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我們全被網上的“杜甫像”給蒙了

杜甫不僅是一名卓絕的詩人,還是一位優秀的藝術批評家。現存的杜甫詩歌中,專以書法或繪畫為題的有23首,詩中涉及書法或繪畫的約20首。一個詩人能以如此數量的篇幅來歌詠書法、繪畫,在當時的詩壇上是很罕見的,同時也反映出開元天寶時代畫壇的興盛。
詩人、翻譯家西川在《唐詩的讀法(增訂版)》中談到當代唐詩閱讀需要回到唐詩的現場,切實感受唐代詩人的寫作觀念。同樣地,要想理解杜甫的藝術趣味,也需要對詩人所處的時代和環境有全面的瞭解。
《唐詩的讀法(增訂版)》

西川 著
活字文化 策劃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
2024年12月
在本文中,西川從寫作者的身份出發,以新穎奇特的角度對杜甫形象和他的藝術朋友圈進行了深入淺出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耳目一新的視野和路徑。

杜甫的形象和藝術趣味

西川
下文為對西川講座“杜甫的藝術朋友圈”的口述整理。西川新作《唐詩的讀法(增訂版)》由活字文化策劃,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2024年12月上市。

01

杜甫的形象

說到唐代的詩歌,我們腦子裡一下想起來的兩個名字,排在最前面的當然就是杜甫。但真實的杜甫形象和一般課本里所討論的杜甫還是有一些區別的,因為一般在課本里我們看到的都是杜甫的偉大,杜甫的詩寫得有多好,尤其到晚年他的詩有多好,但我覺得只是這麼來討論杜甫有點不太夠。

元代趙孟頫《杜甫像》立軸(區域性)。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現在大家看到的這個是元代趙孟頫畫的《杜甫像》,沒有人知道他究竟長什麼樣,我自己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談杜甫的形象究竟是什麼樣的。古人對於更早期古人的想象和我們今人對古人的想象往往是不一樣的。
比如一個清朝人對於唐朝人的想象,和一個生活在21世紀的人,對於唐朝的想象,是不一樣的,不光反映在杜甫身上,也反映在別人身上。
比如屈原,現在想到屈原就是汨羅江披頭散髮的屈原,準備跳江的屈原,但是明代對於屈原的想象是高冠帛帶,屈原是戰國時官員的形象,乾乾淨淨的,臉上可能很憂鬱,但是不能披頭散髮,我們近代想象的都是披頭散髮的屈原。
關於杜甫也一樣,元代人想象的杜甫和我們後來人想象的杜甫,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在元代的時候,大家想象杜甫依然是個士族。
現在經常看到一些表演,比如網路上有人用陝西方言來朗讀李白的詩、杜甫的詩,他們覺得李白就應該說陝西話。“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每個人都讀得非常狂放,有的人都能讀昏厥過去。
首先李白不是陝西人,他是四川江油人,父親叫李客,落戶到江油,然後出川到長安。當時的長安,人們究竟用什麼語言說話?很少有人想到。當時的宮廷裡,大家用的語言是什麼?李唐宗室是從隴右那邊過來的,不管怎麼說,是甘肅的語言,不是長安的,詩人們沒有搞清楚,以為用陝西方言就是古詩。
講座現場  攝影:任督
唐朝詩人和宋朝詩人,當他們寫詩的時候,他們要合轍押韻,以哪裡的語言為標準呢?不是以長安的語言為標準,是以洛陽的語言為標準,而且不是洛陽普通人的,那個語言叫做洛陽讀書音。洛陽讀書音在當時就算是雅言。
洛陽讀書音應該是隋代的時候總結前代的語言,大家覺得差不多應該是這麼讀,音韻學研究中古音,研究的就是這個東西。所以再碰到用陝西方言朗讀“黃河之水天上來”,然後昏厥過去,你就知道他全是胡扯。
那麼,我們看到趙孟頫的《杜甫像》,杜甫依然有一種士族的感覺。在古代,士子是社會中的極少數人,大多數老百姓不是士子。我們現在必須提防一個情況,就是用大眾文化時代的視角來看中國古代詩歌。
這就形成我們文化當中一個特別扭曲的現象:用大眾文化時代的網際網路文化(大眾文化裡邊也包括其它文化),來討論古代計程車子文化,這是很扭曲的。唐代的詩人們全是士子文化,士子文化跟進士文化有密切關係。
唐代究竟有多少進士?唐玄宗時代,公元754年做過一次全國人口普查,那時候不計算人口,是關於戶數的統計,戶數乘以5(一個家庭大概5人),當時得出來的人口的結論,就是在安史之亂之前唐代的人口大概是5300萬左右。而唐代每年的進士科考,分不同的考試,進士考試錄取人數極少,每年錄取十幾人到三十來人,全國那麼多人,只錄取這麼些。
我們現在看唐詩選的時候,感覺唐朝有很多詩人,但實際上唐朝沒有那麼多詩人。你腦子裡必須建立起這樣一個模型,就是人口模型,人口和士子之間的比例。由於每年能夠錄取的進士、士子非常少,所以進士集團或者士子階層在唐代的比例實際上是很小的。由於極少,所以就引出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象:互相沾親帶故,互相都認識。儘管杜甫沒有考上進士,但屬於士子階層,屬於這個小集團。
我們千萬不能被現在的書搞亂了套,認為唐朝人人都能寫詩。唐朝很多人能寫順口溜,那是真的,我們如果看長沙窯的瓷器上邊的詩,你就知道老百姓也寫,但是那種東西是不入當時士子法眼的。
王安石編唐詩選的時候,裡面的作者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有90%多,考上的人佔70%多,《唐詩三百首》裡有士子背景的,也佔了大多數。所以精英文化、士子文化和今天的大眾文化,尤其是大眾文化中的網際網路文化,是有區別的。

杜甫木刻像
元代趙孟頫畫的杜甫還是士子的樣子,這是一幅清代的版畫,刻得有一點可笑,依然還是讀書人的樣子。

古今杜甫
上面這幅圖中,第二幅杜甫像是故宮南薰殿藏的歷代先賢繪畫裡的一幅,我們再看兩邊的像,左邊的是從蔣兆和那張著名的杜甫像演變過來的;右邊的杜甫非常可笑,一點不像士子,特別像一位武林高手。
杜甫一天到晚喊窮,但是杜甫的窮可不是老百姓的窮。杜甫一生漂泊,後來漂泊最主要的階段是在奉節,過去的夔州。但他在奉節的時候家裡還有三個傭人,其中有兩個是漢族,一個是當地的少數民族。他窮成那個樣子,家裡還有幾個傭人,所以不能用咱們的窮來想象他的窮。
而且即使杜甫這麼潦倒,但你讀杜甫的詩集,就會發現他到哪兒都能跟當地的官員見面,別的官員路過他也能見。那時候沒有手機,誰知道誰在什麼地方?從這點我們就能知道他們全是一夥兒的,密切相關,他們的資訊是及時相通的。所以他的窮不是我們概念當中的窮。
成都有一座杜甫草堂,收了各種杜甫像。我去過杜甫草堂好幾次,也把他們的資料收集起來了,我們看到古人想象的杜甫跟“武林高手的杜甫”差得還是很遠的。

杜甫草堂藏板
上圖是杜甫草堂裡的杜甫像,實際上是不一樣的,互相之間長得不一樣,但都是一類想象,就是古代官員的形象。但到了今天就不是了,最有名的就是蔣兆和畫的杜甫。實際上,蔣兆和是照著自己畫的,他把杜甫畫得跟他自己特別像。我們全被他給蒙了。

蔣兆和與其所繪杜甫形象的對比
蔣兆和畫的杜甫是寫《登高》時候的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時的杜甫,那時候杜甫的身體狀況是怎樣的?那時候杜甫的身體狀況,右胳膊已經偏癱了,抬不起來,左耳是聾的,牙也掉了不少,肺也不好,還有糖尿病。糖尿病在古代和杜甫的詩裡管叫“司馬長卿病”,司馬相如得的病就是糖尿病,杜甫也是。

不同仿作
現在大家看到的這四張圖全是仿的蔣兆和的圖,這完全是一個愛國愛民、憂國憂民的杜甫的形象。現在有人還把他做成了立體的形象,根據蔣兆和的那一幅畫,但仍然皺著眉頭,憂國憂民。

現杜甫草堂裡的杜甫木雕像
這是杜甫草堂裡的杜甫木雕像,全是大鬍子。我們一想到古人,就是古人的大鬍子,但是古人的歲數大概有多少呢?杜甫活到58歲,李白61歲,王維61歲,大概就是這個年歲,這已經是很多中國偉人的一生了,事業也做完了。但是我們後人經常把古人想象的年齡偏大。杜甫在自己的詩裡,說“少陵野老吞聲哭”,寫這句詩的時候大概40多歲,他已經管自己叫“野老”,古人一過40歲就覺得自己很老了,因為那時候平均年齡都不長。

想象中的杜甫
上面這些圖更有趣,杜甫特別像一個大官員。但杜甫的官很小,是七品,後來嚴武幫他弄成檢校工部員外郎的時候是六品,做華州司功參軍是七品,很小的官。草堂裡的杜甫像,那是做宰相的樣子,其實杜甫不是,他就是一個小幹部。

02

唐代的繪畫

下邊我要跟大家談的是唐代中國的繪畫,在第三部分談一談杜甫跟畫家之間的關係。
我們現在中國的美術史,有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中國的美術史有兩種寫法,唐代以前的美術史是考古學的寫法,唐代以後的美術史是畫論的寫法,這是不一樣的。因為唐代以前的繪畫,我們實際上知道得很少,但是考古有一些發現,後來也發現了一些古代的東西,彌補過去中國畫論的不足。

長沙子彈庫楚墓《人物御龍圖》
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畫是長沙出土的戰國時代的帛畫。當年郭沫若認為這畫的就是屈原。但後來給它真正命名的時候,叫做《人物御龍圖》。因為你沒有證據說這就是屈原,只能是想象。
透過這一幅畫我想跟大家說的是——我們究竟怎麼想象中國古代人的畫跡?中國古代人在戰國時代能夠畫畫,能夠畫到什麼程度?比如今天咱們在“白夜”這個場地,“白夜”掛著很多當代藝術繪畫,從這些畫裡我們能看到一個藝術家的造型能力,他的形式感,這全是有當代訓練的。但是中國古人是怎樣的?他能訓練到什麼程度?我們實際是不太清楚的。

東漢《迎賓拜謁圖》 現藏波士頓美術館
中國古人的造型能力究竟如何呢?這是東漢的墓磚,很有名,現藏於波士頓美術館,上面的畫叫《迎賓拜謁圖》,我們透過這個圖就能想象漢代人的繪畫水平到了什麼樣。
漢代人的繪畫水平,人物面孔勾勒非常清晰,於是我們就想到一些傳說。王昭君那個時代,有一個畫家毛延壽故意把她畫醜了,皇上不喜歡,就讓她遠嫁匈奴。如果畫師把王昭君畫美了,按照本來面貌畫下來的話,他的水平能達到什麼程度?差不多就是這墓磚上的水平,就是按照比較現實主義的方式畫下來。雖然這是墓磚上的畫,但是人物很生動,人的比例是很好的,人的風度甚至都能看出來。

左: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漆繪屏風 右:屏風區域性

這是山西大同北魏司馬金龍墓葬中出土的一個漆繪屏風,右邊是它的區域性。這個圖讓我們想到大名鼎鼎的顧愷之的《女史箴圖》。他是晉朝人,畫山水的,我們現在一想到中國人的山水畫,想到的實際上是元中後期以後的文人畫。但是元后期以前的繪畫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那樣。

上:顧愷之《女史箴圖》區域性,下:宋摹《女史箴圖》區域性
這張圖裡上邊就是《女史箴圖》中間有山水的一個部分,下邊是宋朝人臨摹的《女史箴圖》區域性。這是非常珍貴的關於山水的資料。在《女史箴圖》里人比山還大,那個時代還沒有人的比例、透視這些概念。所以,有的時候我們腦子裡對古代的想象,一環和一環之間可能是脫節的,如果不瞭解繪畫史,就根據漢代的詩來想象漢代的繪畫,那麼你可能想象的就是另外一個東西。

初唐 莫高窟321窟
到了唐代,人們對於繪畫的認識,空間的認識就變了。這張圖是敦煌莫高窟裡的唐初年的一個亭臺樓閣,我們看到它甚至帶有一點透視。這個東西在宋代沈括作《夢溪筆談》的時候管它叫“仰畫飛簷”。
中國人實際知道怎麼畫飛簷,知道什麼叫焦點透視,這個圖就是焦點透視的一個例子。但問題是後來,這些美術家們、士子們覺得它不好看,所以更多使用的是散點透視。

唐代的姑娘們
這是敦煌的壁畫,唐代的女性們就是這個樣子。雖然都是胖丫頭,但是衣服搭配的顏色是非常好看的。唐代不光有胖丫頭,唐代也有瘦丫頭,而且唐代的趣味不光是偏胖的趣味,也有偏瘦的趣味,杜甫本人的趣味就是偏瘦的。

燕妃墓中的樂舞圖及十二屏畫實屬唐墓壁畫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這是唐燕妃墓中的壁畫。唐代這些侍女特愛穿條紋裙,我們在今天很少看到這樣的裙子。畫裡是唐代初年的婦女的形象,這是真正的唐朝人畫的唐朝人。

唐玄宗朝宰相韓休墓室壁畫。墓在杜陵東南兩公里的少陵原上
唐玄宗時期,有一個宰相叫韓休,韓休墓出土的壁畫。我們已經看到了唐代的園林,唐代的樹(唐代人畫的樹和我們今天的畫法不一樣,都是單線勾出來的),樹下坐的人也能看到。韓休是唐玄宗時代的宰相,也就是說李白、杜甫、王維他們所接觸到的大量的繪畫,當時就是這個樣子。

出自敦煌的唐代畫匠手稿
這張圖比較奇怪,是敦煌挖出來的敦煌當年畫工的畫稿,不是他們最終落在牆上的,而是他們的畫稿。我對這類東西特別感興趣,因為這是當時人真實的修養,真實的存在,是一個真實的文化樣貌。

唐顯通九年(868年)敦煌莫高窟第17窟《金剛經》
有的朋友會好奇當時的詩歌是怎麼傳播的,宋代的印刷術非常發達,所以宋朝人比唐朝人都要知識淵博。唐朝的時候木刻更多是用來印佛經,這張圖是唐代的,是已知的中國最早的印刷品,應該是中唐以後,比李白、杜甫要晚一點。但可以想象,既然我們現在找到的是中唐以後的東西,那盛唐、初唐的時候就應該已經有一些東西存在了。當時刻一本詩集是非常昂貴的,所以傳播方式主要還是手抄。
介入唐代文化,我覺得首先要了解唐代整個社會的文化氣氛。別人經常說“你們寫不出唐詩來”,我說“你別怨我,是因為這個時代本身也不是唐代”。

李隆基墨跡
這是唐玄宗李隆基的親筆書法《鶺鴒頌》,唐玄宗的字能寫得這麼好。為什麼討論唐玄宗的藝術品位?因為唐玄宗如果有藝術品位,唐玄宗身邊的人也必須有藝術品位,否則根本就不讓你靠近他。最靠近他的兩個人,一個是高力士,一個是楊貴妃。我們想象的楊貴妃是一個胖女人,會跳舞,但楊貴妃的文化水平一定不差,否則唐玄宗不會喜歡她。
《全唐詩》裡收了一首楊貴妃寫的詩,她寫給她的侍女,這個侍女喜歡跳舞,寫得還不錯。唐玄宗的文化是這樣,楊貴妃的文化是這樣,高力士一定也有一些文化,他死了以後,朝廷給他的封號不亞於當時的宰相。這就是從唐玄宗的字推匯出來的當時的文化氛圍。

傳唐李思訓 《御苑採蓮圖》卷 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傳唐李昭道《明皇幸蜀圖》
唐代的繪畫是怎樣的?中國美術史說到山水畫時,有兩個源頭,一個源頭是大小李將軍(李思訓和李昭道),唐代有一路是大青綠山水。我們知道《千里江山圖》,《千里江山圖》是北宋第三個時段的繪畫。《千里江山圖》的大青綠山水和唐代的大青綠山水,中間還是有一個變化的。

傳王維《輞川圖》 絹本 
另一路是王維,他的《伏生授經圖》收藏在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是人物畫,王維畫的人物很瘦,王維也不喜歡胖的。《輞川圖》則是非常古典的山水畫法,但依然能看到山還是青綠的。一般美術史認為王維是一個源頭,大小李將軍是另一個源頭,大小李將軍為中國開創的是大青綠山水,是符合唐代審美的,王維是帶有演繹色彩的水墨山水。
後來文人畫追溯祖宗是到王維這兒,但是從畫本身來看王維也能畫青綠山水,只是他比大小李將軍畫得要野逸一些。王維是李白、杜甫的同時代人。李白和杜甫沒有什麼交集,但是王維和杜甫應該有一些比較客套的交集,杜甫曾經在他的詩裡提到“高人王右丞”。既然他知道王右丞,那他也應該見過王維的畫。

傳王維《長江積雪圖》區域性
我們現在說王維是一個雅人,會彈琴畫畫,大家腦子裡就會有一個印象,這個雅人的畫是什麼樣的。這幅《長江積雪圖》是傳王維所畫,但實際上不是,應該是明朝人畫的。明朝人想象的唐代的畫法,他們想象的王維畫的就是這個樣子。所以王維的形象也是後來建立起來的,中國古代的很多人物形象都是後代累加的,往上添磚加瓦,添油加醋,由眾人建立起來。

傳楊昇《畫山水卷》(區域性)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上面這張圖是傳楊昇《畫山水卷》,唐朝人還畫這樣的畫?這是不能想象的,猛一看以為是日本畫,現在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唐代的那些感覺真是在中國沒有繼承下來,繞道日本,日本開始繼承一些畫風。因為這種畫的趣味完全不是後來的明清畫,它有裝飾性,也很富貴。
一定要把這些東西跟唐詩連在一起,不要把唐詩跟八大山人連在一起,唐詩跟八大山人連不到一起。網路和電視裡我看到很多人在講唐詩,我覺得全講飛了,因為沒有唐朝的現場感,只是透過文字來講,而且是透過今天的讀音來理解唐代的文化。
這些東西我們一旦走通以後,就會發現這個社會里關於文化的討論有很多虛妄,多少牛逼的人全是在胡扯。因為你只要看到當時的考古資料,就會知道應該怎麼理解了。
03
杜甫的藝術家朋友
杜甫的趣味是偏瘦的,這反映在他的一首《李潮八分小篆歌》裡,他說“書貴瘦硬方通神”。我們不能說起唐代書法就只想起顏真卿,顏真卿確實非常獨特,尤其是顏真卿晚期。蘇東坡說:書至顏魯公,詩到杜甫,文到韓愈,大概意思是這幾位都登峰造極了但如果只是書至顏魯公,我們就不能理解杜甫的趣味。

左:李邕《雲麾將軍碑》右:《李思訓碑》區域性拓片
杜甫喜歡瘦的東西,高度稱讚薛稷。初唐的書法實際都是偏瘦的,李白、杜甫那個時代,比杜甫、李白年長計程車子李邕就寫了大李將軍的碑,李邕當時的書法也非常有名,依然偏瘦。
李邕不喜歡李白,覺得李白喜歡胡扯和忽悠人,李邕是士子的領袖,怎麼能被胡扯給征服呢?所以他瞧不上李白,他喜歡杜甫。然後李白才寫了一首非常有名的詩《上李邕》,說“丈夫未可輕年少”,你不能輕視我這個年輕人。李白也寫過這樣的詩。

初唐《昭仁寺碑》拓本
這是初唐的《昭仁寺碑》。《昭仁寺碑》也是瘦的,筆是瘦的,大家能感覺到,從初唐到李白、杜甫的時代,主流的趣味,藝術當中的趣味,實際是這個樣子的。
杜甫在乾元二年(759年)書《嚴公九日南山詩》拓片,高121釐米,寬70釐米
相傳這是杜甫的字跡。我在《唐詩的讀法(增訂版)》裡用過這張圖,應該就是在四川的一個石窟裡發現的。有些人說這是我們能夠找到的杜甫唯一存世的字跡,刻成碑了,啟功先生說這應該是宋代人仿的。但中國古人是這樣的,他仿任何東西都應該有所本。《嚴公九日南山詩》這個拓片應該跟杜甫是接近的,字也是瘦的,這就給我們提供一個角度,杜甫如何練字的。
他不光在詩歌裡是這個樣子,他整個藝術趣味都是這個樣子。這可能是宋代的,但是我覺得已經最接近杜甫的墨跡了。即使是仿的,也應該是有所本。中國大規模的仿古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從王安石變法之後,宋哲宗上臺,宋哲宗上臺才10歲,所以是太后高滔滔聽政,後來宋神宗死了,王安石變法結束,高滔滔把司馬光叫回來,等於復辟了,所以當時新的東西全撤掉,一律復古。
中國開始大規模仿古頌古就是宋哲宗時代,而且是宋哲宗時代的前期,因為宋哲宗自己當政了又推翻了高太后這一套東西,又開始走新政。復古並不是為了牟利,現在的貨市場全是為了牟利,宋朝人復古不是,就是想做過去的東西,這裡邊是有價值觀的。
實際上是一種價值觀導致的要再造古代的東西,所以宋代的仿古和今天的仿古不一樣,它是非常真誠的,一定是有所本的,不是胡來。

李白《上陽臺帖》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傳李白《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
李白的《上陽臺帖》在故宮裡,我見過它的真跡,但是最近又炒出一幅《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這是日本發現的,最後的署名也是李白。有一位老先生叫傅申,他是一名非常有名的古畫鑑定專家,他認為這是李白的真跡,我想這裡邊有一點道理,因為它的字型依然是瘦的,依然是從初唐到李白、杜甫那個時代的趣味和品位。
但也不能完全肯定,很可能是炒作的。因為沒有一個標準件可以做對比,你只能說它是唐代的,唐代的墨、紙以及書寫習慣。《上陽臺帖》和《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這倆風格太不一樣了。
但是中國古代文化就是這樣塑造起來的,比如顧愷之,有一個顧愷之是《女史箴圖》的顧愷之,但是你看他畫的《洛神賦》,兩張圖是不一樣的,再對比《列女圖卷》,又不一樣了,顧愷之成了時代的顧愷之,我們把那時候畫得好的全管他叫顧愷之。現在李白也是,剛才那些全是李白,但不知道誰是真正的李白。
顏真卿書法原碑
顏真卿是中國書法史上一個很大的變化。為什麼提到顏真卿?因為顏真卿的書法品質跟杜甫的書法品質非常不一樣,趣味非常不一樣。兩個人是同時代人,同朝為官,都是儒家,但是儒家和儒家也不一樣。
後來杜甫在唐肅宗時期為宰相房琯辯護。房琯打了兩次大敗仗,之後又有一個小事,唐肅宗很不高興,就要撤掉房琯的宰相,杜甫當時是左拾遺,但是他跟房琯是老相識,所以他要救房琯。一個小官救高官,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皇帝氣瘋了,但杜甫就是這麼一個人。所以杜甫等於犯事了,皇上讓三個人審訊杜甫,其中有一個就是顏真卿。

傳杜甫友人鄭虔《峻嶺溪橋圖》 左為乾隆題詩
杜甫當時最重要的畫家朋友是鄭虔。這幅畫一直在宮廷裡收藏,說是鄭虔畫的,但不能肯定,有點像明代仿王維(的畫)。
鄭虔跟杜甫、李白都是好朋友,他們一塊喝酒,一塊在長安混,尤其是杜甫跟他關係特別好。後來安史之亂鄭虔被叛軍逮住,跟王維關在一起。杜甫給鄭虔寫的詩《醉時歌》: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厭梁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
……
別人都高門深宅吃喝玩樂,“廣文先生飯不足”,有時候還餓著。吹自己的酒友,能吹到“德尊一代常坎坷”。如果不是杜甫這麼吹,他也很難名垂萬古,但是由於杜甫這麼吹,他也真成了名垂萬古。
鄭虔最後放出來了,後來皇上還朝,安史之亂結束,要懲罰這些有汙點的人,其中包括王維、鄭虔。杜甫又有一首詩跟他永別。
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
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
蒼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
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古人分別可能就意味著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這就是杜甫的好朋友,杜甫的趣味,他身邊人的趣味,就是這樣子的。
講座現場  攝影:任督
唐代另外一個畫家陳閎,跟我後面要說的一個畫家有一些關係。他們同時在曹霸那裡學過畫,曹霸是曹操的後代,唐代的時候做了官和畫家,在成都與杜甫相遇。杜甫還寫過一首關於曹霸的詩《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詩中說:
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
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
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上南薰殿。
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
……
現在說的浮雲,全是從杜甫這兒來的,說的就是曹霸。因為曹霸是曹操的後代,富貴對他的確是浮雲,再有錢你能幹得過曹操嗎?杜甫在這首詩裡說到曹霸當年怎麼上南薰殿,怎麼給先帝畫馬。詩的最後,杜甫提到韓幹:
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
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

左:《韓幹照夜白》 藏紐約大都會。右:《韓幹牧馬圖》
但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幅圖裡,左邊的和右邊的是兩個韓幹,好像也不是一個畫家。左邊這幅畫藏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右邊的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但是這兩個馬的感覺不太一樣,我自己更傾向於認為左邊是韓幹畫的。右邊這個馬和人物的畫法,已經有一點像元代的畫。
杜甫一定見過《韓幹照夜白》,他還專門寫過韓幹畫照夜白。大家去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看到這幅畫,你就會覺得杜甫見過這幅畫,我也見過這幅畫,目光距離是一樣的。就是這種感覺,歷史的神秘感出來了,那個感覺真是超時空的,完全是穿越的。
杜甫寫曹霸的詩裡批評了韓幹“幹惟畫肉不畫骨”,說他畫的是一匹肥壯的馬,杜甫在詩裡也說到過,“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這是一個倒裝句。杜甫不喜歡肥馬輕裘,杜甫喜歡瘦的,所以杜甫看到肥馬的時候,就會帶有一種批判性。

李公麟 《臨韋偃牧放圖》 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韋應物的叔父、畫家韋偃也跟杜甫是好朋友,杜甫還請韋偃在杜甫草堂的牆上畫過畫。韋偃畫馬、松樹非常有名,他有一幅長手卷《牧放圖》沒有儲存下來,但是有一個臨本,是宋代的李公麟摹的。李公麟是蘇軾的好朋友,是蘇軾、黃庭堅圈子裡重要的畫家之一。

成都杜甫草堂
這是現在的杜甫草堂,但這個杜甫草堂一定不是杜甫的草堂。為什麼?第一,杜甫草堂的牆應該是可以畫畫的,應該有韋偃的壁畫。第二,我還修過杜甫草堂,我在拍《跟著唐詩去旅行》的時候,跟一位修茅草棚的老先生一塊兒工作過。

西川在杜甫草堂
我給他遞草的時候就意識到那不是杜甫寫的草堂,杜甫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裡說“卷我屋上三重茅”,那個茅應該是可以抱著的,小孩可以抱著,也就是說那個茅應該是較長的,然而我當時遞給他的茅很短。這個老先生對修茅屋的理解是清代的,清代的茅可能是鍘成短截,然後續到裡邊,並不是一層一層蓋,所以我敢說這不是真正的杜甫草堂。
但反正就是一個念想,就跟李白究竟是《上陽臺帖》的李白,還是《嘲王歷陽不肯飲酒貼》的李白,顧愷之是《列女圖卷》的顧愷之,還是《女史箴圖》的顧愷之,說不清楚了。
我們雖然說不清楚這一點,但是我們努力地靠近某一個時代的時候,我們較真的不是說這個東西是李白的還是杜甫的,我們較真的是那個時代是什麼樣的,那個時代產生什麼樣的東西,與此同時反觀我們的時代。
只能是在這種歷史結構上做一些思考,做一些想象。
西川簽名中
攝影:翟永明
西川,詩人、散文和隨筆作家、翻譯家。198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系。系美國艾奧瓦大學國際寫作專案榮譽作家(2002)、紐約大學東亞系訪問教授(2007)、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寫作系奧賴恩訪問藝術家(2009)。曾任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校圖書館館長, 現為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出版有詩集、散文集、譯著、專著、編著等約三十部。曾獲魯迅文學獎(2001)、中國書業年度評選.年度作者獎(2018)、春風詩歌獎(2024)、德國魏瑪全球論文競賽十佳(1999)、瑞典馬丁松玄蟬詩歌獎(2018)等。其詩歌和隨筆發表於約三十個國家的報紙雜誌,並有多語種譯本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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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
2024年12月
當代詩人西川對唐詩深入解讀的力作。他以對歷史的深度洞察和詩人的敏銳,帶領讀者穿越時空,親臨唐詩的創作現場,找回唐詩的真正讀法,並對那些在歷史長河中被忽略、被過分讚譽、被誤解的唐代人物和事件進行了重新評價和審視。西川的作品為現代人理解和欣賞唐詩提供了新的視角,同時也為當代詩歌的創作與閱讀提供了寶貴的參考。
《唐詩的讀法(增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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