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育環與「打油詩」,為媽媽拍一部紀錄片

文 |殷盛琳
編輯 王珊瑚

生活與理論的“界限”

給媽媽拍紀錄片算是我的畢設課題。我的研究生導師從本科就有一門課叫紀錄片,常年讓學生去做兩個型別的作業:自畫像,以及家庭畫像。自畫像我讀研第一年的時候拍過了,於是決定畢設做家庭畫像,主要拍媽媽。
我的拍攝裝置就是一臺普通相機。媽媽爸爸對鏡頭沒有很牴觸,還挺願意的,覺得要是能給我幫上什麼忙,還挺好。大部分是比較日常的鏡頭,我也不會提前給他們一個提綱,太正式了就不夠自然,顯得生硬。

媽媽與爸爸的日常 講述者供圖

很多時候是他們在做自己的事,我在旁邊問。比如片子裡講他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那段,是2023年暑假的結尾,我快要回學校了,大家在一起包餃子,時間很長,我可以慢慢問。我媽我爸都是70後,那會兒大部分靠相親認識,但他們屬於自由戀愛,兩個人是中專同學,互相喜歡。從某個角度上講,他們的婚姻並不那麼糟糕。
我爸爸他也不是完全不承擔家庭責任,我有的時候覺得他作為一個父親還是比較合格的。我記得小時候,春天他會騎腳踏車帶我去看桃花,帶我去買芭比娃娃。還會幫我扎辮子,梳頭髮,手法很輕柔。但可能由於時代(限制),以及性別優勢,我媽肯定是承受更多的一方。但她好像不覺得自己受到什麼壓迫,或者不公平對待,有一種非常灑脫、不以為然的感覺。
我以前很不理解媽媽,覺得這種自洽是一種“懦弱”。我們這一代(對另一半)的訴求可能會更高一點。我會更激烈一點,覺得家庭責任就是要一人一半。我媽現在退休了,我爸還在上班,她每天都得做飯,爸爸回來吃,然後休息。家務勞動媽媽做得更多,我覺得很不公平。以前也是這樣,我小時候就會說“爸爸洗碗”,然後拖著媽媽去玩。
但隨著拍攝的展開,瞭解他們更多的故事之後,我覺得自己變得“寬厚”一點了,當然我不確定這個詞是否準確。很多時候我對一些事情有比較激烈的情緒,但現在我對家庭以及他們關係的評判慾望有所減弱。
在生活裡,關係並不像理論一樣分得那麼清晰。比如家務事,我很討厭,我可以接受吃外賣,甚至可以頓頓吃,但媽媽爸爸寧可自己做。如果我媽身體不舒服,我爸也會做。他們好像也沒有全然的責任劃分,必須是誰做什麼事情。我不知道這是一種美化,還是他們真的自洽。

爸爸媽媽在北海過春節 講述者供圖

換個角度說,如果媽媽全力工作,爸爸做家庭主夫,這樣反傳統的搭配,我是不是就會覺得完全沒問題?如果他們覺得分工很好,並且兩個人都找到自己熱愛的事情,那傳統的選擇為什麼我就覺得一定不好?我也很矛盾。當然,這可能和我不相信我媽真的喜歡家務勞動有關。
我某些時候覺得自己可能也在“剝削”媽媽。就像今年電影《出走的決心》裡的那位女兒,本質上也在剝削媽媽。2024年春天,媽媽來讀研的城市看我,我當時在忙畢業的事情,她就住在我小小的出租屋裡。我晚上很晚才到家,她還要給我做夜宵。媽媽在給我當“保姆”,我居然還很高興,感到幸福。我有時會為此覺得很羞恥。
媽媽和爸爸日常裡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上綱上線去批判,也能說道一二。但婚姻是複雜的,無法簡單去界定。拍攝紀錄片對我來說,也是思考的過程。我有時覺得自己不夠女權,有時又覺得過於上升概念。
這可能是屬於我們這一代年輕女性的人生課題。

媽媽的節育環與工廠人生

拍攝紀錄片的時間跨度比較長。2023年暑假前後我拍了一些素材,過春節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在廣西旅行過年,就拍了媽媽爸爸在海上乘船讀詩歌的鏡頭。也因為紀錄片的關係,我還跟媽媽一起去過她工作的廠區。
之前很多年,因為我要上學,一直在教育資源更好的城市居住,媽媽爸爸需要坐班車往返鄰市的工廠。我記得我一年級還是學前班的時候,媽媽要上早班,早上6點半就得去坐廠車,這樣才能在8點到達單位。5點我就被從被窩裡薅起來了。我小時候是在別人辦的“小飯桌”託管班長大的。
上初中之後,媽媽調崗到一個不用上夜班的崗位,工作節奏慢下來,陪我的時間才變多了。他們工作的廠子涉及到生產安全,有一定風險的,不讓隨便進去,我只在小時候去過幾次,被帶進去吃食堂。
媽媽已經算那個年代相對幸運的農村女性了。很多她兒時的好朋友連中專都沒有讀上,有些小學畢業就直接務農了。媽媽身體比較瘦小,幹農活體力受不住,我姥姥姥爺就一定要她讀書,考出去。
姥姥一共生養了6個孩子,媽媽是老五,也是家裡最小的女兒,這是一個優勢。她的長姐,也就是我的大姨,就沒有讀過書,我覺得挺不公平。大姨如果出生晚幾年,整體上家裡的經濟環境好一些,也許就能去讀書。
媽媽那會兒是個文藝青年,但為了更好地走出去,還是學的理工類的東西,她本身沒那麼喜歡。考中專也是考慮到能早畢業包分配,早點幫家裡緩解困難。

年輕時的媽媽 講述者供圖

1994年,媽媽中專畢業,和爸爸一起被分配到內蒙古一家工廠。他們很快結婚、生小孩,我是1997年出生的。媽媽是剖腹產,肚子上留下了刀疤,我還問過她,能不能把疤痕拍下來,她說不要,有點害羞。我撫摸過,疤痕在肚皮上是凸起的,像蚯蚓一樣的形狀。媽媽在跟我表述的時候,覺得生育讓她的身體變好了,沒以前那麼愛生病,她很開心生下我。但在我看來,媽媽生產完之後,體重從之前的8、90斤,上漲到130斤,一直沒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心理落差一定很大。如果是因為生育,造成身體的巨大改變,我有點接受不了。
我目前恐婚恐育,沒想過自己要成為母親這回事。我跟媽媽表達過這樣的觀點,她總覺得我還小,歲數大了就不這麼想了。除了生育觀,我對婚姻、家庭的看法也和她不一樣。我追求公平,做飯要一起做,一人做主廚,另一個就得切菜、洗碗。假設我走入這樣的親密關係,我是一定要追求分工的平等的。
媽媽為了照顧家庭,沒有跟我爸一樣去提升學歷,在參評更高級別工程師的時候,就不夠資格。這在我看來,也是女性的一種“犧牲”,一種“被剝奪”。
我是接受女性主義知識普及的一代,這也讓我更理解媽媽的處境。拍攝紀錄片之前,我知道媽媽身體裡放入過節育環,但並不真正知道那意味著什麼。2023年8月,我和本科的好朋友約在貴陽見面,正好趕上一個名叫“我向許多人打聽過你”的展覽,藝術家周雯靜關於節育環的作品是其中一個展品。我站在那裡,看著照片,會想象那個東西如何到達人的身體裡,然後產生幻痛,真的觸目驚心。
和那個時代很多女性一樣,為了避孕,媽媽年輕時也埋過節育環。後來我跟她聊過才知道,媽媽一共埋過兩次節育環。第一次是T型的,不小心在工作時滑落了,戳破過子宮內壁。後來又埋進一個Y型的。
和媽媽聊起這些時,她正坐在沙發上幫我縫破掉的相機包。當時過年假期快要結束,我得返回香港,趁著間隙拍下這些。媽媽的語氣格外平靜,像在給我做科普。我還蠻意外的,沒想到她還挺開放。
但後來紀錄片剪出來,我放給爸爸看的時候,他跟我說,這段要不掐了。他覺得把這些事公開化不太好。我跟他溝通,說能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他也同意了。他能透過這些看到妻子的家庭責任和不容易,但男性真的能感同身受女性的痛苦嗎?我也不知道。

媽媽縫東西講節育環。講述者供圖

最認真的觀眾

媽媽總說,如果沒有結婚,她是很慫的一個人,從來不敢一個人出去玩。她總覺得要有家人陪著,才不會在陌生城市走丟,或者暈頭轉向,有種依賴性,但其實她自己也可以。
我之前曾經為媽媽這種“賢妻良母”的性格覺得怒其不爭過。我和她的處事方式很不同,不管是本科學哲學還是後來學藝術,去甘肅支教3年,我所有的人生重大選擇,其實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媽媽的興趣和她的專業、職業不太符合。她是個很文藝的人,感覺更適合從事文化類,或者教師的工作,她也許會更開心。我印象很深,以前讀書的時候,語文需要背很多古詩詞,媽媽會跟我一起背,帶我去附近的植物園,引導我去想象文字背後的畫面什麼的,很浪漫。
她一直喜歡寫東西。以前她會在本子上寫,後來用手機。媽媽寫詩,也寫散文、日記。姥姥姥爺去世後,她也會寫一些回憶錄。可能我比較喜歡現代詩,覺得結構上不用非得字數對稱,就覺得媽媽不用那麼嚴謹,會調侃她,希望她更放開一點。說來慚愧,以前我老覺得她寫的都是打油詩,沒有仔細看過。

媽媽的詩 講述者供圖

她會跟同樣喜歡詩詞的同事交流。我爸不懂文學,熱衷看短影片、球賽、和各種電視劇。好多新電視劇,我都沒看過,他全看過。
媽媽比較愛惜自己的詩,後來她發一些自己覺得寫得比較好的給我,我才發現其實很有意思。她寫的都是對生活的觀察和感受。
仔細想想,媽媽的文藝、溫和也一直在滋養我。之前有段時間,我在外面兼職接活,很累,那天我們在外面看到一個樹影,我停下來拍照,工作夥伴就在一邊感嘆說,你現在還有發現美的精力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忽然就想到,這是不是遺傳了我媽?
媽媽會分享很多生活裡的美好時刻,我覺得她特別少女、特別鮮活。有一回,我家窗臺上停留了小鳥,她就拍下來,發給我,說看,小鳥很可愛的。在路上見到彩虹,她也會拍照發我。
2023年底,媽媽正式退休了。她有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興趣上,寫格律詩,學中醫,她還報了一個書法課,跟著網上的老師學。之前跟媽媽打電話,她說每天晚上老師要我們交作業,沒時間跟我聊天了,要去做作業了。
2024年4月,我研究生畢業,媽媽來參加了我的畢業展覽。我記得那天是週末,學校裡沒啥人,媽媽就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挨個螢幕看過去,也是在回顧自己的人生片段。我站在她後面,展廳很暗,媽媽戴著耳機看著發光的小螢幕,我覺得很恍惚。展覽的形式整體比較簡陋,最後放了些軟木板、便利貼,想看看觀眾會不會有些反饋。媽媽也寫了一張。紙條我保留了下來,內容記不清了,她假裝是陌生人,寫了一首詩。她是我最認真的觀眾。

媽媽看展覽 講述者供圖

爸爸工作挪不開,媽媽是一個人來的。我天天在學校忙畢設,沒辦法陪她,她好不容易來趟香港,不在城市裡轉轉很虧。我就跟媽媽說,香港的地下交通很發達,你自己坐地鐵一定丟不了。媽媽就一個人出去溜達,去了好多地方。有些地方我都沒有機會去到。然後我跟她說,你看,你也可以自己一個人出去玩的。
畢業到現在,我還處在待業狀態。一開始很焦慮,現在覺得這樣無所事事的日子其實也很珍貴。媽媽和爸爸好像也知道現在就業市場情況不太好,沒有把我逼得特別緊,不會太苛責。我媽看我這期間學著做了幾道菜,說趁這段時間鍛鍊一下自理能力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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