的能力。這樣的師資力量及體系很難適應21世紀的社會發展需要。
“考”作為教育體制的第四大特徵,與前三者緊密相連。高考、中考、小升初考等大型考試成為學生的命運之戰,也是教師職業生涯發展的關鍵節點。在雲貴等西部地區,考試排名更是成為教師不得不面對的“大山”:學生考試排名不僅會影響到老師的績效獎金和職稱評定,甚至可能決定“飯碗”能否保住。一些地區的校長、老師因為忌憚排名落後,會只抓與考試相關科目,導致教學方法單一、枯燥,強調反覆刷題、逼迫學生死記硬背,有時還會對成績落後的學生施以打罵侮辱。
網路照片
有了考試就有分數,有了分數就有排名,有了排名就有先後之分,隨之而來的是殘酷的淘汰和否定。狀元只有一位,而倒數總是存在。在唯分數論的環境中,學生往往被侷限於分數和資料的定義,個體和個性難以展現和被重視。除了少數學霸,大多數普通學生在考試後依然陷入無盡的補習迴圈,最不幸的是那些被貼上“學渣”標籤的學生,在一次次的考試中經歷著被否定和被“渣”的痛苦。今年五月,我參訪著名的昆明醜小鴨學校,在那裡遇見了一位女中學生,她和我傾訴說她在原來的學校因成績不好,被老師嘲笑為“垃圾”並被安排坐在垃圾桶邊上。不要認為此類現象是極端偶然案例。在考試考分成了老師學生唯一評價指標的環境下,人就會被考分自然分成三六九等。
我國教育體制的四大特徵“大”、“一”、“統”、“考”確實相互交織,深刻影響著當前的教育生態。在“大一統考”的模式下,似乎每個個體都那麼無辜與無助:領導很辛苦,老師很痛苦,學生很掙扎,家長很焦慮。我們過於強調了規模、統一、效率和分數,以至忽視了教育的多樣性和個性化需求,甚至忘記了教育以人為本的初衷。為此,我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們承受著孩子們對未來的嚴重透支。
首先,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是兒童健康素質的嚴重下滑。2021年教育部公佈的第八次全國學生體質與健康調研結果揭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大部分學生身體素質整體下滑,肥胖、耐力不足等問題愈發突出。最近,清華113週年校慶的影片在網上引起了廣泛關注,那些本應朝氣蓬勃的精英學子們,卻顯得身體羸弱,面無表情,令人深感憂慮。
更為揪心的是,孩子們的心理健康狀況同樣堪憂。據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顯示,小學階段抑鬱檢出率高達10%,中學階段更是攀升至30%,而到了高中階段,抑鬱檢出率竟高達40%,其中重度抑鬱的比例也達到10%,讓人觸目驚心。這些冰冷的資料背後,隱藏著多少孩子們無聲地掙扎和吶喊。
由於工作需要,我參訪過許多學校。每到一所學校,我習慣先看看校園的圍牆。我注意到,幾乎所有學校都有高達2米到2.2米的圍牆。這些牆壁彷彿是一道隔離孩子們與外界的深溝。然而,這些圍牆真的能夠阻止孩子們內心的渴望,阻擋他們對學校的厭惡嗎?實際上並非如此。為了擺脫學校的禁錮,學生們採取各種方法,如徒手翻牆或搭人梯等。儘管一些學校在圍牆上方又增加了20公分高的鐵絲網來加強防護,但老師們說,仍然有學生冒險翻越。
冰冷無情的措施,無法阻止孩子們內心的呼喊和掙扎。他們用生命對教育發出抗議。悲劇時有發生,每一次悲劇的發生都像是尖銳的針,刺痛著社會的神經。
但我們的代價遠不止這些。“學習無用論”的陰影悄然蔓延,越來越多的孩子對學習失去了興趣和熱情,厭學情緒不斷增長,基層教育單位面臨著控輟保學的挑戰……
走出校園的年輕人似乎也並非一帆風順,很多人臉上寫著迷茫和無奈。大學生面臨著畢業即失業的困境,年輕人用“躺平”和“啃老”來表達對社會的不滿和對價值觀的不認同。他們彷彿在向世界宣告:“對不起,我不跟你們玩兒了!”
我們的手在敲擊智慧時代的鍵盤
我們身體還停留在工業時代規模教育的工廠
我們的觀念滯留在更遙遠的過去
我們的靈魂則無處安放
社會以焦慮
學生以生命
呼喚
教育不要扭曲
生命渴望自由
讓生命得以喘息,讓靈魂得以安放,這是當前教育最緊迫、最需要關注的任務。
我們已經走得太快、太遠,我們需要重新回到原點,反思教育中最樸素、最原始、最根本的問題:
未完……待續
2024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