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採訪|何伊凡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胡楠楠
編輯|米娜
2018年,賈偉創辦的洛可可(LKK)創新設計集團的北京辦公室經歷了一場火災。給客戶設計的產品、電腦裡的設計方案,甚至公司的財務報表等,很多東西都在這場大火中燒沒了。
彼時,洛可可正準備在2019年上市,這場火災導致公司賠了很多錢,以及後續一系列的現金流問題,導致公司無法上市。
那是賈偉人生的一個至暗時刻,“像跌入了深淵。”近日在接受《中國企業家》採訪時,洛可可創始人賈偉說。直到現在,2018年那個傷疤還沒完全好,他有時還會在夢中驚醒。
1976年,賈偉出生於寧夏。2004年,他從聯想集團離職,創立了洛可可,主要做工業設計。創業10年時,洛可可便做到了行業頭部。截至目前,洛可可已發展成國內頂尖的創新設計集團。
設計師出身的賈偉,覺得自己天生感性。因此創業前十餘年,他不停地在補管理、商業方面的課——看書、報課、上EMBA(高階管理人員工商管理碩士)。透過這些改變自己的認知,把商業這座大樓越蓋越高。在他看來,創業這些年,自己一直都在“向外修”。
但2018年那場大火,疊加上當年賈偉生活中也發生了五六件大事,賈偉開始重新認知自己,“向內修”。他開始徒步、靈脩、畫畫,透過讀“自然”“自己”“藝術”這三本書,重構自己的內心。在他看來,這幾年也是自己“重新打地基”的過程。
如果有天生的創業者,賈偉認為他不算,“我算被知識、經驗,被一次次失敗磨鍊出來的。”賈偉說。
在洛可可的北京辦公室裡,有一幅賈偉畫的畫:一個小女孩坐在鱷魚張大的嘴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掉進鱷魚的嘴裡。小女孩是他創作的角色,名叫“如花”。他給這幅畫起了個名字,叫“深淵裡也有彩虹”。
“如果沒有深淵,怎麼能感受到彩虹的力量呢?”賈偉說。這是賈偉自己的對映,又何嘗不像大多數的創業者——時刻與危機共生。
4月21日,《中國企業家》與賈偉進行了一次訪談。在公司經歷火災後,賈偉如何重構自己?創業二十餘年,他又是如何理解創業者的?
以下為賈偉自述(有刪減):

2018年一場大火後的至暗時刻
2018年7月8日,洛可可的北京辦公室經歷了一場火災。 這場大火對我打擊很大。一是因為我們給客戶做的很多東西,瞬間燒沒了。二是因為2019年我們準備要上市,但那場大火一下子把我們財務憑證等很多東西(都燒沒了),甚至導致我們無法上市。我們還面臨風投的回購協議、一系列的賠款,以及一系列的資金鍊問題。
那場大火,最終只留下了像融化的樂高殘留在一起的一堆東西。所以我畫了一幅畫。這幅畫其實畫的是我自己:眼中含著淚,(看著)每個工位都在燃燒,我們希望撲滅這場火。融化的樂高,則代表我們是一家有想象力的公司,用樂高在構建自己想象的王國,但瞬間的無常讓我們沒辦法前行。

來源:中企相簿
我們甚至給每個合夥人做了一個樂高的標誌作為紀念。紀念這一天,紀念創業其實是有高光時刻,也有至暗時刻的。2018年7月8日這一天,就是我、洛可可、洛可可所有人的至暗時刻。我們含著淚看這場火燒了12小時,然後我們再重新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所以這幅畫是一個很重要的記憶,也是洛可可和我從創業到重新認知自己的一個見證。
不只是我們,我覺得每一個創業者都可能會面對這樣或那樣的至暗時刻。當面對生死存亡的至暗時刻時,我們該何去何從,該如何重新認知自己和這個世界,重新認知創業的得與失,我覺得這其實很有意義。
事物都是兩面的:一面是有因果,努力就能收穫;另一面可能是我們想象不到的一件事,包括國際形勢、內在的變化等。所以我透過這些在表達,面對這樣一種至暗時刻時,我們更應該審視自己、重構自己。當我們接納了痛苦,接受了無常,我有一次機會涅槃重生。
我還寫了一首詩,也是致大火那天的我——“紅色的火焰,無盡的燃燒,白色的煙,帶來了無盡的想象。”這些都在給我新的啟示:過去、現在、未來,我們會面對很多新的問題,面對這些問題,更要有一顆穩定的心,有一個重構自己的能力。
2018年到2023年這5年,基本算是我人生的至暗時刻,也是我們(洛可可)最難過的5年。我們從2018年之前的傲慢、快速奔跑,到2018年戛然而止,一把火燒得我們片甲不留,燒得我們開始思考我們是誰,到底在幹什麼,我們還有沒有未來等等很多問題。
2018年前的我自己,用三個詞形容:傲慢、無知、不自律。傲慢,是我覺得我和洛可可奔跑了14年,好像覺得自己什麼都能幹了。無知,是因為我們只在自己工業設計這個專業裡奔跑,其實對外界一無所知,甚至對消防、國際事務,對這個世界是怎麼運轉的都不知道。不自律,是由於我們每年100%的慣性增長,所以讓我們覺得這個世界就應該是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的,就像一個一直吃好東西的人,越吃越開心,越吃越胖。
但實際上,規律並不是這樣。規律是有得就有失,有高光就有至暗。火災之後又發生了五六件大事,我稱之為天災人禍、家破人亡。但回頭看,火災反而是其中最小的一件事,但火災產生的衝擊,或者說那個場景,是最直接的。

讀“三本書”重構自己
2018年也給了我一個重新認知自己的機會。那之後差不多整整5年,我開始徒步、靈脩,去感受內心的自己;我開始透過藝術繪畫,表達、重塑一個全新的自己。我記得剛著完火的第二個月,我就去了敦煌,進行三天三夜的徒步;2018年年底,我去參加靈脩,用五天五夜徹底去和自己的內心對話。2019年年初,我開始重構自己,畫自己內心的世界。
我稱這些為自然療愈、心靈療愈、藝術療愈。從2018年至今已過了快7年,我覺得在今天來看,我儼然已構建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全新的洛可可,以及一個全新的對生命、對事業,甚至對價值的認知重構。
第三本書其實就是“藝術”這本書。這本書給了我另一種更加豐富多彩的世界,讓我可以去描繪一個我想構建的世界——我可以和鱷魚在一起玩耍,和龍一起飛舞,甚至我變成了“夸父”,在追日。我甚至發現,原來現實中的我就是“夸父”,包括現實中的很多創業者、很多人都是“夸父”,起早貪黑在追逐生命的光亮,然後在奔跑中把自己變成一個太陽,又要照耀別人。
而且,我覺得2018年之後對我最大的一個啟示,就是我開始去看自己、慈悲自己、愛自己。我覺得任何一個創業者,尤其是中國的創業者,奔跑了幾十年,為這個世界作貢獻,但實際上並不充分了解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也並不去慈悲自己,不去真正地愛自己,當你沒有慈悲自己、沒有愛自己的時候,你很難真正地把一個完整的愛奉獻給這個世界。你可能僅僅是貪婪,僅僅就是盲目地追求大、大、大。我覺得這其實蠻有意思。
經過這5年時間,我覺得自己也變得豐富了,不像以前只是線性的,上上下下,就像股票一樣,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掉下來,什麼時候會上去,它很脆弱。而今天的我,我覺得更多元、立體豐富了,甚至我總結了一個詞,叫“章回體人生”,就像《西遊記》裡的孫悟空一樣,這一章在白骨精的洞裡,那一章在女兒國,下一章又在鐵扇公主的火焰山上。
我覺得這個世界,每個人都不能簡單標籤化自己,即使你是個創業者,但你依然還是一個孩子,依然還可能是父親、藝術家等等,都有可能。當這些東西連線到一起,你會發現你是多元的、豐富的,你不是一個線性人生,而是一個章回體人生。
但說實話,2018年那個傷疤還沒有完全好。有時候我做夢還會驚醒,我還挺害怕的,害怕2018年的事會不會再來一次。其實我還在修煉的過程中,還需要把自己變得更加堅強。

可能有天生的創業者,但我不算
我用了10年時間,才領悟到什麼是真正的創業。
2007年以前,我是設計師。2007年以後,我稱自己為設計管理者。直到2014年,我才慢慢覺得自己像一個創業者。這些年,我認知上也發生過幾次大的改變。
第一次是2007年。2007年以前,我覺得我可能是一個非常好的設計師。但當公司成立3年後,員工已經有上百人了,那時候我已經hold(掌控)不住這家公司了,我發現,我確實只有設計思維,而沒有管理思維,所以我要迅速成為一個很好的設計管理者。2007年,我做了一個非常大的舉動,把家裡所有設計相關的書搬到了公司,然後去新華書店買了好多本管理的書,我要系統地學習管理。
我認為,我的管理能力是透過看書改變的。那時,我還沒有錢去商學院,也沒有時間去商學院,所以只能選擇一本書一本書去讀。但讀的那些書,雖然有用,但不繫統,而且我讀的書有點偏。我看了30本書全是關於工廠管理的,像精益製造那些書,因為那個年代中國賣得最好的書,都是關於工廠管理的。
當時,我看書看得可精細了,透過看那些書學到了工廠的流水線化作業、標準化作業、積分體系,最後把我的公司改得像工廠一樣,很精細化、很理性,甚至過於理性了,不符合我的公司調性。比如,我把公司管成了47步,把人員都調成流水線。在效率、能力方面,絕對是提高了,只是在人性層面,大家覺得不對。
那時,有家媒體給我們做了一篇報道,說“亞洲設計工廠誕生”,我當時還挺得意的,後來別人說這個題目好像是個貶義題目,我說:什麼貶義題目?這就是我搞的。那時,我覺得我挺缺少這種理性化、系統化的管理知識。
現在看,有時真的是認知決定了我們事業的邊界、財富的邊界、視野的邊界。那時,我沒有認知到我們這家公司不是一個工廠,不是一個流水線化、標準化那麼強的公司,但我又用了工廠的管理模式。
第二次認知改變是2014年,公司創立第十年時,我們公司已經在全國設立好多公司,成為集團了。那時我就發現,我不能只是一個設計管理者,我得是一個創業者,從企業家的角度去看財務、人力、戰略、組織等,甚至我要學習網際網路平臺模式。所以我第二次學習,就去上了北大光華的EMBA,那時我讀了好多關於戰略、組織管理的書。
再就是2016年,我第二次創業做洛可可平臺,做網際網路模式,我突然發現認知的改變很重要。網際網路思維和傳統思維不一樣,我又開始一次集中看書、集中學習,甚至去阿里的湖畔大學報名學習,又學了好多年,學數字化、AI智慧演算法。緊接著就是到了2018年,我開始讀“自己”這本書。
我覺得可能有天生的創業者,但我不算天生的創業者,我算被知識、經驗,被一次次失敗磨鍊出來的。

創業者要“雙修”
不是說擁有一個能力,你就能變成創業者。你要有一個綜合格鬥能力、抗擊打能力、用望遠鏡看世界的能力,你還要有組織一幫人一起幹一件事的能力。這些能力,我認為是需要時間的,像鍊金術一樣把你煉成,沒有那麼簡單。
最高階的創業者一定是感性和理性二合一的。一般人都會感性大於理性,但實際上,創業需要極高的理性思維,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對選擇的判斷。但更高階的創業者、企業家,又需要有管理的藝術。但我覺得這其實非常難,這些能力不僅靠修煉,還要靠戰鬥,再就是自我認知。
你如果只有自我認知,但沒有一次次的修煉和戰鬥,那僅僅是紙上談兵。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天生就是感性的,然後就得訓練得極其理性。如果你一次次判斷都不是用理性的判斷,每一次決策都是錯誤的,那公司最後就over了。
但如果你僅僅是理性思考,沒有願景、使命、價值觀,沒有感性的對世界的判斷,我認為你走不遠,因為你只看到了腳下的苟且,而看不到未來的希望,沒辦法帶給大家一種生長的力量。
所以,好的創業者一定是理性中兼具感性,感性中又有理性。既要腳踏實地,又要仰望星空。
好像看似仰望星空是感性,但其實仰望星空的過程,他已經在謀劃著怎麼去接近它,怎麼去構造它。有些人看似腳踏實地、汗水狂滴,像雷軍這樣的人,實際上他有很大的願景。我覺得,中國真的挺需要這樣能夠腳踏實地、仰望星空的企業家。
同時,創業者還要持續學習。如果你只是靠本能的認知去改變世界,我認為你的能力太單一了。因為當你的公司越來越大,你就需要有不同的工具和能力,包括使用這個工具的能力,你得構建起來。
從2007年到2019年,我覺得我一直不停地在學習。直到2018年出事後,我用了差不多6年時間,開始打地基,開始“內修”。因為我覺得,好像我們從一出生開始,就在讀世界這本書——媽媽告訴我要怎樣做,老師告訴我要怎樣做,社會告訴我要怎樣做。這些能力的學習,就像我們蓋大廈一樣,越蓋越高,能力越強,蓋得越高。這讓我們覺得,原來學點東西就能蓋得更高。但實際上,這並不代表你的地基打得更牢。當來了一陣大風、一次地震之後,咣噹就倒塌了。
所以我認為,任何一個創業者都要“雙修”。內修和外修完全不一樣,外修更多修的是認知和知識,內修修的是一種智慧。修外面的能力,可以讓自己的骨骼、肌肉變得更健康。但還要修自己的內心,讓自己的內心變得更加純淨、有愛。
我內修之後,對公司的管理也發生了很多變化。以前,我覺得我是公司的“火車頭”,要帶著大家往前走。現在,我覺得我並不是公司絕對的推手,我要讓公司裡更多的年輕人上來,我給他們更多的認可、支援和幫助。
甚至我在思考,公司做大更重要,還是做得長久更重要。我以前覺得做大很重要,不計後果地要讓這家公司做大做強,不計後果地拼命奔跑。現在思考更多的是,這家公司能不能幹百年,能不能做出一些讓社會文明進步的東西,甚至是這家公司能不能做得小而精,而不是大而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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