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去年9月,閆萍的女兒曹椰在網上將母親被父親家暴的事情公開。她提到,在一次嚴重的施暴後,母親閆萍輕傷二級,右側兩根肋骨骨折,眼部、面部、口唇、胸部等多處挫傷,之後,父親因為故意傷害被判刑八個月。但刑罰似乎很難繼續阻止父親繼續動手和威脅母親。所以,曹椰才決定以公開談論獲得關注的方式保護母親,並讓身邊的人意識到:家暴不該被當作平常事,更不該默默忍受。
以下是母親閆萍和女兒曹椰的講述:
記者|陳銀霞
編輯 | 王珊
“風雨都從他那來”
講述者:閆萍
1993年,媒人介紹我倆認識時,我其實沒看上他。我22歲,他比我大兩歲,我是頭婚,他是二婚,還有個兒子,過繼給了別人。他家條件也不好,我家在郊區,離城市很近。他家在農村。只有2間瓦房,我家是5間磚和預製板的平房。
在他之前,媒人曾給我介紹過兩個相親物件,家裡條件都不錯,但一個是鬥雞眼,一個長得醜,個子都不高。我就相中他個高,一米八,看著也健壯。我們那重男輕女,我家是四個女兒一個兒子,街坊鄰居看不起,會欺負我們。比如大家一起澆地,就不給我家澆。我爸媽又老實,尤其是我媽,人家一罵她,就嚇得渾身發抖。
他那時也捨得力氣,他來我家,兩三畝地的麥子曬在平臺上,他揚灰、裝袋,還背到倉庫。也不挑剔,家裡做什麼就吃什麼。我當時也很心疼他的遭遇。他兩歲沒了父親,14歲時媽媽改嫁,由比他大十幾歲的哥哥養大。冬天,下大雪,他只有一條秋褲——婆婆給改嫁那家幾個孩子都做了棉衣棉褲,唯獨把他忘了。我們結婚後,我給他做飯,他說有家真好,能吃上熱飯、熱饅頭。我想著,他能幫我家遮風擋雨。結果,風雨都是由他而來。

《山花爛漫時》劇照
婚後不久,他就開始家暴。第一次是懷大女兒三個月,我們在火車上,他讓我吃東西,我沒胃口,他一腳踹在我肚子上。生孩子前,我們還打了一架,就因為我想買塊紅薯。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兒,他不高興。他媽也不高興,來伺候我坐月子,一頓只讓吃一個雞蛋,一個饃饃,我那時只有90多斤,都沒有奶,女兒三個月就吃奶粉。
結婚後他起初在家幹農活,偶爾打點零工,收入不穩定。我讓他進廠,他嫌不自由,說能掙幾個錢。大女兒一兩歲時,我去了家附近一家紡織廠打工,基礎工資600多,三班倒,一個月掙1500元,孩子給他帶。他天天帶女兒去打牌,孩子頭髮都不梳,跟個小乞丐一樣。有天晚上12點我下班,他倆都不在。等了一會,孩子穿著小皮鞋,冒著雨自己啪嗒啪嗒走回家,鞋全溼透。我用毛巾給她擦,抱在懷裡暖了好久才睡覺。他還打孩子,有時我回來孩子臉都是紫的。因為心疼孩子,我辭工了。
這之後,他借錢買了一輛助力三輪車,給人搬東西、運玻璃,後來做包工頭。我心疼他累,他的飯都是我一碗碗端過去的,筷子擺到面前。我快生時,他打牌到凌晨1點多,喊我起來,給他做熗鍋面。很多人說他的脾氣是我慣出來的。他打人沒有預兆。有次小女兒放學晚,我等她一會兒。我們剛到家,他一把握住我的脖子,像提小雞一樣把我從客廳提到臥室。還有一次,他跟大隊隊長吵架,家裡被停電,一個好心的鄰居請人幫忙安電,他懷疑我跟人不清不楚,又動手。

《有院子的家》劇照
其實婚後沒多久,我就把他打我的事跟我媽說了。可我媽說他是個孤兒,小時沒人管教,別惹他發脾氣,磨合磨合就好了。她覺得剛結婚就離婚,是醜事,別人會說女的作風不正。我聽了她的話。
再次萌生離婚的想法是在2023年9月。有一天晚上,他找我要錢。拉扯中就動手了,從晚上10點打到第二天凌晨4點,直到累了困了他才住手。我整張臉都是腫的,他說打死我跟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我渾身都是黑紫塊,都是他擰的,邊打邊問我要錢。我當時想不能坐著等死。為了讓他放下戒備,我說我有錢,我把卡全拿出來放在床上,我騙他說外面還借出去五萬。等他睡著了,我拿了電車鑰匙下樓報警。
我家住在三樓,我不敢坐電梯,怕有動靜吵醒他。我走樓梯下去,騎車到了派出所門口,門關著。我只好打了110。我對警察說:你快來吧,快救救我,我丈夫要打死我。你們快點來,他找到我就要沒命了。結束通話電話,我把電動車放得遠遠的,然後藏到草叢裡面。沒過一會兒,我就看他從北邊走過來。他給我打電話,說你死哪兒嘞?我嚇得趕緊關機。我心裡禱告,上天啊,隱藏我吧。

《不完美受害人》劇照
這次嚴重的暴力跟家裡的拆遷有關係。結婚時,我們那女兒選擇戶口留在孃家,可以批宅基地。當時孃家給了四千塊錢,蓋了房子。所以他其實算上門女婿。2010年我家拆遷,一次性分了48200塊錢,每年還有租房過渡費。房子2019年分下來,兩套房子,大套120平米,小套80平米。拆遷後,他還找我拿錢給他兒子。
這件事我很生氣。我們剛結婚,他就說要把兒子要回來,我堅決不同意,但到他兒子念五年級時,他還是將孩子接了過來,唸完初中送去上海學廚師。2012年他兒子結婚,他找我要了兩三萬,還向我弟弟借了錢。後來他老家後來也拆遷了,分的房子、錢全都給了兒子。
但對於我們的女兒,他不捨得花錢。大女兒差10分考上一本,他說不讓她上學了,我們娘倆哭了一夜。小女兒小升初沒考好,我想花高價讓她上重點初中,他也不願意。孩子上學的錢,是靠拆遷款加上我打工的錢支付。幫廚、粘扇子、做假髮、上門做住家保姆,我都幹過。
去年8月5號知道他刑滿出來後,我趕緊躲了起來。小女兒跟他親,說姐姐不在家,你又不敢見他,沒人跟他說話。我38歲才生了小女兒,他說我沒本事,生不出兒子。他出獄兩天後,小女兒去找他吃早餐。去了沒多久給我打電話,支支吾吾,她說她爹要把房子砸了,她想阻止,就從書包裡拿出小刀,把手腕給割傷了,縫了七針。我看著她發來的傷口圖,哭了一夜,但不敢去找她,只好讓一個好姐妹去接她去包紮。
他之前常常威脅我,說要殺我全家。我說求求你,別傷害我弟弟、爸媽,我跟你好好過日子。那次嚴重的家暴,加上小女兒的事情,讓我徹底死心了。我只想離婚。

閆萍的小女兒受傷後的包紮(受訪者供圖)
“家暴在我們這邊很常見”
決定在網路上公開我爸對我媽家暴的事情,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保護媽媽安全了。2024年9月2日,我爸威脅要把家裡房子砸掉,要把媽媽家裡的人毀完。舅舅錄了音,併發給了我——我爸聲音很大,是那種訓斥人、威脅人的態度。他絲毫沒有悔改。當時,他才出獄不到一個月:因為家暴我媽犯故意傷害罪,被判了8個月。
從我有記憶起,我爸就會家暴我媽。入獄這次是他對我媽家暴最嚴重的一次。被打後媽媽在警察局給我打電話。她的情緒很崩潰,有時哭得完全說不出話。晚上我從外地趕到醫院時,我媽躺在床上很虛弱,整個人處於驚恐的狀態。聽到病房裡有手機鈴聲響起,她會猛的躲閃,怕我爸找過來。家裡親戚想要來探望,她也堅決不同意,怕我爸跟蹤他們過來。我媽身高只有一米五八,爸爸一米八的個頭,很難想象她是怎麼熬過我爸的暴力的。
當天我和男友在警察的陪同下回家,碰到我爸,他一副沒啥事的樣子。還給警察遞煙,說“沒多大事,我就扇她的臉”。一個月後,我媽被確定為輕傷二級,右側兩根肋骨骨折,眼部、面部、口唇、胸部等多處挫傷,左眼結膜下出血。之後,我爸被以“涉嫌故意傷害罪”被抓。我查詢到,故意傷害罪致輕傷二級,多的能判三年。但沒想到,只判了八個月,判決書裡說是因為認罪態度良好。

《都挺好》劇照
出獄後,我爸就開始找我媽,天天開車去村裡大隊,說要找他們調解,還找過我姨媽出面調和,說會好好過日子。我媽對我爸極度恐懼,我爸出獄後,她就從原來打工的工廠辭職,還換了住處,新住址對我都保密。我回家,跟她見面,都是約在指定地方碰面。
我爸的暴力跟他小時候的經歷有關係。我爸跟著大十幾歲的哥哥長大。他哥會打他,不順心就甩他一巴掌或者踹他一腳;村裡的小混混也打他。我爸打小心裡就形成了一種思維:厲害了就可以打人。他還覺得,打女人一巴掌,不算打。什麼原因都能讓他動手,飯做的不合口味、菜放壞了、我媽給了親戚東西等等。
對於我媽的暴力也會蔓延到我和妹妹身上。印象最深的是高中時,當時我在院子裡掃地,他可能是喊我做什麼,我沒聽見。他從臥室大步走出來,一巴掌甩在我臉上。他連打了十幾個巴掌,我拿起塑膠簸箕反擊,杆子斷了。他更生氣,從褲腰上解下皮帶,盤成一個圈握在手裡抽我。一氣之下,我衝進廚房,直接拿了把菜刀出來。他愣住後罵罵咧咧地走了。那次之後,他沒再打過我。越是家暴的人,越是欺軟怕硬。

《少年派》劇照
我爸內心其實很自卑,他年輕時曾在深圳打工當過一段時間合同警,他總是提那段日子,說領導很看中他。小時候,他總跟我說以後考公、從政,當了大官帶他回深圳見老朋友。但別人聯絡他聚聚,他覺得沒臉去。只有我們能給他長臉時,他才會表現得開心。我考上大學時,他到處炫耀,說是遺傳他的聰明。他會抓住周圍一切能炫耀的東西,炫耀妹妹長得高,連撿回來狗,能立正、轉圈、握手,他都帶去工地裡跟工友們炫耀,結果狗被車撞死。
我媽以前其實是挺潑辣的一人,小時候我不小心掉入廣場噴泉裡,她把我拉上來後就擰我的腿。有次我放學被老師留下,她知道是因為我上課交頭接耳,讓我跟在電瓶車後面跑,中間還讓我坐上去帶我吃個飯,再讓我繼續跑。我記得以前我爸打她,她會還手,但年紀越大她越軟弱。我對我媽的幫助很多也是微乎其微的,我唯一的阻攔辦法就是分擔,擋在她面前兩個一起捱打。我把媽媽被家暴的事情釋出到網路後,警方給媽媽發了人身保護令,我們才知道,還有這種方式可以保護她。
我媽也找親戚朋友來勸過我爸,比如能講公道話的鄰居叔叔,走的近的二姨,大隊裡的人也來過。說辭無非就是,孩子都這麼大了,長得好、學習又好,你(我爸)要學會享福,不能總讓家裡不安寧。我爸聽不進去。我媽很在意身邊人的看法。她在孃家這邊安家,這一片都認識,她覺得離婚出醜。之前打得沒那麼嚴重,她覺得我爸年紀大了可能會好。
家暴在我們這邊很常見。我周圍鄰居、親戚,基本都有遭遇家暴。小時候跟別的小孩一起玩過家家,就有小孩問,為什麼我們扮演的都是很幸福的家庭,但她爸爸卻把她媽媽打跑了,她只能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我還有個認識的姐姐,孩子還在吃奶,丈夫就抓著她的頭髮往地上撞,頭髮鼓出一個大包,後腰被撞出一條青色的線。全家都勸她丈夫悔改,只有我勸她離婚。當時我還讓我爸出面去警告她丈夫:沒辦法,他是我們認識的唯一有威懾力的人,姨父們年紀都大了。

《微暗之火》劇照
因為常見,沒人覺得是個問題,最多感嘆下女人多可憐,那家男人多麼可惡,沒人因為家暴離婚。我上大學後,見到了我同學的父母,才知道原來人家的父母可以如此幸福。我有個同學,她會抱怨,國慶節父母要出去旅遊,不要她回家。隔壁宿舍有個女孩,家人把她養的非常溫柔,她想學古琴或古箏類的樂曲,她父母專門趕來學校幫她。她父母非常恩愛,阿姨穿著高跟鞋走樓梯,叔叔會在旁邊看護著,吃飯會先給妻子拉凳子,夾菜也是第一個給妻子。這種相處模式一輩子都不會在我父母和他們身邊的人身上出現。
我上大學後,其實一度感覺我爸似乎變好了,沒怎麼聽說他打人。也是最近我回想,才發現是我距離遠了——我媽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人。我記得有一次回家時,家裡衛生間和臥室的門鎖都壞了,妹妹說是我爸打我媽,她躲進房間裡,我爸把門破壞掉繼續打。我沒辦法原諒我爸,這就是傷害——長期以來的身體和精神的傷害。
除了擔心我媽之外,我還擔心妹妹的狀態。妹妹是個很敏感細膩的人,她拿別人當朋友,別人不拿她當朋友,她都會哭很久。她很膽小,怕黑,不敢看恐怖片,周圍人對她有細微的態度轉變她都會察覺。今年我爸出獄後,我妹自傷手上縫了七針。她這樣傷害自己,我知道是希望保護這個家。我想,她心裡肯定很痛苦。

《我經過風暴》劇照
(曹椰、閆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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