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葉嘉瑩:一生終老在南開,為有荷花喚我來

據央視新聞,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教育家、詩人葉嘉瑩,於2024年11月24日下午逝世,享年100歲。
葉嘉瑩1924年7月2日出生於北京,本姓葉赫那拉,滿族,後成為加拿大籍華人。葉嘉瑩主要從事古典詩詞教學、研究和推廣工作,出版有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杜甫秋興八首集說》《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等著作數十種,曾獲得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2014中華文化人物,改革開放40週年最具影響力的外國專家,中國政府友誼獎,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被譽為 “詩詞的女兒”。
本刊曾在2021年1月刊刊發過葉嘉瑩先生的一組報道,談起詩詞,葉嘉瑩動情地說:“自己平生的悲苦不足道之,但中國的傳統文化,是泥土中生長的荷花。她希望自己這朵凋零了,能有一粒蓮子留下來,即使沉睡千年,亦可生根發芽、滋葉開花。”
今日我們重發此文,紀念這位一生跌宕但赤誠的老人。
2020年10月,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在國內上映,片子從葉嘉瑩先生近百年的人生經歷娓娓道來,將人們的視線重新聚焦在中華傳統詩詞和這個詩的國度上。導演陳傳興說,“她是我們中國幾千年來的詩的女兒。”
時間回到世紀初。2003年,有著200年曆史的北京察院衚衕23號,在推土機的撞擊下轟然倒塌,化為瓦礫。這正是詩人葉嘉瑩的故居。
在葉嘉瑩心裡,這彷彿是中國文化百年來的隱喻:傳統瓦解,青黃不接。
對詩禮傳家的葉嘉瑩來說,詩詞即人生。她說,除了感念古典詩詞給予她的療愈,她還有一份更大的責任——跟隨老師顧隨,從杜甫、孔子那裡傳承一種“士”的情懷。
孔子一生周遊列國,抱負完全落空,卻以“先師”的形象留在人間。葉嘉瑩也說,此生最願意跟孔子做朋友,只願做一個教師,這是她“己欲達而達人”的方式。
九十六歲的葉嘉瑩相信,她還能像神話裡的藍鯨一樣,在海上留下點點遺音,期待將來更多人聽到——
“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

小樓幾度聽風雨
1924年夏,北平西城察院衚衕的一所老四合院裡,一戶人家迎來了他們的大女兒,起名葉嘉瑩。
這是一個新舊交替的年代。十多年前,辛亥革命推翻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制度,帶來了民主共和的觀念,但是軍閥割據,混戰仍在持續。近十年來,新文化運動提倡“民主”“科學”的思想解放,與專制復辟的“尊孔復古”針鋒相對。時代變局自上而下,改變著每一戶人家的生活。
但是,在這家人身上,交替卻是以融合的方式顯現的。
父親的祖父曾是光緒年間進士,母親的祖母則是一位出過詩集的女詩人。父親畢業於北京大學外文系,卻寫得一手好書法,母親在女子職業學校教書,接受的卻是舊式教育,熟讀古詩經典。就連這家人的姓,也是從滿族的“葉赫那拉”簡化而來的現代姓:葉。

兒時葉嘉瑩(中)
“融合”尤其表現在父母對大女兒葉嘉瑩,以及之後出生的兩個兒子的教育上。
父親首先教葉嘉瑩認漢字。他用毛筆在一寸見方的黃表紙上把字寫出來,碰上多音字,就用硃筆在字的上下左右畫上小紅圈。同時,父親認為只學中文是不合時代的,他還教兒女學英語,並和中文對照。比如他告訴孩子們中文的多音字透過讀音來變化詞性,與英文透過加詞尾來變化詞性的情況是一樣的。為了激發孩子們學習的興趣,父親還給他們買了英文字母玩具,誰先拼出一個英文單詞,就算誰贏。
父親雖然重視葉嘉瑩的學習,起先卻並沒有送她去學校讀書。在他看來,兒童幼年時的記憶力最好,應當多讀“有價值和有意義”的古典詩書,不必去新式小學裡學什麼“大狗叫小狗跳”。父母找來同為教師的姨母來做家庭教師,教三歲的葉嘉瑩背古詩詞。
那時葉嘉瑩尤愛清初詞人納蘭性德的《飲水詞》。和這位“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詞人一樣,葉嘉瑩生長在深宅大院,未經世事,正因如此,她能夠以清澈不染的眼光看待季節更替、草木榮枯。夏夜,她念著姨母教她的“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躺在涼蓆上仰望星空,常常忘了進屋睡覺。窗前秋竹、階下紫菊、天上星光,皆成了她的素材,被她寫入最初的詩篇。
六歲時,家人開始以“四書”為她啟蒙,教她誦讀。雖是“舊思想”,卻不是刻板道德,而是詩禮傳家。在葉嘉瑩的記憶中,這個大四合院裡,她從未見誰大聲說過話,更沒有誰為了生活瑣事爭吵。
家人對葉嘉瑩管得嚴,女孩玩的遊戲,抓子兒、踢毽子,她都不曾學過;冬天的北平,北海、什剎海結了冰,許多孩子去溜冰,她也只能在家讀書。詩詞的美感和《論語》中為人處事的道理,在葉嘉瑩身上相融合,漸漸形成了她柔順堅韌的性情。

葉嘉瑩與弟弟們的童年合影
然而好景不長,時代的車輪碾了過來。
葉嘉瑩初二那年,“七七事變”爆發了,北平被日軍佔領。當時任職於國民政府航空署的父親,跟隨國民政府南下,不久便失去了音信。母親因此憂思傷身,得了重病,到了不得不去天津動手術的地步。
1941年秋,葉嘉瑩剛上大學,母親怕耽誤她的功課,便沒有要她陪伴同行。不想這一別,就是天人永隔——母親因手術感染以至病危時,放心不下三個孩子,拖著病體出了院,在回家的火車上去世了。
葉嘉瑩忍著悲慟,帶著母親的衣服到醫院為她換上——父親不在,作為長女,她要參與料理後事。在兩個幼弟跟前,她無法流露太多悲傷,只能在白日已盡的夜燈下,和著淋漓秋雨,寫下一首首《哭母詩》——
葉已隨風別故枝,
我於凋落更何辭。
窗前雨滴梧桐碎,
獨對寒燈哭母時。
——《哭母詩八首 其四》 
本是明珠掌上身,
於今憔悴委泥塵。
淒涼莫怨無人問,
剪紙招魂訴母親。
——《哭母詩八首 其六》
原是“掌上明珠”,卻一朝母亡家破,葉嘉瑩只得帶著兩個弟弟到伯父家一起生活。淒涼孤獨不可言說時,她拿起書本和紙筆,躲進詩詞的“小樓”裡自我療愈。
晚年,葉嘉瑩總結自己歷經坎坷離亂的一生時這樣說道:“因為沉浸於讀書,我對人生的得意失意都不太在意。” 
人生不見如參商
“他站在講臺上,把圍巾解開,再把帽子摘下來,把外邊的皮袍脫下來,然後轉頭不說話,在黑板上寫一首詩,或者就寫兩句,或者就寫幾個字,然後從此講起。”進入輔仁大學的第二年,葉嘉瑩開始師從顧隨學習古典文學,對這位“上課從來沒有課本”的老師感到好奇。
那麼在顧隨先生眼中,葉嘉瑩又是怎樣一位學生呢?一次課上,他這樣評價葉嘉瑩——
“作詩是詩,填詞是詞,譜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當善自護持。勉之,勉之。”
顧隨先生欲將葉嘉瑩的作品交給報刊發表,問她筆名,葉嘉瑩說沒有,先生便提示她,佛經上有鳥喚作“迦陵”,為“妙聲鳥”,符合她清麗的文風,而且發音亦與“嘉瑩”相近。於是,“迦陵”便成了葉嘉瑩的別號。
顧隨對這位生性內斂的女學生頗為愛惜,常為她字斟句酌批改作業,更對她的詩心細加呵護——在看過她懷念母親的詞《憶蘿月》後,勸慰道:“太悽苦,青年人不宜如此。”

1943年,葉嘉瑩(右二)與顧隨先生(坐)及同班同學
葉嘉瑩聽老師講“詩教溫柔敦厚,教人平和”,講“詩是感發,使人向上、向前、向光明”,甚至老師“旁徵博引,興會淋漓,一片神行”的講授方式,皆使她獲益良多,為她今後的教書研學立下標尺。但是在她看來,老師講學最大的特點,是把學文與學道、作詩與做人相提並論。
一次講課,顧老師首先在黑板上寫了三行字:“自覺、覺人”“自利、利他”“自度、度人”,然後以此為原點,發散開去。在顧隨先生看來,如《論語》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做人,自己得好處、得成就遠遠不夠,更要使別人得好處、得成就。
有感於當時社會的動盪,顧隨先生對學生們說:“現在不允許我們寫超世俗的、超善惡美醜的詩了,古人作詩可以無意,我們現在作詩要有意……如果做人總是穿著白襪子,不肯沾泥,總是自己保持清白,這樣的人比較狹窄自私,遇事不肯出力,為人不肯動情。”從詩品到人品,顧隨先生尤為推崇杜甫。後來,杜甫也成了葉嘉瑩畢生所追求的詩人的形象。
作為文人,顧隨先生“利他度人”的方式是教書講學,如果得遇良徒,則盡力提攜,使文脈不至失墜,甚而開枝散葉。他常用禪宗的“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來勉勵學生。1946年7月,他在給葉嘉瑩的信中這樣寫道——
“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不佞之望於足下者,在於不佞法外,別有開發,能自建樹,成為南嶽下之馬祖,而不願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
他希望葉嘉瑩不只做一個唯唯諾諾、遵守師說的弟子,更希望她如南嶽懷讓的弟子馬祖道一那樣,對於老師的“法脈”“別有開發,能自建樹”。
那時,葉嘉瑩剛剛大學畢業。她平時沉默少語,除了與老師時有詩文唱和以外,在眾學生中並不顯眼。她欣喜於顧老師的賞識,但也感到困惑:為何老師對她如此期許?詩詞除了悅己自度之外,究竟還能做什麼?
自1942年起,葉嘉瑩聽顧隨先生講課,前後長達六年之久。這六年間,她記下了八大本聽課筆記。南下前,先生贈她一首詩以為勉勵,其中有一句——
“食茶已久漸芳甘,世味如禪徹底參。”
人的一生就像吃茶,苦痛歷練得多了,接受起來就成了甘甜。之後不久,葉嘉瑩便隨丈夫去了臺灣。起初師生尚有聯絡,幾經變故,便失了音信。感念師恩,葉嘉瑩唯有隨身攜帶被她視如珍寶的八本筆記。飄零輾轉的憂患生涯中,她時常翻閱以自省——
“一切世法皆是詩法。詩法離開世法站不住。人在社會上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是不成的。糞土中生長才能開花結籽,否則只是空虛而已。”
對於二十多歲的葉嘉瑩來說,“人生之茶”的甘苦還需要她去品味,而詩詞與她的人生之間的關係,也在等待一次蛻變。

葉嘉瑩在輔仁大學的成績證書
莫教離恨損朱顏
1945年夏,葉嘉瑩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北平佑貞女中教中文。她課講得好,陸續有其他學校來邀她去講課,最多的時候同時在三個中學兼課,每週講三十個小時。因為講的是她所熱愛的文學,所以絲毫不覺得辛苦,學生聽她的課也輕鬆愉快。
其中一所中學,男女分校,葉嘉瑩起先在女校教課。當時男校高二有一班成績不錯但是調皮的學生,對不滿意的老師毫不客氣,已經趕走了兩個男中文老師。她便將這個班也接手過來。不久之後,大家欣喜地發現,學生對這位比他們大不了多少歲的、貌似柔弱的女老師竟頗為服氣。

上世紀50年代,葉嘉瑩為小朋友講課
三年一晃而過。臨走時,學生們不捨,女學生邊哭邊拿出自己繡的手帕送給她,男學生則以自己寫的字贈予老師作為紀念。幾十年後,當學生們在報刊上看到葉嘉瑩回國的訊息時,紛紛與她取得聯絡,即使不能親往探望,也常常打電話問候。
當年,人們以為葉嘉瑩會成為一位優秀的教師,過上安穩的生活。但一場婚姻卻將她拖入了生命的谷底。
一位老師把自己的弟弟介紹給了她。雖然“戀上詩詞”的葉嘉瑩性格清冷,於個人感情不大上心,但她又性情寬厚,不忍推拒他人的好意,且男方積極追求,甚至為她丟了工作……1948年3月,在北平教書不滿三年的葉嘉瑩匆匆結了婚,八個月後,隨男方遷居臺灣。

1948年,葉嘉瑩婚紗照
初到臺灣,葉嘉瑩在彰化女中教書。生活的窘迫尚未好轉,丈夫就因“白色恐怖”被捕入獄了,那時她的大女兒剛出生不久。隨後,葉嘉瑩母女也被牽連,一同被收押。雖然不久即被釋放,但她因此失去了工作,無家可歸,只能抱著幾個月大的女兒流落街頭。走投無路之下,她只好投奔到親戚家暫居。
在丈夫入獄的三年裡,葉嘉瑩過得十分艱難,她盼著丈夫出獄後生活會有所好轉。不料丈夫遭此一事,脾氣變得古怪暴躁,動輒便拿她撒氣。她記得第二個孩子出生時,丈夫得知“又是個女兒”,掉頭就走了。
但是葉嘉瑩不敢抱怨,她一抱怨,好心人一勸說,丈夫就覺得受到了諷刺,回頭對她更沒有好臉色。那時,她多次夢見自己渾身是傷,夢見母親站在察院衚衕的四合院裡向她招手,她跑過去,母親和四合院又都沒有了……
“我真的是把什麼都放棄了,活下來就是了,除了活下來什麼都不用說了。”但如果這時,她想起顧隨先生的課,一定會想起老師曾經說過——
“創作必有安定情緒。然則沒有安定心情、安定生活便不能創作了麼?不然。沒有安定生活,也要有安定心情。要提得起放得下。”
忍下心中的壓抑和委屈,為了維持生活,葉嘉瑩開始到處找學校任教。只有沉浸於詩詞和教學中,她才能得到一些寬慰。
在臺北二女中教書時,一次督學來視察,學校安排他到葉嘉瑩的課上聽課。那天,葉嘉瑩講的是曹丕的《典論•論文》。講到興起時,沒注意下課鈴響了,督學也聽得津津有味,渾然未覺。課上完後,他告訴校長,這位年輕女老師講得非常好。漸漸地,葉嘉瑩在古詩詞上的造詣和她的講授功力得到了公認。
1954年,在前輩們的推薦下,葉嘉瑩進入臺灣大學任教。此後幾年間,她的詩詞評賞文章常見於報刊,敏銳犀利且感發心靈的風格獲得了許多讀者的喜愛;同時,她還受邀到臺灣大學、淡江大學、私立輔仁大學做講座,在電臺、電視臺開講古詩詞。女詩人席慕蓉憶起當年聽課的情形時說,“老師講課時就是個發光體”。連丈夫在一次看到她的講課影片之後,也驚奇地問她道:“這是你在講課嗎?下次我也去聽好不好?”
從“為一己之賞心自娛”,到“為他人的傳承之責”,“詩詞”拉著葉嘉瑩,漸漸從河谷密林中走出來,向著開闊敞亮處去了。
從臺北到基隆之間,有個地方叫野柳,海岸多礁石。1962年春,葉嘉瑩和學生們一同去那裡郊遊。多年來,她因生活動盪極少動筆創作,但是那天她一連寫了四首絕句,其中一首是這樣的——
豈是人間夢覺遲,
水痕沙漬盡堪思。
分明海底當前見,
變谷生桑信有之。
——《郊遊野柳偶成四絕》
三十多歲的葉嘉瑩望著分隔她與故鄉的大海,體會到了滄海桑田,人事流轉。她從一場“大夢”中醒來了,深吸一口氣,她要把夢中的情事——無論歡欣的、悲苦的——都以美的方式傳達給更多的人。

葉嘉瑩和丈夫、女兒。大女兒後來因車禍去世。王國維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這場變故讓飽經磨難的葉嘉瑩重新思考並選擇

鴻飛無問西與東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方大學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者,大多去了臺灣求學,而臺灣幾所知名大學的古典詩詞課,都是葉嘉瑩在講授。這些學者便成了葉嘉瑩第一批海外“學生”。
1965年夏,在臺大中文系的一場謝師宴上,校長找到了葉嘉瑩:“葉老師,我們與密西根州立大學簽了交換合約,明年你就去美國交換任教吧,你回去先準備一下英語。”
在當時的形勢下,葉嘉瑩知道從臺灣回大陸是不可能的,那麼如果出國,將傳統文化傳承給海外遊子,不也是“別有開發”麼?想到這一點,葉嘉瑩欣然接受了。她先到美國密西根大學,不久又應邀去哈佛大學講學。
在美國,葉嘉瑩頗受優待。在哈佛大學寫作《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時,校方特例允許她在圖書館關門之後仍可留下工作。“窗前是楓樹,四壁是圖書,當所有人都走了,我一個人可以工作到任何時間。”葉嘉瑩回想起來道:“那真是最美好的時光。”
隨著英語的進步,葉嘉瑩開始涉獵西方文藝理論。她發現,這些理論與中國傳統文論多有暗合之處,這使她感到非常驚喜。“須通一兩種外國文,能直接看外文書,方能開擴心胸,融會貫通。”想起老師顧隨的教導,葉嘉瑩開始調和西方的分析思辨和中國的“心通妙悟”,她嘗試淡化時空、語言和文化的界限,使各種膚色的學生都能夠以自己的方式,領略到中國古典文化的魅力。

葉嘉瑩漸漸有了名聲。三年後,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向她發來了終身教授的聘書。她於是在溫哥華買下一所老房子,供一家老小同住。
飄零二十載,年近五旬的葉嘉瑩總算有了“安定生活”,但當她獨自一人看到白雲倏忽、黃葉翻飛時,心緒還是難以安定——
寒入新霜夜夜華,豔添秋樹作春花。眼前節物如相識,夢裡鄉關路正賒。從去國,倍思家,歸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飄零慣,如此生涯未有涯。
——《鷓鴣天•用友人韻》
幾年前隔海望鄉的悵惘從未消失,如今因為隔了更寬闊的海,變得更加濃烈了。在臺灣時,她知道無法直接回大陸,以為到美國之後便可取道而回,但大陸那時正在“文革”,她只好擱置了聯絡老家親戚的念頭。她想到陶淵明在《歸田園居》裡寫的“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卻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夠“歸耕植桑麻”,甚至不知道那片“土地”是否安在。
在溫哥華,葉嘉瑩給大學生、研究生講課,也給幼兒園小朋友講課。一次講古詩時,一個男孩問葉嘉瑩“什麼是詩”。葉嘉瑩沒有回答,而是問他:“你的心會走路嗎?”男孩疑惑地搖了搖頭。葉嘉瑩笑著繼續問他:“你的故鄉在哪裡?親人們呢?”男孩說:“在河南開封,常想念爺爺奶奶。”葉嘉瑩點頭道:“對了,想念就是心在走路,用美妙的語言把想念寫下來,就是詩。”
對於葉嘉瑩來說,童年記憶和故鄉的懷抱是最溫暖的,足以撫慰心中一切傷痛,而詩詞,就是引她回鄉的那條路。

青春作伴好還鄉
卅年離家幾萬裡,
思鄉情在無時已,
一朝天外賦歸來,
眼流涕淚心狂喜。
——《祖國行》
1974年,中國與加拿大建交,葉嘉瑩立即回國探親。飛機終於抵達北京上空,得以俯瞰北京城的她,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一條長街上都是燈火,那會不會是西長安街呢?會不會是我當年每天走過的地方,是我的家所在的地方?”從舊居寫到故友,從歷史寫到新城,闊別重逢的興奮、人事遷移的感懷,都被她記錄在了1870個字的長詩《祖國行》裡。
夙願已了,葉嘉瑩回到加拿大,打算安度晚年。不想變故又生——曾與她患難相依的大女兒新婚不久後,與女婿在一場車禍中同時去世。忍著悲慟料理完後事之後,葉嘉瑩把自己關在家中,以詩遣悲,寫下十首《哭女詩》。
正如她所敬佩的近代學者王國維所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這場變故,打通了她人生的最後關節。“人不經過絕大的痛苦,是不會覺悟的。不把自己打破,就永遠不能夠超脫。我一世辛勤,忍氣吞聲,養家的責任我已經盡到了,不再被家庭子女所束縛了。”葉嘉瑩走出來,望望來路,渺然不可追,她知道到了尋找歸途的時候了。
1977年,葉嘉瑩第二次回國。這次她和丈夫、小女兒一起,遊覽了祖國的山山水水。
在去西安的火車上,她看見有個年輕人拿著一本《唐詩三百首》在讀;參觀名勝古蹟時,她聽到導遊熟練地背誦著古詩詞裡的句子……所見的一切使她感慨良多。“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儘管經歷過許多磨難,卻依然在用詩歌表達自己。”在葉嘉瑩看來,傳統文化的種子並沒有湮滅,它只是潛入了人們的心底,等待著被髮掘、被培育。
她想,這個發掘者,為什麼不能是她自己?她之前的人生,都不是自己選擇的——婚姻不是自主選擇,教書是本職本分,講座是受人所邀,渡海去臺是隨波逐流,出國講學是機緣巧合……如果說一生唯有一次自己的選擇,那麼她要回國教書。“詩詞的根在中國”,當她這樣說時,已然把生命的根和詩詞,和中國,緊緊地系在了一起。
1978年改革開放,國家大規模地向歐美派遣留學生,新時期的教育蔚然成風。身在溫哥華的葉嘉瑩趁此機會,給國家教委寫了一封信,說明了她想利用假期回國教書的意願。

葉嘉瑩回到了魂牽夢繞的詩詞故土,她想要在這片故土上,用漢語講授中國古典詩詞
她還記得寄信那天的情形:“那天我在黃昏的時候出去,走過樹林,到馬路邊的郵筒去投信。當時,落日餘暉正在樹梢上閃動著光影,馬路兩邊的櫻花樹正飄著落英。”美妙的景色喚起了葉嘉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警醒。她想到自己五十四歲了,時間還能留給她多少機會?會不會回國教書的願望又會像夢一樣,終歸了無尋處?
因此,信寄出之後她便時刻關注著國內的報紙,生怕錯過任何一條重要資訊。一天,她看到一則訊息:“文革”中的許多老教授得到了平反,其中有位名叫李霽野的老先生。葉嘉瑩忽然想起,這不正是當年輔仁大學外文系的教師、老師顧隨的舊友,李霽野先生麼?她立即寫信問候,並告知老先生自己想回國教書的想法。很快,她收到了回信,老先生在信中向她講述了國內教育界的新情勢:“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轉變”,並歡迎她歸國。葉嘉瑩這才放寬了心。
1979年,葉嘉瑩的申請被批准了,她立即動身回國。在香港的國貨商店,她特意買了一件當時流行的藍色女裝換上。飛機在北京一落地,她就受到了熱情的接待。隨後,葉嘉瑩被安排在北京大學教古典文學,之後又應李霽野教授之邀,去天津南開大學任教。
教學之餘,葉嘉瑩喜歡看話劇《茶館》、遊覽圓明園,常常興之所至,與人唱和,出口成篇。詩詞與人生,在這位年近六十歲的歸鄉人身上,再一次重合了。
從前在海外講學,每講到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華”,葉嘉瑩都會黯然傷情,現在,她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了——
構廈多材豈待論,
誰知散木有鄉根。
書生報國成何計,
難忘詩騷李杜魂。
——《贈故都師友絕句十二首》
-END-
文稿 | 張犇鑫
來源 | 新教育家 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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