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曉芳
編輯 | 王一然
“教育理想和待遇，得到一個就滿足”
湖南省屬公費師範生 工作三年
一開始去讀這個，我不是很瞭解公費師範生是什麼。是我班主任推薦的，因為我家庭情況不是特別好，也想以後有個穩定的工作。我讀的是高中兩年，大學四年，前兩年算是中職，後四年正常讀大學，畢業之後就去當老師，被派到鄉鎮，服務期是6年，我當時知道的資訊大概就只有這麼多。
其實掌握的資訊越少，越不會有疑惑。社會形勢、教師待遇，當時都沒有考慮這些問題，包括那時我初中畢業，只有14歲，也不具備考慮這些問題的能力。
我的中考成績差不多能上我們這裡最好的高中，我也跟父母談判了一下，說如果能上普通高中，還是想去試一試。我父母還是在意我的想法的，但比起我的個人意願，他們還是覺得一個穩定的有編制的工作更重要。
有一次上課，我們大學老師做過一項調查，自願報名的就40%，但這40%裡面可能也都不真正清楚這個行業，只是父母老師覺得這個東西好。然後我們老師又問，如果再來一次，你會報名免費師範生，還是選擇讀高中？基本90%的人都選擇讀高中。
當時我們剛上大二，我們的初中同學剛高考完，就很眼紅別人高考可以跑到不同地方學不同專業，會有不一樣的方向，但我們已經被“鎖死了”。
我2021年畢業，之後直接分配到戶籍所在地附近的中小學。我本身（戶籍）就是湖南湘潭靠衡陽這邊非常偏的一個地方，最後被分到我初中畢業的母校，最開始回到熟悉的環境，我覺得挺好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大學讀的思想政治教育專業，到學校教的初中道德與法治，還算專業對口。
我讀書的時候其實沒有考慮過違約，而且那時（老師）跟我們說的也是，你們是免費師範生，如果違約情況會很嚴重，容不得你走另外一條路。但工作之後，前兩年太難受了，想過辭職。
●圖源東方IC。
我第一年就當了班主任，還要教初一兩個班，初三兩個班。鄉鎮中學生源比較差，打架的很多，最高記錄我一個月被派出所聯絡過三次。但我覺得只要學生知道你做事的出發點是為他好，他就算現在不明白，過個半年一年也會懂的，而且教育本身就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一下沒有改變或者只受到一點點影響，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我對基層教育感到無力的還是在於家長和學校領導。有的家長覺得把崽丟到學校來了，就算他抽菸、喝酒，幹任何違紀的事情，那都是學校的問題。你找家長想一起處理問題，他們覺得還是掙錢更重要，像我們班幾乎都是留守兒童，家庭離異的有18個，家長根本就不會認為小孩的教育很重要。
校長跟班主任開會的時候又會提很多要求，要多注重學生的心理健康，防止學生無故離校，學生懟你的時候不要傷心、生氣、要冷靜看待。我直接當面硬剛，比如不少學生翻牆離校，包括偽造請假條，我們一直有跟校領導提出這些問題，但一直被踢皮球，最後責任又是老師的。
我是鄉鎮裡唯一一個年輕的道德與法治老師。當班主任也是，我們學校30歲到50歲的經驗比較豐富的老教師不超過5個人，其他基本都是30歲以下，流動率非常高，今年就跑了15個老師，接近30%，我幹了三年已經是經驗比較豐富的，沒有人能給你支援。
我們還要承擔一些教學以外的任務，比如鄉村醫保，催繳的任務分攤到老師頭上，我們要逐個打電話交待家長。我今年終於不當班主任了，結果就要排課表、搞學籍、弄課後服務。
像我們剛工作，你再努力，一年也就5萬多。在長沙，老師的年薪可以到十幾萬，大家都是幹一樣的活，做一樣的事，為什麼差距這麼大呢？那可能會心裡不平衡，不如違約，違約也就交幾萬塊錢，再找個其他工資更高的。
我性格是適合當老師的，也能從這個職業裡獲得幸福感和成就感，前段時間有學生跟我說端午回來看我，我特別快樂。工作第二年我也加入了一個為鄉村教師提供支援的公益組織，會給我們做培訓，給一點資金支援，帶鄉村的小孩子做創意專案，我覺得鄉村教育對中國教育是非常重要的。
對於違約辭職，我現在心裡面是有點搖擺的，今年來了幾個年輕老師，還有衝勁，感覺能一起把學校再弄好點，對學生多負責任一點，好像又能幹得下去。我是個很分裂的人，一方面覺得待遇很重要，一方面又覺得實現我的教育理想也很重要，但是兩者中我能得到一個，我就會滿足。
“如果能選，我不讀公費師範了”
河南二本公費師範生 工作三年
高考的時候我沒有太多選擇，報這個專業主要是因為家裡經濟條件比較一般，當時我母親生了重病，我還有一個弟弟，在農村家庭他們覺得女孩子讀書沒用，還不如早點出去掙錢養家。
那時我就是要麼出去打工，要麼自己交錢上學。剛好這個專業不用交學費，就選了。不過我小學的時候遇到了一位特別好的老師，也想成為像他一樣優秀的人，所以我當時還是喜歡這個選擇的。
但快要畢業確定分配地點的時候就有點後悔了，我有一個異地的物件，同市不同縣，因為交通不方便，過去一趟單程需要將近三個小時。然後我分配的是一所小學，也不盡如人意，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分到這樣的環境裡。學校的宿舍空間還挺大，但因為房間有限，我的宿舍分在一樓，基本見不著太陽。
實習期前半年，我們是不發工資的。而且本來新老師入職沒什麼經驗，我一下要帶兩個年級段，還是挺吃力。之前還遇到一位家長，他的孩子基礎不好，他不清楚，找到學校來那天正好是我查寢，他找到我指責說我不負責任，不聯絡家長。
當時覺得可委屈，首先我不是班主任，然後我每天都在給他的孩子單獨補課，從30多分的成績給提到了60多分，最起碼及格了是吧？可是家長不理解。我現在接手新班級的時候，遇到基礎不太好的學生，就會提前告知家長情況，給孩子做了什麼輔導也說清楚。有些家長其實不在意，但那次事情給了我很大打擊，明明你已經很努力了，也有一點成績，但是不被認可。
●講述者提供的教師資格證和職稱證書。
教學上其他都還好，我覺得最消耗和有壓力還是那些教學以外的任務，不僅佔用時間，而且沒什麼意義。比如我們要整理學校的檔案，學校迎接各種檢查要填的表格、材料，包括圖書館的工作，都會交給新老師去做。
我們學校在短影片平臺有賬號，我們還需要做一些宣傳工作，發個美文雞湯。碰到一些檢查或者活動，我們學校會拉一些贊助，之前有過捐贈活動，一些企業來捐書或者捐物資，你必須得停止手裡一切活動去配合他們，包括正常的上課都會被擱置，要去組織接待、拍照，把照片上傳到短影片平臺。
我們同事之間還開玩笑，說幹這個工作不如進廠打螺絲，因為我同事之前暑假去做過，一個月能拿到至少6000塊。我剛畢業工資（月薪）是一千七，工作第二年十月底開始入編，今年一月我剛入編完成，漲到一千九，教齡每增長一年，工資每個月能多10塊錢，基本相當於沒有。
我是在市裡經濟倒數第一的縣，地區財政可能比較困難，我大學室友在其他縣，工資就比我多1000塊。如果我多了這1000塊錢，我辭職的機率可能會少60%以上。
我家裡人一邊想讓我保住鐵飯碗，不讓辭職，一邊又嫌棄我工資少，說我是“賠錢貨”。我養了只貓，他們開始不直接說我，而是各種數落我的貓，透過傷害我的貓來壓制刺激我。
種種原因下，我就特別想辭職，在網上問違約的情況。當時評論有一些過激的言論，說浪費了培養我們的財力物力，我佔用別人的名額又不珍惜等等。但違約是要受懲罰，我們要賠違約金的，好幾萬塊也不是小數目。我很感謝這個政策，要不然我高中畢業就給弟弟掙錢供他讀書了，但我當年還真沒有多佔別人的名額，因為我們縣當時根本沒招滿。
我們大學班上絕大部分還是選擇留下來，因為我們都是農村出來的孩子，追求一個穩定。而且現在就業情況是不太樂觀的，如果喜歡當老師，家裡經濟也還行，公費師範生還挺好，可以躺平了。
我今年6月跟校領導提了離職，我帶的是小學六年級，本著對孩子負責，想小升初結束後提交申請表。領導給我駁回了，理由是我們當時和學校簽了合同，合同沒有到期，他不建議走，而且說學校還是比較缺老師的，但我們學校今年剛來了5位新老師。
如果我能選的話，我不會再讀公費師範了。
“違約了，將來能做什麼？”
北方某部屬公費師範生 工作兩年
我不喜歡當老師，但我父母就覺得女孩嘛，在體制內當個老師挺好，高考填志願其實是有點被逼的。
大學和其他同學接觸之後，我發現報這個專業的群體，會有一些共同點，都是乖乖女，很多是聽父母的建議才填報，而且我們都沒有一個特別喜歡的方向，不知道想讀什麼專業。還有一點是，我很多同學來自青海、新疆、甘肅比較落後的地區，公費師範生不用交學費，有一點補貼，畢業出來當老師，對這些同學就是一個有保障的選擇。
我讀的是部屬師範大學，分配的時候回了戶籍省份的省會城市，去的是一所市中心學校教高中英語，其實城市和學校資源條件都挺好的。離家100多公里，也不是很遠，那陣感覺幹這個職業也不錯了。
但可能沒兩個月，我就在考慮出國。我性格比較內向，站在講臺上面就很痛苦。我也無法接受當班主任，要跟家長、學生、領導溝通，我很不擅長管理人。我覺得現在的老師也更像一個服務型人才，比如學生作業沒完成，你讓他停一節課去補作業，這是不允許的，因為算是懲罰學生，甚至你罰抄的次數多了，領導可能也會覺得你在體罰。市區學校的家長對孩子的教育也會插手比較多，喜歡教老師怎麼做，也知道怎麼去投訴老師。
而且我的朋友，還有我父母同事的孩子，都在讀研讀博提升學歷，我媽媽也覺得我高中時候是學習成績最好的，但我現在卻是走得最不遠的一個，她還是挺支援我出去。
今年我申請到國外學校的offer，7月初就和學校提出離職，校領導挺痛快地就批了。部屬公費師範生的違約金是8.4萬，是大學四年減免的學費和補貼的1.5倍，工作一年就少賠1.4萬，我工作了兩年。
●圖源東方IC。
我看到網上很多人會指責公費師範生如果要違約，當初為什麼佔這個名額。但我覺得你十七八歲做了一個決定，那個時候其實沒有幾個人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而且我們是走正常程式，按1.5倍的違約金賠回去了。
其實還是看你有沒有其他選擇，家庭能不能幫忙兜底也很重要。我大學班裡可能只有我一個人違約了，但是我高中同學有很多違約的，我們當時1個班有6個人報了，現在應該只剩2個人還在當老師。
我高中屬於市重點，大家其實發展都很好，出國的也很多，家庭條件相對會好一些，可以負擔違約金。我大學室友回老家當高中老師，也會跟我說很痛苦，她家裡條件一般，確實會受到一些限制。
我發了解約的帖子之後，有些公費師範生也會來問我一些問題，他們比較焦慮的還是，如果違約了，將來能做什麼？我覺得如果沒有太明確的規劃，還是不要辭職，我也是到最後簽證辦下來了，才敢提離職的。
我出國之後，包括在申請學校的時候也認識了一些人，他們之前讀的專業、做的工作，都是我以前覺得找不到工作的那種，但其實大家的選擇也還是挺多的，活得也挺好。
一些指責我們違約的評論，可能是現在的環境比較讓人焦慮，他們不理解為什麼放棄一個穩定的工作。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有一個特別明確的喜好，但我覺得20多歲是很年輕的年紀，這是一個探索的過程。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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