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翦商》作者,穿越生死,活下來的我,現在更嗨了

這是《自拍》第455個口述故事
李碩是暢銷書《翦商》的作者。
他熟讀《周易》,卻從不自己占卜。2021年的夏天,書稿未成之時,朋友非要給他算一卦,結果是大凶。他一笑置之,繼續完成了《翦商》的創作。他說,沒有任何疑問是需要透過占卜來獲得答案的,他要做的事情都很堅定。
因為熱愛生命,熱愛世界,李碩也不畏懼死亡。2023年2月,他在旅遊時倒下,被確診患上一種兇險的肝膽系統癌症,入院後醫生告訴他,已經沒有手術的必要,他平靜寫下遺囑。一週後,醫生看到檢查結果又認為還有手術機會,最終他成功進行了腫瘤切除手術,尚未發現復發。
出院後,他形容自己更嗨了,因為對生命預設沒有那麼長,願意操心的事就更少了,但他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比如寫小說,創作影片,用更多元的方式和世界建立連線。
以下是他的講述。
在地廣人稀的地方遊歷
我是李碩,今年47歲,是一位喜歡寫東西,愛遠遊的歷史學者。2022年秋天,我的作品《翦商》出版,李碩這個名字被更多人熟知,自那以後就算是小有名氣,但我沒讓這件事過多影響我的生活,依然遠行著。
4個月後,我突然在巴基斯坦倒下,後來被確診患上一種兇險的肝膽系統癌症,搶救、住院、治療、寫遺書……但我活了下來,從鬼門關走過一遭,身上留下了一條二十釐米的刀疤。我還在康復,仍然堅持寫作,也像以前一樣,喜歡去地廣人稀的地方遊歷。我不會停下腳步,因為死亡在腳下,新生也同樣在腳下。
2024年7月,我在青藏高原,與本地朋友出遊。
前段時間有人問,“我是不是個耐得住寂寞又充滿想象力的人?”我覺得這個描述太正面了,我不好意思這麼形容自己。如果非要說,我其實有點宅,確實不太擅長和人打交道,按照世俗的評價標準,我不是一個很“靈巧”的人,甚至常常覺得自己和“笨拙”的阿甘有點像。
按照大多數人對作家的刻板印象,我應該從小就喜歡看“閒書”,有很痴迷的一類文學作品,但其實不是。我出生在河北,上學的時候課業壓力很大,幾乎沒什麼時間看“閒書”。像大多數男孩子一樣,我從小是個軍事迷,愛看雜誌上的軍事介紹,也曾喜歡和小夥伴兒滿街跑著打“游擊戰”。
我的文學積累應該是在北大讀書時期,那時,我最喜歡看的書是《紅樓夢》《儒林外史》和前蘇聯作家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很多人看《紅樓夢》會把自己帶入其中,喜歡其中的一個人物,但我是為了探索“如何生”的話題。這兩部經典的傳統小說,記錄了和平時期人們庸常的生活,小說人物在處理人情世故中,流露出古人的思維方式,而這種思維從古至今是有連貫性的,可以對照現代人的日常。
2023年初,巴基斯坦伊斯蘭堡市,北大校友帶我爬山。
除了古今,我也用中外比較的方式,探索“如何生”的話題,《靜靜的頓河》就有這樣的作用。這本書寫的是亂世,把混亂的戰爭以及大時代下普通人的生活描寫得非常好,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大概因為學文學專業,我還會思考“作者為什麼會這樣寫”。我有一種感受,《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和《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都是出身富貴,後又遭遇家道中落,他們寫書的時候已經是窮光蛋了,但兩個人的書裡寫的全是人情世故的內容。他們似乎有這樣的動機,就是和世人證明:都說我是敗家子,不懂人情世故和世俗的規則,其實我不是不懂。
那個時候,我似乎弄明白了“生”的方式,於是就想去看看“死”。畢業之前,我跑到臨終醫院去當義工,主要是陪老人聊天,順便乾點雜活。我其實非常想弄懂,人面對死亡是什麼樣子。透過三個月的觀察,我的感受是,他們不怕死,或者說當生命旅程走到那裡,他們能夠坦然接受。
2023年2月,我在巴基斯坦的拉合爾市,此時尚不知自己已患癌症。
當時年輕,我的生命經驗幾乎都來自校園,能聯想到的就是師兄們畢業的情形。我以為他們會難過、痛苦,但發現吃散夥飯和拍畢業照時,他們都很嗨,後來我畢業的時候也很高興,其實就是因為我已經經歷過了,也該去面對接下來的人生了。所以我想,人面對死亡時會不會也是這樣?我曾反覆把這段觀察說給朋友聽,他們卻反饋,家裡的老人面對死亡是極其恐懼的。
回過頭來再說臨終醫院,那段觀察當然是真實的,有偏差的原因可能在於,我去的是臨終醫院,老人們已經知道將要走到生命的終點,對於死亡,他們已經想通或者不得不想通。
現在想想,那個時候讀大學壓力沒有那麼大,有閒情也有閒時,能夠用親身去閱讀真實的世事,後來,我無數次踏上旅程去遠遊,其中的樂趣也就在於此。
2018年8月,我在印度喜馬拉雅山地。 
大學畢業後,因為沒考上研究生,我被迫做了五年記者。這個過程於個人而言是不太舒適的,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早晚要回到學術圈,但這段經歷並非沒有收穫,我記得大一大二的時候看過《資治通鑑》但翻來翻去,腦子裡是空的。工作幾年之後,閱歷漸長,再看歷史書,發現能看懂了,於是決定重新考研,回到了歷史系。
重寫殷商
我的博士畢業論文《南北戰爭三百年》寫的是古代戰爭史。史書中固然充滿戰爭、死亡的記載,但文字過濾掉了感性的直觀認知,很難讓人產生“代入感”。2012年夏天,畢業論文已經完成,我又重新關注到了上古史。為什麼說是“重新”呢?
其實我在本科讀書的時候,就聽兩位歷史系的同學說起過殷商遺民“腰坑殉狗”及殉人的喪葬習俗,但周人的墓葬卻與此完全不同。那時候就有了商周文化不同的印象,再進一步推測,商朝的人祭風俗應該是在周朝時期逐漸被禁絕的。
2012年我和同窗好友聊起了商代人祭,他推薦我去看梅爾·吉布森的《啟示》。影片講的是阿茲特克文明的人祭,當看到他們用利器在廣場上將人直接切割剖心,我想,和商代的殺人獻祭應該是有很多相似性,但電影提供了非常直觀的畫面,或者這麼說,考古報告曾經記錄的累累枯骨,至此在我腦海中再次復活,我感受到一種召喚,動筆寫下了《周滅商與華夏新生》這篇文章。
2012年,我在一場和同學的聚會中。
當時,我的生活圈能接觸到的人,大多都有文史背景,因此商人人祭算是常識。但這篇文章發表出來之後,在貼吧等一些平臺被迅速轉載,成了紅文,這個過程中就有人留言,表示驚訝、難以置信,也有很多人懷疑我是編的。我才發現,原來很多人都不知道商周這段文明的變遷。
博士畢業後我去了新疆大學西北少數民族研究中心工作。那個時候,我一直在等一個人把這段歷史寫出來。為什麼不是我自己呢?其實想法很簡單,商周考古這個領域我並不熟悉,我引了一個頭,希望更熟悉的人去寫完,但一直沒有等到。
2015年,在新疆任教時期的我,左下角是當地朋友家的小孩子。
2019年我重讀了《商代宗教祭祀》和《周易》等,尤其是在讀《周易》的時候,我有了新發現,原來其中有大量周文王個人經歷的記錄。
很多人在閱讀《周易》的時候,會注入一種“神力”,但我把它當成一個純然的客體,我要在裡面找的是歷史的答案。那時候我整天在看《周易》的原文,看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原來“孚”這個字,就是“俘”,是俘虜的意思。這樣一解釋就很可怕了,“孚乃利用禴(禴,殷人春祭也)”,這句話的意思就變成:俘虜正好用於禴祭。
2019年12月12日那天,我在豆瓣上記錄下了這個發現。後來,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我就去查閱了資料,發現已經有老先生論述過了。類似的猜想和印證還有很多。此時,我已經萌生了再寫上古史的念頭。
大約兩個月後,我又在豆瓣寫了一句話:“古人對周易的解釋已經有很多,有些有價值,也有些是陳陳相因的誤解。而用甲骨文裡的字意釋讀周易,這比較接近它的時代語境。” 如果你看過《翦商》就會發現,在後來的創作中,我也使用了不少甲骨文向讀者解釋那段歷史。
最終,我在2020年初辭去了教職,獲得時間的自由,先後去了安陽和洛陽小住,看過殷墟和二里頭的遺址後,落腳成都,開始了《翦商》的創作。
等不到這個人,那麼我來寫。
2020年6月,我和五個月的女兒在青藏高原。
兩個始料未及
《翦商》之前我還寫過其他書,但唯獨本書創作過程中,讓我非常的壓抑,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翻閱成堆的考古報告過程中,面對慘死的屍骨照片和祭祀坑殘存的資訊,我要嘗試還原殺戮的現場,類似《啟示》裡的那些殘酷影像就會一遍一遍進入我的腦海。
同時,我還要進入殺人者與被殺者的心理世界,根據骸骨留下的刀痕和數量等資訊,去判斷殺人者是一次性殺戮太多,草率地砍下一刀,還是將活人一點點肢解、剔剝,並慢慢觀賞這一過程;而被殺者,是被一刀斃命,還是在死前痛苦地求生?
坦白說,走入任何一方的視角,都不輕鬆,而我還要把這一過程提煉整理成文字,過程是極其痛苦的。
因為長時間沉浸在這種氛圍中,那段時間,我常常覺得人生沒有意義,活著或者死去都不產生任何意義。我沒有去過醫院診斷,但推測大機率是有了抑鬱的傾向。
其實我還是相對皮實的,即使在最絕望、壓抑的時候,還能安慰自己。我常勸自己:“你看,你現在雖然寫得這麼痛苦,但這個工作也只有你能幹,換第二個人可能寫一半就自殺了。”雖然有點抑鬱,但我始終有信心,能把這部書寫完。
2023年2月,我在巴基斯坦的伊斯蘭堡市。
再講一個創作過程中有意思的小插曲。我雖然研究《周易》,但從未給自己和任何人占卜過,也不愛算命。我認識一位朋友,很痴迷命運的預測,為了證明《周易》很靈,非要給我算一卦。這位朋友沒有使用那套古典的算命方式,而是使用我的電話號碼,結果測出來是大凶,完全沒有吉利的事情,都是最兇險的結果。
那是2021年的夏天,我的書還沒有成稿,我聽後一笑而過,結果不到一年多,我就差點死了,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不過現在我仍然不信占卜,我為什麼不信呢?因為我不需要。我沒有任何疑問是需要透過占卜來獲得答案的,我既不問天,也不問宇宙,我做什麼事情都是肯定的,就像那次占卜的結果,就算知道是大凶,我還是會把《翦商》寫完,占卜對我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就像我前文提到的,我要在《周易》裡面找的是歷史的答案。
2023年4月,我已被告知沒有治癒希望,寫下了遺囑。照片拍攝一週後,檢查結果不錯,又被通知可能具備手術條件。
我寫《翦商》的壓抑狀態,後來和考古學者許宏聊起過。他告訴我,不管面對怎麼樣的發掘現場,考古人員也只是把現場當成完全的物,不會投入感情,否則考古工作就沒法做了。這種心理狀態和我看待《周易》是一樣的。我因此也理解了,為什麼在我之前,沒有人走入殺人者與被殺者的心理世界。
2023年5月,我成功進行了腫瘤切除手術,尚未發現復發。這是今年8月,我在廣東佛山。
2024年2月殷墟博物館新館開放,大約在五六月份,我便去參觀過。我印象很深刻,殷商出土的兩個蒸人頭的銅蒸鍋,被布展的工作人員擺放在了比較高的位置,如果從下面往下看,只能看到一個銅鍋,真要看到人頭,可能還得搬個小凳子。而且,以往王宮區域是將祭祀坑直接展出,其中還復原了人骨在裡面。但這次再去,就用土把祭祀坑掩埋上了。我的感受是,布展人員還是動了心思,儘量不要把太過驚悚和殘忍的,有關殷商以及上古時期吃人習俗的文化,太過赤裸地展現在公眾面前。
殷墟博物館的兩件青銅甗,甑的部分有人頭。
《翦商》之後
周公執政後,不僅全面禁止了人祭和人奠基等行為,為了徹底遺忘,也禁掉了文字記載的商人風俗。周公選擇了讓塵世生活遠離宗教和鬼神世界,也不再把人類族群的差異看作神創的貴賤之別。五百年後的孔子,在閱讀史料中發現了這個秘密,同樣選擇把這段歷史掩埋。我曾說過,華夏文明獨自走出了神權的掌控,是一種過於早熟的世俗文明,一直持續到今日。
我為什麼要寫歷史,寫商周這段變遷的文化呢?我就是想告訴公眾他們本不太熟知的事情。我承擔的角色,像是歷史和現代世界的一位溝通者。
2024年5月,我在河南安陽,殷墟考古工作站外錄製考古節目。
我寫過戰爭和歷史,在完成這些跨度長又宏大的敘事後,現在正在試著寫非虛構小說和人物傳記,並且關注女性話題,有了《翦商》的經驗,我想更深入地走入一位人物的內心。其實,《翦商》創作最開始的時候,我也想用周文王或者商紂王的視角去寫作,但我卻無法把握人物的一生,以及刻畫人物內心非常細緻的層面,而且只有歷史和考古材料也是支撐不起來的。
換句話說,《翦商》的歷史版本寫完了,我還想再寫一個小說版或者影視版,如果我活的時間夠長,技能積累足夠好,大概會把《翦商》的小說版寫出來,但大家不要催我。
我反覆提到《啟示》對我的影響,影視化的表述,也在我心裡也琢磨了很久。這兩年,短影片成為重要的資訊傳播途徑,我也很自然地嘗試用小影片記錄生活,和朋友組成了一個“草臺班子”,從最開始拍攝簡單日常,到策劃拍微短劇、紀錄片,然後自己參與剪輯。前陣子我去三星堆博物館,也嘗試自己出鏡講解,帶著大家雲逛館。
2024年2月,我在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錄製考古節目。
我在規劃做影片的時候,就和我們的導演商量過,將來我就做兩個系列。一個叫“歷史現場”,帶著攝像機去聊歷史遺址和博物館;另一個系列就叫“生死現場”,和我的醫療顧問、病友聊聊絕症和生死。如果哪天我病情復發,跑不動,就躺在病床上,繼續拍點東西。我已經預留了那個空間。
2024年8月,我在藏族朋友家拍攝紀錄片。
最近我聽說抖音上,有關《翦商》的內容有1億次的播放量,說實在的,我有點驚訝,要知道中國一共14億人,這相當於每14個人中,就有一個人聽說過《翦商》。我也看過影片博主談論《翦商》的內容。短影片,是我接觸現實世界的方式之一。透過玩這些,才能和活人打交道,收集生活中的各種故事,然後才能把它們編成小說。
9月12日,抖音聯合殷墟博物館發起“探秘殷墟”直播,沉浸式感受3000年前的殷商文明。
算算,我已經有四個多月沒去醫院複查了,最近一直都在外面跑,沒時間回醫院。出院以後我就更嗨了,活一天就賺一天,如果對生命預設沒有那麼長,願意操心的事就更少了。過去,在我人生的選項當中,做一件事,高不高興排在第一,現在更是。
2024年7月,我與四歲半的女兒在青藏高原。
*本文由李碩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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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碩 | 口述
孫嘉瓷 | 撰文
貓  基 | 編輯
-THE  END-
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55個口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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