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紅斑狼瘡共存的女人們

系統性紅斑狼瘡是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好發於育齡期女性,近年來已由既往的急性、高致死性疾病轉為慢性、可控性疾病。
這可能構成了不少人對系統性紅斑狼瘡的主要印象:通常是年輕女性;需要長期使用激素,副反應大,尤其對容貌有影響;患者在生活上有諸多限制;沒有特效藥……
這並不全然是系統性紅斑狼瘡及其患者的真實圖景,我們希望能瞭解、呈現更多。這兩個月,有5位系統性紅斑狼瘡患者向我們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她們都是女性,確診時長分別為兩個月、9年、11年、21年和45年,有人一度掙扎在生死邊緣,但最後依然做到了與疾病長期共存。
文|沈後
編輯|張瑞
來源穀雨實驗室-騰訊新聞(guyul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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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pus can do everything
去年10月,26歲的楊槐結束了在風溼免疫科的住院,帶著9種藥回到家。這次住院,她確診了系統性紅斑狼瘡(以下簡稱SLE)。
最早的苗頭可以追溯到2024年4月,右手手指出現晨僵,當時她在一家培訓機構兼職教課,正值考前衝刺期,每天有三四節課,她想,或許只是「字寫得比較多」的緣故。5月,膝關節出現了同樣的問題,也被她歸因於「坐得比較久」。她在線上問了兩次診,得到的診斷都是腱鞘炎。
到了夏天,考試季結束,工作量降下來了,症狀卻沒有緩解。她反思,高強度工作的這三個月,自己每晚十一二點下班、一兩點睡,而且必吃夜宵,體重長了10斤,應該是因為這些才身體不適吧,抱著這種想法,她開始規律作息,自己做健康餐吃,配合少量運動。
堅持了三個月,體重減了18斤,但症狀沒有好轉,反而變得更嚴重:從肩膀到腳踝,全身關節遊走性疼痛,「疼到已經不像人了,穿衣服都需要人輔助,上廁所都蹲不下去」;體力「連一個老年人都比不上」,走幾步就要歇一會;頭髮掉的量「非常恐怖」,有了顯眼的發縫,而她原本的髮量,去理髮都要兩個Tony老師合作……
她終於決定去醫院看看。備選科室有兩個,骨科和風溼免疫科,她優先掛了風溼免疫科。等待檢查結果的那幾天,她默默許願被轉入骨科,這意味著她患的是可根治的炎症,而非無法根治的自身免疫性疾病。
「結果天塌了,醫生說有80%的機率是SLE。」她換到當地最好的風溼免疫科做進一步檢查,在症狀出現半年後,得到了確切的診斷。
楊槐住院時,醫生用SLE疾病活動指數表對她做的評估
楊槐對SLE的初印象源於高中生物課本,隱約記得它是「自己攻擊自己的病」,可能的併發症比較多。Michael Jackson、Lady Gaga、Selena Gomez都是SLE患者,Selena Gomez受到狼瘡腎病的困擾,於2017年移植了好友捐贈的腎。2023年末,同樣患SLE的港星周海媚去世,使此病登上熱搜,不少文章用了一個如今已不那麼貼切的詞來稱呼它——「不死的癌症」。
根據2023年中華醫學會風溼病分會發布的《系統性紅斑狼瘡診療規範》(以下簡稱《診療規範》),SLE女性患者與男性患者的比例約為7~9:1。我國的患者總數,《中國系統性紅斑狼瘡發展報告2020》(以下簡稱《發展報告2020》)給出的估測是100萬名,發病率居全球第二。
SLE的發病機制尚未完全闡明,目前已知與遺傳、性激素、環境(如病毒與細菌感染、紫外線照射)等多種因素有關。在風險因素的作用下,參與體液免疫的B細胞過度增殖、活化,產生多種自身抗體,攻擊正常的組織和器官。抗體遊走全身,各個系統都有可能受累。醫學界流傳著一句話:「Lupus(狼瘡) can do everything.」
《診療規範》中列舉的SLE的臨床表現有十大類,具體症狀更是不計其數。我接觸的患者在疾病初期的臨床表現各不相同:確診21年的蕭雨最初的症狀是面部紅斑;確診11年的陳珊妮最先被攻擊的是腎臟,因為面部水腫就醫,一住院就被發現排的是泡沫尿;而確診9年的施瑤是從「頭疼、眼睛疼」開始的,接著和楊槐一樣關節受累、脫髮,還低燒不退,最後讓醫生起疑的是她的血紅蛋白低到60g/L,屬於重度貧血。 

她們最先求助的科室也五花八門,蕭雨看的是皮膚科,醫生一度讓她用了治療痤瘡的藥,陳珊妮看的是腎內科,施瑤則是輾轉腦科、眼科、骨科後,才被引向風溼免疫科。

讓人又愛又恨的激素
上個月,楊槐有點為食慾增大而苦惱,她變得很容易餓,不是過去那種「肚子咕嚕咕嚕叫還可以忍一下」的餓,而是那種必須「立馬有食物進到肚子裡」的餓。
這是服用糖皮質激素帶來的影響。糖皮質激素是國內外指南一致推薦的控制SLE病情的基礎藥物,因為它的應用,SLE患者的五年生存率從20世紀50年代的50%~60%升至90年代的超過90%。
激素的副反應是影響SLE患者依從性的重要因素之一。患者們向我講述了激素的各種副反應:施瑤是從每天12片激素吃起的,頭半個月,她一兩個小時就醒一次,醒來一身的汗,後來病情嚴重時她用過更大劑量,「大半夜在醫院走廊跑,已經亢奮到那個地步了」;蕭雨剛確診時每天吃8片激素,角質層變得很薄,「一碰就會疼」;楊槐出院兩個月,每天的激素量從三片減到兩片,她的體毛開始旺盛,手毛和唇毛變粗變長,「以前眉毛有的地方是空的,現在全部長出來了」,原本沒有毛的肚子也「長了好多」。
每個人幾乎都經歷過「滿月臉」和「水牛背」。陳珊妮在生病的頭幾個月有很重的容貌焦慮,當時她18歲,剛上大學,身邊的同齡人「都在變漂亮」,自己的臉卻「腫得跟豬頭一樣」——這個形容她重複了好幾次。
那幾個月,她一直藏在家裡,不和過去的朋友見面,甚至自己也不太敢看自己的臉。更打擊她的是,父母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患了SLE,對外都說她吃胖了。「對大人來說,可能吃胖了沒什麼,但是我那麼愛美,人家都會覺得,你是多貪吃才會吃成這樣?」她不敢違背父母的意思,還得賠著笑應和:「對呀,是吃胖的。」
和蕭雨見面前,我看過她18歲時的照片,臉肉肉的,那是她吃了三四年激素的模樣。後來我得知,20歲復發時,她重了近40斤。
儘管都被激素的副反應困擾過,她們還是不約而同地向我強調了規範服用激素的重要性。蕭雨有過教訓,當時她的病情已穩定了五年,每天吃兩片激素,她自己並不急於減量,因為「沒有太大的感覺」,但父母新找的中醫不這麼想。舒適的狀態由此被打破,起初是腸胃功能變差,「老不消化,胃疼,要不就是吐,要不就是拉肚子」,接著紅斑隱約復現,伴有輕微的肢體水腫,最後,一場高燒讓她住進了醫院。
這次狼瘡活動比第一次糟糕多了,入院時,她的心包腔、胸膜腔和腹腔都有積液,腎臟已嚴重受累,而此前多年,她的重要臟器都未受影響。
抗瘧藥和免疫抑制劑也是較早被用於治療SLE的藥物,多是和激素進行聯合治療。進入21世紀,生物製劑的出現為SLE的治療帶來了新的方向。2019年,首個治療SLE的生物製劑貝利尤單抗在我國上市,施瑤一度受益於它,她屬於難治性患者,常規治療效果不佳。後來貝利尤單抗對她也不太管用了,好在又有了新藥,如今她用的是三年前上市的泰它西普。
此外,已對血液類癌症展現出不錯的治療效果的CAR-T療法,也有了使SLE患者達到臨床完全緩解的案例,目前在更大規模的臨床實驗中。

隨著醫學進步,將有越來越多的患者有機會選擇少激素甚至無激素的治療方案。在中國系統性紅斑狼瘡協作組(以下簡稱CSTAR)註冊的患者中,約有15.9%的人沒有在使用糖皮質激素。蕭雨已停掉激素七八年了,現在的她,臉上幾乎沒有贅肉,下巴尖尖的,體重看上去不過百。她的日常用藥只剩兩種免疫抑制劑。「醫生說再恢復恢復,可能就剩到一種」。

失去的機會
SLE好發於育齡期女性,根據《診療規範》,女性發病年齡多為15~40歲。不少患者發病時正處在學業、事業的關鍵節點,有人的人生因為治療停滯了一段時間,有人則受到了更深遠的影響,人生走向了另外的軌道。
蕭雨13歲發病,她是體育生,當時已是省隊隊員。原本家裡對她的規劃是盡力往國家隊打,如果幾年內在國內無法嶄露頭角,就去國外試試。
生病後,她依然留在隊裡,但訓練強度低了不少,SLE患者不能過度勞累,父母不許她像過去那樣練了,醫生也不許。她沒有再參加高水平賽事,而是走了一條更安穩的路——考進體育大學,畢業後做一名教練。
陳珊妮曾把公務員視作自己的職業目標,為此,她特意去考了專升本,比同學多讀了兩年書。後來她才得知,SLE是被《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明確列為不合格的疾病之一。
畢業後,她在電商行業做主播,崗位要求沒那麼「卷」,身體完全承受得住。儘管她做得不比別人差,兩年後還是被迫離開了公司。主管只說「這個崗位不要了」,讓她自己辭職。她心裡清楚,是老闆看她偶爾請病假去複診,覺得她身體不好,既不方便在工作時施壓,也怕承擔責任。「但生這個病又不是我們的錯。」她一氣之下籤了辭職信,連應有的賠償也沒要求。
27歲的施瑤自嘲是比較倒黴的SLE患者,她的兩次疾病爆發撞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場考試——一次是藝考,一次是考研。
她是美術生,確診時正在一家知名畫室集訓,衝刺幾個月後的聯考。她的目標是最棒的美術院校,集訓期間,她每天深夜一兩點睡、凌晨六點起,恨不得把自己「釘」在畫架旁。
醫生推薦她住院,她申請回家吃藥,「我還得集訓呢」。沒想到回去後連起床都很困難,脖子疼得動不了,雙手正常放著都在抖,根本無法練習。
直到聯考前十幾天,她硬撐著回到畫室。手指受不了涼,就戴上手套;長時間握筆會僵,就拿膠帶把筆纏在手上;頭痛連帶著左眼痛,就用紙巾遮住左邊的鏡片,用一隻眼睛繼續畫。
她咬牙通過了聯考,卻在隨後的校考接連折戟,一張合格證都沒拿到。每所學校都曾離她很近,央美再多五六分就能拿證,中傳過了二試。其他學校也只差了一點。「如果我沒有生病,我是有這個希望去搏一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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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強烈要求復讀,但父母不同意,「他們說,你的身體不允許」。母親還說,醫生也建議她最好不要再經歷一次高三。她拖著病軀,沒有抗爭到底的力氣,無奈地接受了。
在美術生這條路上,她的選擇只剩下那些承認聯考成績的二類院校。最後她去了一所二本,不甘幾乎貫穿了她的整個大學生涯:「我一直煎熬於,我該在這裡嗎?我本該在哪裡?」
確診後的第七年,同樣的事再次上演。那年,她辭掉小學美術老師的工作,準備考研。當時正值疫情,培訓機構停課,她在家自學,漸漸地,發現自己很容易疲勞,有次她連續睡了15個小時,最後是被家裡的貓咬醒的。
培訓機構復課的前一天,她陪母親去醫院,自己卻因為心率過速被急診醫生留下。一檢查,血紅蛋白低到50g/L。
她被推入搶救室,在那個「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地方待了好幾天,一度出現自身免疫性溶血,自身抗體與輸入的紅細胞發生反應,越輸血指標越低。
她前後住了半年院,頻繁高燒,最高燒到四十幾度,指甲都燒爛了,皮疹也很嚴重,滿臉都是,胸、肚子、後背時不時就「爛一小塊」。後期,醫生不得不採用激素衝擊療法,以百倍於日常口服劑量的激素去衝。
原本她還惦記著考研,把書帶到醫院去背,結果「一衝完激素就不是我了,人在床上躺著,魂在上面飄著」。她問我:「你知道喝醉酒的感覺嗎?比那難受多了,你能聽到自己的血液在流。」
最後她放棄了考研:「考上了也沒什麼用,該上不了班還是上不了班。」母親說,她就是「在家享福的命」。
在親密關係中,「不把自己想得比別人低一等」
曾經,施瑤夢想著早日組建家庭,有個自己的孩子。她和初戀談了三年,感情一直很好,後來對方準備出國,臨行前,他和父親的聊天記錄偶然被施瑤看到:「他說我有這個病,他爸說絕對不行,然後他說,我知道,等我出國之後,看看能不能慢慢斷了。」
施瑤早在被追求時就告知了自己的情況,當時對方沒有表現出介意。戀愛期間,施瑤很少因為病痛向他傳播負面情緒,也從未請他陪自己去醫院。「但是我一有點什麼,他就往(疾病進展)那方面想。不是這個病導致了我們倆分手,是他心裡的一根刺。」
和施瑤有著相似經歷的SLE患者並不鮮見。「被分手」的原因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是對方因為疾病可能帶來的精神和經濟負擔而有所顧慮,二是對方擔心無法共同孕育出健康的孩子。
的確,SLE患者妊娠時自己和胎兒發生不良事件的機率高於普通人群。根據中國系統性紅斑狼瘡協作組的統計,我國SLE患者不良妊娠結局的總髮生率約為10.9%,作為對照,北京地區普通人群的資料是6.6%。
但SLE並非妊娠的絕對禁忌症。根據《診療規範》,當患者病情穩定至少六個月,激素用量少於每天15mg潑尼松(或等效劑量的其他激素),無重要臟器損害,停用可能致畸的藥物足夠時間後可以考慮妊娠。
陳珊妮是向合作多年的省會醫院醫生確認了自己可以生育後,才步入婚姻的。生長在閩南地區的她,長期浸染在婚姻與生育繫結的文化氛圍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將生育視作妻子應盡的責任:「如果我不能生小孩,肯定不結婚了,我不想耽誤人家。你能遇到幾個真的丁克呢?」
備孕期間,她換掉了原本吃的一款能透過胎盤屏障的藥,將其完全代謝掉需要半年左右,她在調藥一年後懷孕,此時,她的病情已穩定了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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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認謹遵醫囑、小心翼翼地行進至此,沒想到後續依然遭遇了來自「專業人士」的打擊。
懷孕滿三個月,她從老家醫院的婦科轉到產科,迎面而來竟是醫生的諷刺:「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命去生小孩。」同家醫院的風溼免疫科醫生也一直叫她把胎兒流掉。
這些人的冰冷態度嚴重影響了她的情緒狀態,她不止一次在診室痛哭。如今回看,或許是他們接診過的患SLE的孕產婦太少了,對自己的應對經驗缺乏信心,才只給出了終止妊娠這一個選項。
陳珊妮相信自己還有其他選項。她找到了新的產科醫生,後者願意和一直為她治療SLE的醫生遠端配合。她在30周時早產誕下一個女嬰,孩子在新生兒重症監護室待了一個月,出院時長到5斤,期間接受了兩次檢測,均未發現SLE標誌性抗體。
蕭雨也認可SLE患者在婚戀問題上容易處在弱勢,但她希望病友們「首先要肯定自己,不把自己想得比別人低一等」。
她曾因為自己的病在擇偶時降低標準,「不要求你多能掙,你有沒有房、有沒有車,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只要對我好就行」。和現任丈夫相戀前,她有過一段婚姻,對方的家庭條件遠不及她,人也不上進,但看著還算老實。
婚後她很快發現,對方並未給予她想要的關心,「該玩他的玩他的」。當時她住在婆家,空間狹小,只有一間臥室,晚上她準備休息,對方毫不顧忌地在客廳抽菸、打遊戲。從領證到婚禮,她給了對方大半年時間,「但是他沒有改,他連洗衣機都不會用,還老是借錢去花。」
辦完婚禮的次月,她就從婆家搬了出來。為了離婚,她和前夫對簿公堂:「他還管我要60萬,他們家可能覺得我找不著別人了,但我不是這麼想的。」最後法院判她一分錢都不用給。
自此,她認定了一件事:在親密關係中,千萬不要因為身體原因而遷就,否則,「別人肯定也不會以平等的(態度)去看你」。她迎來了更好的伴侶,長相、個頭都比前夫出眾,關鍵是對她好,能記住她說過的話。
2021年前後,醫生開始建議她備孕,理由是她的穩定期已近10年,理論上懷孕時狼瘡活動的機率會小一些,如果她這兩年不要孩子,萬一頭胎有什麼意外,她再花幾年鞏固好身體,年紀就大了,可能就沒機會了。
2022年夏天,她懷孕了。整個孕期她都憂心忡忡,她曾經的一位隊友也是SLE患者,比她先成為母親,懷孕時不得不長期打針保胎,33周就早產了。她以為自己也得經歷些波折,結果只在孕晚期被一小塊腎結石短暫困擾了一下,除此之外一切順利,「從頭到尾一粒藥沒加、一針沒打。」
所謂「正常」
確診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施瑤堅信終有一天會把病情控制得很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為此,她「儘可能讓自己看上去正常」。
她努力忍受那些被慢性疼痛折磨的時刻:宿舍在五樓,爬一趟至少要休息三次,宿舍裡是上床下桌的佈局,每次下床都感覺脊椎在相互摩擦,痛得忍不住呻吟;開水房很遠,提半壺開水回來,次日胳膊就只能保持半曲的狀態;最嚴重時,釦子都系不了,彎腰繫鞋帶更不用想……
但她也在可忍受的範圍內,享受了大學生活應有的繽紛。她在合唱團義務教唱,練了當時正火的韓團舞蹈,和朋友去英國、泰國、柬埔寨玩,還談了戀愛。儘管每月都會因為複診而缺幾節課,她還是拿到了所有的學分,順利畢業。「其實我挺滿意的,因為該玩的都玩了,該學的都學了。」
她曾達到「醫生口中的輕症」,激素減到每天一兩片,關節問題也因為換了新藥而幾近消失。她一進診室,醫生都對小患者說:「你看這個姐姐激素都減到多少了,你看她現在也挺好,多瘦多漂亮呀。」約有一年的時間,她只需要兩三個月複診一次,最後醫生說:「激素我給你停了吧。」
停掉激素一直被她視作迴歸正常生活的里程碑,那段時間,她每天都很高興。然而,僅僅一兩個月,她就復發了。進搶救室前,她聽到又要加回每天十幾片激素,心態瞬間崩了,從輪椅上滑落,趴在地上抱頭痛哭。
此後半年,她一直控制不住情緒,哭得醫生都害怕,腦內浮現出「死亡」的字眼。她一去醫院就想跑:「正常人可能會想,『不想去醫院,那也得去,我是真的跑了。」
沒人能說清何以至此。或許是期盼已久的正常生活再次崩塌對她打擊太大,或許是在搶救室目睹的尊嚴喪失和死亡震撼了她,或許是激素衝擊多少影響了她的大腦。後來她去了北醫六院,開始吃抗抑鬱藥,一年後才慢慢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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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是SLE患者們在解除病痛之上的高階目標。我問了每一位受訪者,覺得目前的生活是否符合她定義的「正常生活」,蕭雨的回答是最肯定的。
蕭雨確診於本世紀初,當時網路還不普及,她的母親在書中翻找SLE的介紹,上面寫著,最長能活五年。醫生建議她的父母再要個孩子,父母怕她心裡有疙瘩,沒這麼做。她多年後才聽母親以玩笑的態度講起這些,當時已過了「五年之期」,原來這個資料早就過時了。
20歲時,她目睹了這個疾病最兇險的樣子。當時她在北京協和醫院住院,那裡聚集了全國各地的疑難患者,她記得有位南方阿姨的雷諾現象極其嚴重,手指全都黑了,險些截指,還有一位患狼瘡腦病的西北女孩,11歲,「整個不認識人了,她爸問,我是誰,她說,你是我老公,還說天上有隻驢在飛。」
有兩位和她做過室友的姐姐在出院後去世。一位是肺動脈高壓,日常走路都很受影響,容易心悸、昏厥,而且不能生育。住院時她剛剛結婚,她的病是戀愛時查出來的,她向男友提出不結婚了,對方說:「我一定得娶你,因為我答應你了。」轉年蕭雨就聽說她病情惡化,想從老家叫個救護車送到北京,救護車下午來接,上午人就沒了。另一位是大動脈炎,老家的醫院診斷得不清晰,到了協和才接受到正確的治療。她看上去不太嚴重,還和蕭雨說笑。後來蕭雨給她發簡訊詢問恢復情況,是別人代回的,說她已離開了。
她們的生命都定格在了26歲。蕭雨在去年秋天慶祝了35歲生日,她偶爾會有這樣的閃念:「啊,我過了26了。」
她迴歸正常生活已超過10年。平日幾乎沒有忌口,也不刻意迴避陽光,懷孕前,她每週玩一次密室,還幹過「週五飛韓國、週日回來」或者「在英國一天逛兩三萬步」這樣的事。她嘗試過一些自己喜歡、但被不少病友視作禁忌的事,比如美甲、染髮、紋身、醫美,前提是病情穩定了至少三年。
她強調,自己並非要宣揚某些「危險行為」,SLE患者情況各異,諮詢醫生、認真研判再做決定是最穩妥的。她只是希望病友們能儘量活得有質量:「不能因為這一個病影響了整個生活,什麼都沒經歷過,到最後肯定要後悔。」
經歷了那次搶救後,施瑤一直居家休養。她的精神好了很多,但身體已恢復不到前些年的狀態,除了時好時壞的關節,她的肺被查出間質性肺炎,心臟也跳得偏快,得堅持吃控制心率的藥。
施瑤上個月複診的診斷
她並不覺得孤獨,母親把下班後與她共處視作「最放鬆的時刻」,姐姐和朋友會在週末來找她玩。哪怕獨自在家,也有六隻貓、三隻鼠、兩隻鸚鵡以及一群魚和龜陪著她。
聊起這些夥伴,她總是神采奕奕,和談論疾病時的狀態完全不同。她時而打趣幾隻龜的不同性格,時而炫耀金魚和燈魚的伙食有多好,還招呼我湊到魚缸前,看大尾巴的鬥魚跟著她轉動的手指舞蹈。
她告訴我,好幾只貓剛出生就來到她家,眼睛都沒睜開,毛也沒長出來。它們在街上被救助人員撿到,貓媽媽不知所蹤,她就給它們當媽媽,日復一日地餵養。其中一隻被送來時甚至沒有她的巴掌大,也不會叫,有條腿露著一截骨頭,「送來的人說可能是被黃鼠狼還是什麼給吃掉了,看著特別恐怖」。她帶它去寵物醫院做了截肢手術,「當時覺得活不了,活了,長這麼大。」
施瑤的貓
她還在畫畫,但心境不一樣了。「我的追求不在遙遠的倫敦、義大利,而在我這一間小小的陋室。我熱衷於改造我身處的環境,我的目之所及。」
曾許願活到20歲的她,61歲還在與「狼」共舞
和二三十歲的患者們聊過天后,我想看看確診更久的老年患者過著怎樣的生活。
根據《發展報告2020》,SLE患者的10年生存率已升至89%,與國際發達國家水平相當,但25~30年的存活率僅為30%。後半句似乎有些駭人,不過無視它的患者也不少:它反映的是25~30年前的患者至今的存活情況,不意味著如今的患者再過25~30年只有三成能存活。
上個月,我和61歲的吳雁雁在她杭州的家中見面,她已與SLE共處了45年。
吳雁雁最早的病歷
她16歲發病,先後出現雷諾現象、關節腫痛、面部紅斑、發熱等症狀。一度被誤診為骨髓炎,用了可能誘發或加重SLE的青黴素,每天只能扶著牆壁去上學,因為關節已腫得看不見骨頭,腦子也燒得暈乎乎。幾個月後難受到瀕臨休克被送急診,才得以確診。
確診的前三年,她的多數時間都在醫院度過。當時可用的藥物僅有激素和兩三種毒性較大的免疫抑制劑,她的病情反反覆覆,藥也加加減減。最嚴重時,她幾乎每個器官都受累,頭痛到睜不開眼、血壓極低、胃出血、肝功能受損而有腹水、腎衰到插尿管、肌肉萎縮得像孩子一樣……有近一年的時間,她吃不下任何東西,只能輸營養液。
她從那個主動幫護士分發體溫計、教病房裡的孩子學英語的開朗女孩,變成了一言不發、讓父母滾出病房、會獨自坐在太平間門口哭泣的抑鬱女孩。
20歲那年,她被請出醫院,醫生對她的父母說:「她喜歡吃什麼就給她吃什麼吧。」他們無計可施了。

吳雁雁生病頭幾年因為激素髮胖時的照片
她覺得自己的病好不起來了,父母后半輩子都要因此受苦。她不止一次嘗試輕生。最後一次,哪怕已臥床許久,為了去臥軌,竟也掙扎起來,一步步挪出家門。那晚,她被同學從鐵軌上拉起來,回到家,發現外婆和母親都跪著,母親大哭:「你死掉,我也活不下去了。」她突然清醒,丟掉了死亡的念頭。
父母調動了所有資源,又把她送進了醫院,依然是大劑量的激素治療。幸運的是,這次治療起效了,她的身心在一點點好轉,一個標誌性的細節是,1984年的夏天,大家在醫院走廊看洛杉磯奧運會的開幕式,她偷偷把病房門開了一條縫,也跟著看——「我對生活又感興趣了。」
確診第七年,她的病情終於穩定。她對父母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她接過校對和翻譯的活,後來考上一家工廠的檢驗員崗位,一干就是20年。起初,領導懷疑生過重病的她能否勝任,她一直繃著「證明自己」的弦,照常三班倒,拒絕任何照顧。後來因為自學了很多理論知識,一路升到質量主管,還兼任內刊編輯。中間也有過幾次小的狼瘡活動,但什麼也沒影響,獎狀拿了一厚摞。43歲,她轉去朋友的遠端教育公司做老師,直到退休,累計帶了幾千名學生。
她有過一段26年的親密關係,10年戀愛加16年婚姻。兩人因為她的病而結識,對方是她父親的學生,和同學一起來探望她。當時她已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恢復了陽光的天性,和大家的想象反差巨大。「他很憂鬱的,我經歷這些磨難還這麼陽光,對他很有吸引力。」
但最後,他們又因為她的病而分開。2011年她經歷了一次較為嚴重的復發,需要定期滴注免疫抑制劑、同時也是化療藥物的環磷醯胺,脫髮、嘔吐等副反應隨之而來。她依然很堅強,每次獨自去日間化療中心,工作也沒有放下。但丈夫慌了神,他沒見過妻子病成這樣。婚後他一直是被照顧的角色,萬一妻子預後不好,角色反轉,自己恐怕承擔不起。「脆弱」的他出軌了,吳雁雁眼裡揉不得沙子,身體稍微恢復,就和他辦了離婚。
她沒有再找物件,「像我們這個年紀,男的找個人就像找保姆一樣。」幹嘛要找人限制自己的自由呢?「我也有自己要玩的。」
如今,她和95歲的父親一起生活。她樂於照顧父親,每天幫他準備好藥、端好洗腳水,每週帶他看中醫。曾經自己是父母的累贅,有了報答的機會,她想好好把握。
她沒有被照護困在家中,常常和朋友約著喝茶、郊遊,坐過菲律賓的帆船、吃過越南的海鮮、看過莫斯科的教堂,兩年前,她去了心心念唸的西藏,不僅沒拖後腿,朋友有高原反應時,還是她幫忙背的包。
她算是我見過最熱愛生活的那類人,養了五六十盆植物,前兩年在老年大學學了葫蘆絲、聲樂和朗誦,這兩年又到滿是年輕人的舞室上課。她像很多老人一樣熱衷於記錄和分享日常,影片號有近百條作品。同時又童心未泯,在臥室和客廳擺了十幾款毛絨玩偶,挎包上掛著熱門的loopy掛件,一捏臉蛋就會吹起泡泡。
吳雁雁家客廳的一角,滿是鮮花、毛絨玩偶和樂器
她每天吃一片激素,還有降尿酸、控制血壓、保護心臟和補鈣的藥。2024年,她的雙腎先後查出惡性腫瘤,在5月和11月做了兩次切除手術。第一次手術前,她把想做的事都做了:陪父親參加了幾次離退休幹部的活動,並帶他做了一次全面體檢;和朋友去看了錢塘江潮;挑了自己最喜歡的藏族舞和新疆舞片段,找老師突擊學習,並錄了影片;還特意去拍了幾張滿意的照片,告訴哥哥,如果她下不來手術檯,遺像「就用這個照片」……她說,做這些時,自己沒有恐懼,只有坦然。
吳雁雁跳舞
她專門向我介紹了自己養的凌霄花:「詩裡不是說『攀援的凌霄花,一般認為凌霄花都是會彎下來的。我這個不是,它是硬骨凌霄,冬天都會開的,朝上的。」確實人如其花。
「剛生病的時候,我想能活到20歲就好了,到20歲的時候,我希望活到25歲。後來(活得)越來越長了,堅持到現在。」她的最新目標是活到80歲。 
楊槐、蕭雨、陳珊妮、施瑤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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