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青”是拉子身上最醒目的標籤,“拉子很能寫” 的刻板印象快成了都市傳說:在異性戀猶猶豫豫要怎麼寫條微信的時候,拉子恨不得能牟足了勁給對方寫一部短篇小說還附帶詩歌選。
曾經我有爭辯過這個標籤是多麼不合理,直到發現自己每喜歡上一個女人,日記本都會老老實實地厚上幾釐米。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小紅書開始給我推送拉子情感美文,或者說,“拉子文學”。在這裡,我想要界定的“拉子文學”是:女性在賽博空間中圍繞另一名女性記敘情思的文字表達。無論作者是否認同女同性戀身份,只要她愛的物件是女人,她的書寫涉及女性之間的浪漫情感連結,具有拉子社群的視角或共鳴,就可以被考慮為拉子文學。

邱妙津《鱷魚手記》節選
在拉子文學裡,所有發生過的、沒發生的、甚至不該發生的事,好像都可以成為一場壯麗的事件:偷瞄、對視、橘子皮、風的流向、頭髮的氣味……微不足道的變為雋永,尋常之物溢位意義。看完五千字也直教人看不明白愛為何物,但在這裡愛是如此具體地發生,要用一整頁來書寫那驚天動地的一秒鐘。
與拉子文學手拉手的拉界金曲

隨著我看的拉子文學越來越多,慢慢地,看到標題或者文章開頭的一行字,心裡就有了猜測:這是拉拉寫的吧?
某天翻到文章底部的“#小拉子大文豪”tag,我笑得直拍肚皮。笑得盡興了,把頭一扭,按太陽穴輪刮眼眶,覺得事情並不簡單。這些帖子讓我想起自己的寫作,我們的手法像是有某種親緣關係,如果放在一起,甚至能組成一個和聲,而我的懷疑也跟著爬了上來……

在小紅書搜尋“小拉子大文豪”或者“拉子文學”,你會看到很多風格潮溼的寫作

流動的情感之網:如何識別拉子文學?

首先,“拉子文學”是怎樣的?
在我寫情感散文的時候,總喜歡還原某種立體的記憶場。讓我感到親切的拉子文學似乎也有類似的動機。文字像是神經突觸一般握在一起,四通八達,搭起一個記憶的神經網路。這種立體網路的印象,來源於情緒、回憶、感受、意象的多點交錯。
據我觀察,拉拉文學的形式特徵通常有如下幾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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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觸發聯想

來源:小紅書@紫薯
拉子文學中,意象總是紛至沓來,它的力量來自“聯想”,像神經突觸放電一樣,以某個詞為觸發點,在記憶中牽引一系列“隱匿的關聯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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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的滲透
拉子文學的文字中,情感大都不是明確界定的,愛意、思念、渴望、埋怨、失落……它們相互交錯,自然滲透入文字。此外,拉子文學的敘事總是節奏緩慢,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她們將重點放在了“述情”而非“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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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線性的時間感知

來源:小紅書@喜木
拉子文學往往聚焦於某個細節、一種感覺、一個瞬間,而不是某一時間段的完整事件發展,愛好喃喃訴說著一系列鬆散的細節,是更接近詩歌的意象連線。時間在跳躍、迴旋,在某一刻身心擴張了出去,用五感、用心靈去捕捉場景中細小的單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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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化語言

來源:微博@被女通訊錄嚇暈bot 投稿
拉子文學總是描繪大量的身體感知,就好像不只是講述一段愛戀的歷史,而是透過身體感知來“體驗”愛情本身。上述選段中,作者跟這段往事隔了二十五年,雖然她說“我不記得”,“我真的不記得了”,但文中人物的姿態和場景卻被仔細地定格,尤其是氣味撲面而來 —— 時間過去,而身體替她記住了。
拉子文學的文字為什麼會有這些共通的特點?對於這一複雜問題,或許可以換一種問法:愛女人的女人陷入了愛,接下來她面對的會是什麼?

被捲入文字的作者

喜歡上一個人的前兩個月像是發燒。一件小事,引出我所有的語言。頂著滾燙的額頭,我筆耕不輟,寫得十分香甜。隔段時間再來讀,卻突感噁心:我覺得自己寫了一場幻覺。
去年在一場 live 上,我遇見了喜歡的女生。
我在她旁邊開了倍速一樣跳腳,東邊跟她說這個貝斯好漂亮,西邊問她為什麼鍵盤手在臭臉。她都一一禮貌解答,不算遠但也絕對不算近。
這樣的距離讓我更加活躍,希望找到某種印證之物來標記我們的位置。有很多話我沒必要說,我卻因為她而說了。很多細節不用在意,我卻因為她某一刻的反應而倍感受挫。
那天她陪我走回家,到樓下,外賣員進進出出,住戶東張西望,路人來來往往。人流繞開我們,我們是都市人的絆腳石。頂著寒風硬生生聊了半個多小時,沒人想先說再見。
我想到初中的時候,偷偷在桌肚裡看《挪威的森林》。看到一段喜歡的就折上一角,書吃痛了一下,細聲細氣地跟我說:
“春天的原野裡,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面走來一隻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這麼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塊打滾玩好麼?’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
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
——節選自去年八月日記
對,就是這裡,先暫停一下。
真的嗎,我喜歡你就像喜歡村上春樹筆下那隻春天的熊?
引用《挪威的森林》,我不過是犯了天下文藝逼都會犯的錯。我試著嗅聞書寫裡媚俗的味道:這是“屬於我的真實”,還是僅僅出於某種寫作慣性在順手做修辭與拼貼?
當我把這段滿載意象的話與現實相連,卻發現聯想是我駕馭不住的一頭怪獸,它越過了我原本想要“再現自身心境”的目的,衝向了更遠的地方:它要重塑我的記憶。
我的書寫重塑著我的記憶。從一個簡單可愛的瞬間出發,我一心一意地加重這段對話的質,不斷地為它增加層次和意象。我寫的真的是她嗎?還是,我其實在玩一種“自轉又公轉”的遊戲?發光又發熱,忙上又忙下,一個人寫完所有指令碼,跟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這些字或許只是自戀的產物” —— 這種想法一時間佔據了我的思緒。

語言是我愛慾的延伸

和她沐浴著陽光往城裡走。我的包在右邊,她就走在左邊,換到左邊,她又移去了右邊。因為走得很近,我總有一隻手會敲到她。
“一定要這樣才好嗎?”
“一定要這樣才好。”我作勢又敲了兩下。
她眼睛彎彎地把手攤開在我面前,我不記得有沒有拍上去。要麼沒有,要麼是很輕的一下。
——節選自去年九月日記
其實那時候我們已經明確是在約會,但我給出的身體接觸仍然很細小,不敢去做親密而有分量的動作,因而大部分的接觸都是淺嘗輒止,甚至可以說是純屬偶然。比起靠肩、牽手、攬腰,更多的是擦過、劃過、碰到。
可能因為我是個害羞、有邊界感的人,但又好像不止於此,我能感覺到有一股貶斥自身慾望的力量從外界來。慾望表達和進攻似乎被等同在了一起,或者在更深處,我根本不願意承認有慾望這回事。

《蝴蝶》電影截圖
兩名女性肢體接觸的邊界模糊:大部分的接觸都可以被解讀為無心之舉,可以是友誼的、親密的、照顧性的,但又有可能是一種情愛和慾望的表達。大量的偶然接觸,難以下定論的誘惑,拉子們在某種“解釋餘地”的掩護下試探,這讓彼此都變得情感複雜又思緒萬千。曾發生的都被打碎揉成一團,再用筆一針一線地把心緒的來路給織出來。因此,拉子寫作的敘述總是在過去、現在、未來之間遊移,按照情緒的邏輯推進。
而當“身體”不能直接表達慾望時,語言就成為了身體的延伸。寫作無異於用語言給慾望塑了一具身體,去輕輕觸碰,用語言劃過對方的皮膚。
這或許是拉子們愛書寫的原因之一。

來源:小紅書@沙律島島主

拉子文學的賽博社群化:慾望本身的展演和流動

事實上,拉子愛寫東西不是一天兩天,社群內部早有書寫的傳統。
由於女女浪漫關係長期被邊緣化,兩個女人之間的愛情故事很容易就隱入歷史的塵煙,通訊或贈詩於是成為了非正式的檔案。日記、情書、詩畫、賀卡……情慾在紙張上來回摺疊。
但在女同慾望完全不被公開承認的時期,拉子們的表達則更為隱晦,互通情意但卻層層編碼。要如何在書信中抓住女性浪漫愛情的痕跡 —— 連研究女同書寫的歷史學家也為這個問題摳破腦袋。

《自梳》電影截圖
書信其實是一個相當契合“女同文學”氣質的載體。
聽身邊的女同朋友講情感故事時,總是不免吟唱“我們之間的距離好像忽遠又忽近”。你在近處,卻難以觸及,你走開了一些,卻沒有太遠。她們的愛慾奔忙在“缺乏”和“獲得”之間。
互通書信就是這樣一種遠近交錯的情感體驗。它不像口頭交流那樣即時互動,是固定下來的語言,還天然地給人以矛盾的感受:拉子感受著與戀人在文字中深刻連線的快樂,但書信卻是為距離而存在。
在這種既遙遠又接近的矛盾訊號中,書信為拉子們給出了慾望的空間。這並不是說她們刻意選擇書信來製造遠近交錯的複雜體驗,而是書信天然呼應她們的慾望模式。又或者說,書信與拉子情感體驗之間有一種“結構上的契合”。

來源:小紅書@JF
除此之外,書信可能會被長期儲存、回顧,甚至被外人閱讀:無論是無意間(家人代收、遺失),還是刻意地(後來被編輯成書、被歷史學家研究)。所以,寫信者可能會下意識地在文字的細末中自我調整,透過修辭去再現一個理想的自我,甚至塑造出一種“希望被閱讀的形象”。
因此,她不僅是在對收信人說話,同時也像是在向某種超然於當前時空的見證者剖白自己的情感,這讓私人情感的書寫具有了“可能的公共性”。

在1890s,前美國第一夫人Rose寫給 Evangeline的信:“You are mine and I am yours and we are one”
21 世紀的女同書寫,拉子們從書信走向了社媒,但一些書信的特性仍在延續。
書信的核心特徵之一是通常直面一個特定的收信人,雖然現如今的賽博拉子文學釋出在一個愛戀物件通常看不見的公共平臺上,卻仍然有不少人採用第二人稱“你”,將書信的親密性移植了過來。

小紅書@沙律島島主
不一樣的是,當代的賽博拉子文學不(一定)需要回應。
可書信的慾望有一個明確的“接收方”,需要在兩者之間來回互動。但社媒則是一個令表達成為目的的地方,書寫的慾望在其中往往是懸置的、迴圈的,沒有真正的終點,只是不斷地積累、反覆、延展、消解,又再生。書信重點從得到戀人的回信,轉至了慾望本身的展演和流動。在這裡,書寫者“我”可以持續地表達愛戀,卻不再受愛戀者“你”的限制了。換言之,慾望本身成為了主體。
情與欲的展演可以是為自娛,但演算法機制決定了小紅書是個像回聲場一樣的地方,在這裡的自我表達不再是個體行為,而是被持續加強的社群現象。當拉子把她的情感和慾望在小紅書上半公開地書寫出來,她的文字將變成一種社群的經驗。讀者(包括書寫者自己)可能會在閱讀和回顧中不斷觸發新的情感,進入慾望的迴圈,引發新的書寫。
漫遊在網路拉子文學的日子裡,我還發現:或許是由於主流文藝作品中仍然缺乏拉拉形象,拉子社群傾向於在內部不斷與某些經典文字互文。例如被稱為拉拉聖經的邱妙津的《鱷魚手記》(“拉子”一詞正是出自這本書)就被反覆引用與致敬。

《鱷魚手記》節選及第一遍看的時候寫的批註
在《鱷魚手記》中,邱妙津書寫了個體在患有恐同症的社會中所承受的強烈痛楚。主人公拉子與水伶之間的情感糾葛不僅僅是愛慾之戰,還是一場同性戀身份、情感表達、社會規訓與自我認同的交錯較量。她們的關係時而熾熱、時而疏離,讓彼此都備受折磨,最終在情感推拉里走向毀滅。
如今的拉子文學呈現著一種相似的疼痛美學。拉子普遍的困境使得痛苦成為一種基礎體驗:破碎、陰溼、苦難、悲情、救贖……在不斷的書寫和續寫之中,小紅書上的拉子社群似乎逐漸形成了一種對此種氛圍感的集體認同,寫作者甚至會不自覺地向著它靠攏,要決戰心碎之巔。
更進一步的迷思是,這種寫作的美學甚至可能會反過來、影響拉子在現實中對浪漫關係的認知與想象。

書寫並不意味著遠離現實

我們進了一家意料之外的唱片店,買到了喜歡的唱片,我們就是在那個樂隊的演出現場第一次見面。出門右轉,老天在下雨,我於是就用那張唱片給她擋雨。
各自帶著薄薄的一層雨上了電車,她看向了她那側車窗外的風景,偶爾在我說話時回頭。車程不長,先前的雨水本就沒幹,下車後又疊上來新的,我們並肩走在路上,櫥窗倒映出兩隻斑點狗。
她疏於打理的頭髮總有些生硬地垂下來,兩頰有被曬傷的痕跡,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不戴眼鏡的樣子。在過馬路的時候,她會微微彎腰低頭,右手像遮光一樣輕輕抬起,跟等待的司機謙和又有些靦腆地表達感激。她還有許多小動作是我沒有的,一套連招呼嘯著刮過去,像是結了一串忍者手印。
我有時候疑心,愛其實是個太細小的詞,我對她的喜愛就蘊藏在這些動作裡。
——節選自去年九月日記
不久前,以“小拉子大文豪”為題目,我在一個書店做分享。
一位拉拉朋友下班之後也加入了旁聽的人群。她在走進房間時心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古怪,我能意識到。她那時正是在浪漫情緒中發熱的階段,而我卻在拆解她,剖析自己,也剖解整個社群的書寫方式。
話鋒一轉再轉,房間的氛圍也隨之一變再變,時而爆笑,時而沉思。我在人群裡戲謔耍寶,不知道是冒著傻氣,還是耍盡聰明。她站在遠處看著我,我卻有點不敢回望。
我意識到,當我在談論著“這種文類”,但湊近去看,每一篇帖子都是真實的人釋出的,書寫者無法與書寫內容完全分隔開,我面對的文字不是現象,而是活生生的經驗和個人。
從頭到尾,我的疑問似乎始終是圍繞“書寫與現實體驗的關係”。寫作者透過書寫來記錄和再現,而書寫也能塑造甚至改變寫作者的經驗。
但對於我來說,隨著時間推移,即便我一如既往地愛在日記裡喃喃自語,語言的湍流並沒有把我帶離現實,這是我的方式:一點一點地靠寫作拾掇著她散落的形象。
或許要在情感的高峰,頭昏腦脹才能寫那些意象紛呈的文字。但激情不是罪,伴隨出現的幻想不是,浪漫也不是。無論我們是不是進入了同一個和聲聲部,還是會通達愛,去看到更完整的對方。
*作者注:
在本文中,過去與現在兩種時態不斷在交錯,所有‘我’和喜歡的女生相處的細節,以及心路歷程,都是取自去年的日記。在編寫文章時,我寄希望於這篇文章在完成的同時,也變成它所研究的一部分。
//作者:三文
//編輯:caicai; ki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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