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裡的僧格林沁

網上對16歲少年張皮綆殺僧格林沁這事津津樂道,越傳越邪乎,甚至說張皮綆清早去拾糞,見到僧格林沁然後就殺了。

想想也不太可能,昨天打一晚上仗,第二天他去戰場上拾糞。(其實這一說法,來自於《民間文學》的一篇文章,算不上史料。)
今天主要寫僧格林沁死的詳細過程,以及歷史上真實的張皮綆。
我想看看能不能查到一些靠譜的史料。
先簡單講下僧格林沁。
僧格林沁自幼家境貧寒,是個沒落潦倒的蒙古小貴族,小時候是過過苦日子的。
但他有個遠房叔叔,是個郡王,沒有子嗣,病死之後,道光就在他的族侄中挑選一個繼承爵位。
因為儀表英武,15歲的僧格林沁被選中了,從一個窮小子一步登天,成了道光帝的外甥,咸豐的表哥。(據說有個宮裡的喇嘛伯父暗薦)
僧格林沁在宮廷內進進出出,很受道光信任,道光死後,命其為顧命大臣之一。
咸豐死後,他也擁護慈禧有功,是實打實的三朝元老。
僧格林沁什麼時候出生的呢?
這還是個謎,因為從前蒙古族忌諱將生日告訴他人,以免被仇家詛咒。
經史學家考證,他應該生於1811年,跟曾國藩同歲,比洪秀全大3歲。
其實僧格林沁打仗沒啥真本事,不過做事拼命,肯下苦功夫,所以打像北伐太平軍這樣的呆瓜隊伍,得心應手。
但在新捻軍的大規模流動作戰面前,卻碰了壁。
所謂新捻軍指的是,太平天國和捻軍的殘部組成的新部隊。
在此之前的捻軍戰鬥力不咋地,經常是僧格林沁屠殺的物件。
但新捻軍總結經驗,改以騎兵為主,擅長千里奔襲,搞得僧格林沁很鬱悶。
新捻軍跑,僧格林沁追,輾轉數省,最多的時候,1個月之間跑了3、4千里。
在跑的過程中,僧格林沁損兵折將,但他不服,立功心切,累得手都握不住韁繩,用布袋綁住手腕,系在肩膀上騎馬狂追。
其實,朝廷和曾國藩都看出來問題,朝廷連下警告說:
先原地修養士兵馬匹,切勿輕敵。
但僧格林沁已經上頭,實在累得不行,就路邊小憩一會,咣咣灌2大杯火酒,上馬繼續追。(《菏澤縣誌》)
那捻軍累不累,當然也累,歷史學家們向來“必須”同情起義軍,所以只寫僧軍的慘。
在曾國藩的幕僚薛福成的日記中這樣寫:
僧王(僧格林沁)多次中賊埋伏,損失大將,越來越氣憤,日夜追一二百里,晚上睡覺也不入館舍,衣不解帶,席地而睡,天還沒亮就傳達做飯完畢的命令,士兵都帶好乾糧。
僧王一手拿著馬鞭,上馬飛馳。
一天,僧王領先大軍,自帶幾千親兵與賊軍十萬,隔河水對陣。
賊因長期恐懼追兵,無處掠糧,賊步兵都腳掌開裂,不能行走。
傍晚時分,賊人未探明我軍虛實,表示願意招降。
清軍總兵為賊說情,雙方已經初步談成了。
賊先派2個頭目來拜見僧王。
僧王見到賊首後,非常憤怒,話沒說一半,就下令將他們斬首。賊眾大驚,紛紛逃散,進入山東境內,僧王加緊追擊。
當時,僧軍與賊人都極度疲憊和飢餓,歷經寒暑不能休息,雙方都可能隨時倒下。
賊人揚言,如果僧王稍微寬限一些時間,我們就投降。
(從這裡我們能看出點端倪,很可能捻軍步兵就是跟著大部隊用腳跑的。僧格林沁對待起義軍也比較殘酷。)
這樣一直跑了4個月,1865年5月,來到山東菏澤,當年叫曹州。
這裡離梁山泊也不遠,自從10年前黃河決口之後,這裡河汊眾多,柳樹遮天蔽日,蘆草高過頭頂,易於躲避。
大量的各種起義部隊的殘餘勢力,都躲在這裡。
捻軍來到這裡之後,這些殘部都加入了捻軍。
這一戰相當於決戰,捻軍背靠黃河,一旦失敗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黃河的河堤上佈滿柳林,捻軍佈下一個東西寬15公里,南北長40公里的口袋陣。
一週之後,僧格林沁追到附近,捻軍假裝敗退。
僧格林沁喘息未定,兵分三路,銳意追趕。
當僧軍進入埋伏圈後,捻軍四面八方猛烈圍攻,騎兵包抄後路,喊殺震天。
僧軍又累又餓,人疲馬困,勉強迎戰,2個小時後,中路和西路接連潰敗。
僧格林沁仍不甘心,繼續督戰東路,但捻軍合圍漸漸成型。
這時候,僧格林沁才有點慌了,幾次用洋槍隊突圍,但都被擊退,最後被迫退到一個荒圩。
僧格林沁命人伐樹立營,沒有米糧柴薪,也無井水可喝,士兵沒法燒火做飯,又渴又餓。
捻軍迅速團團圍住,並開始挖長濠圍困,水洩不通。
僧格林沁也預感到死期將近,跟部下哀嘆一番後,喝酒入睡。
到快日落的時候,部下反覆懇求突圍,並說士兵可能譁變,僧格林沁才答應夜間突圍。
下面這一段有不同的記載,這裡仍然採取薛福成的說法:
此時已經是深夜二更時分,天空星辰昏暗,僧王喝酒到醉,馬因躁動不肯行走,於是就換馬出行。
有將領心懷異心,出逃後,反而衝擊我軍,賊人趁機進攻。
總兵所帶的四千步兵,幾乎全軍覆沒。
其餘我軍與賊人在黑暗中,無法分辨彼此,一同在昏黑中疾馳。
黎明時分,(缺主語)在道路旁邊發現一個小圩,收攏隊伍,不知道僧王去向。
不久見一名賊首,戴著三眼花翎、紅頂帽,神氣揚揚地走過圩去,我軍見後,悲痛哭泣說:嘻!吾王死矣!
等賊離開,尋跡到麥田土埂中,見僧王已經遇害,身受數傷,旁邊一個童僕也死了。
於是以馬載著僧王的屍體,想入城收斂,賊又追到,急忙棄屍體於河堤下,用土掩埋。
賊走後,又取來收斂。
這是薛福成以第一人稱來寫的記錄,文中沒有主語,沒有寫“我”,也沒有寫是誰。
這段記載是作者在5年後,寫於自己的日記中,肯定不是他的親身經歷。
我猜應該是他聽某個親身經歷的將領,轉述給他的,所以當天記載了下來。
後面,他還評價了僧格林沁,等文章結尾再寫吧。
上面記載不太詳細,下面是第三視角的記載。
當夜突圍時,由於捻軍挖了很多陷馬坑,僧軍馬屢屢跌倒,死傷慘重。
僧格林沁在一條小河旁,中了鉛彈,落馬後,裹好傷口,再次上馬逃命,
走了一段時間,親兵幾乎死傷散盡。
僧格林沁擔心被捉,在一個小橋處下馬,脫去帽子,摘去三眼花翎,但身上仍披綿坎肩,腳穿靴子,躲進麥田。
一少年賊見到說:這是妖頭也!
於是下馬,用小戒刀刺他的大腿,又刺其喉而死。(《僧王盡節記》汪寶樹歲事編摘要)
這裡沒有說名字叫張皮綆。
我看到幾個史料,張皮綆這個名字都是在他被抓之後,才出現的。
在1872年,也就是8年後,山東巡撫派人暗訪。
當年的張皮綆返回家鄉,改名張凌雲,娶妻生子,經營一家糧店,他酒後失言,被暗探所捕,嚴刑審訊,得到他的供狀,描繪得歷歷入繪。
又在他家中查獲茄蘭香串十八顆,有認識的人說,這是僧格林沁懷中舊物。
隨後,張皮綆便被凌遲處死,並摘心在僧王廟中祭奠。
但我還有一些疑惑,會不會是一個無辜的20多歲的年輕人酒後吹牛,然後就被人打小報告,屈打成招呢?也不是沒有可能吧。
所謂的串珠證據也未必可靠,有幾個人見到僧王串珠呢?
有歷史學者說,張皮綆自從殺僧王后,在捻軍中一直很有名。
但在他殺僧王到被抓的這8年裡,我沒有在這一時期的史料中,看過張皮綆這個名字。
正常來說,應該是張皮綆大名早就人盡皆知,清廷下令捉拿張皮綆,然後找到隱藏民間的他,這才是最合理的過程。
諸多清朝時人,引用張皮綆史料的終極來源,其實都是來自其供狀。(供狀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目前來看,張皮綆是否是真兇,我是有抱有一些懷疑的。
但好像這也不重要了,人人都這麼說,那就這樣吧。
就好像《三國演義》大家耳熟能詳,那麼《三國志》裡具體咋寫,也不那麼重要了。
總之,堂堂大清的鐵帽子王,被一個少年殺死於麥田,光知道這一點就夠了,這樣的歷史大家都喜聞樂見。
這裡可以看出,僧格林沁是被刺喉嚨而死,並沒有被斬首。(斬首了部下估計就找不到了。)
清方一般直接稱僧格林沁“陣亡”,或“力竭陣亡”,這都是老套路了。
格林沁的六千騎兵被消滅,總體應該有七千到1萬多人被殲滅,多位主將被殺,至此滿蒙精騎退出歷史舞臺。
最後聊聊僧格林沁,我對僧格林沁沒啥好感。
清朝是“部族政權”,天下不只在一個人手裡,也不只在一個家族手裡,而是在(滿、蒙)部族手裡。
這是清朝如此穩固的一個原因,僧格林沁拼命維護的是這個群體的利益。
當然人都有多面性,下面繼續寫薛福成對僧格林沁的記錄
僧王前後督戰十多次,耗費私人財產幾百萬來充軍費。
自從部下戰死後,他常懷必死之心。
他性格友好仁愛,弟弟來軍營,他就跟他同吃同住,臨別時,突然請弟弟上座,並向他行禮,表明自己無意生還,囑咐他好好侍奉太妃。
他的兒子來探望,在途中被地方安置住宿,王子堅決推辭卻沒能拒絕。
僧王聽後大怒,打算殺掉他,幕僚都請求饒恕,仍讓他罰跪很久,且讓他做勞累低賤的工作,以示懲罰。
每次紮營完畢,他就把馬鞍放到帳外,獨坐飲酒,一個士兵在他面前獻上烤肉,眾多騎兵環繞著他乞求賜肉。
僧王分給眾人片肉吃,乞肉的人接連不斷,以至於吃完一整隻蒸豬,習以為常。
僧王去世的那天晚上,京師都聽到怪風從南方興起,幾千鬼聲隨之啾啾作響,不久向北離去,大概忠靈不滅吧。
(以當時的朝代,時人不可能寫他壞,這裡分肉的情形還挺有意思。)
記得小時候讀過一篇文章,寫僧格林沁的葬禮,場面極為華麗宏大,但我一想到,華麗的棺材裡放的是一個金子做頭的無頭屍體,就有種怪異的感覺。(金頭是謠傳,可惜那篇文章找不到了)
心想人們不過是用華麗的儀式,來掩飾殘酷的真相罷了。
事實越殘酷,人們越會用一些高大上的詞彙和華麗的儀式去掩飾這種恐懼。
去年我參加某個葬禮,黑雲低壓下來,一望無際的黃色油菜花,哭泣的送葬隊伍,嘹亮悲壯的嗩吶聲,那種感覺無法形容。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或者說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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