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的讀法(增訂版)》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
詩人歐陽江河如是評價《唐詩的讀法(增訂版)》:“民間經常說‘招魂’,我覺得西川的讀法比‘招魂’還厲害,他讓古人從我們認為已經塵埃落定的、冰鎮的狀態中復活了。”

重版出來!先鋒派x唐詩
西川 口述

我只是想站在一個當代人的立場上,對於人們讀古典詩歌給出一個我的看法。因為一些對古典詩歌的看法,已經‘傷害’到我了。

大家好,我是西川,非常高興有機會跟大家說一說,我最近剛剛出版的《唐詩的讀法(增訂版)》,原版是在2018年出版的。
我是一個寫新詩的人,而且是一個進行各種文字實驗的人。從一個大的範圍講,我屬於所謂的先鋒派,怎麼有興趣要寫一本跟唐詩有關的書?
《唐詩的讀法(增訂版)》不是解讀唐詩,我覺得這是專家做的事情。我是一個實操的人,我自己寫詩,所以我關心的是唐朝的詩人們是怎麼工作的,他們的詩歌是怎麼被生產出來的,他的詩歌有什麼樣的社會基礎。提出這些問題是因為我也在寫作。那麼,我的社會基礎是什麼,我怎麼工作,我的工作和公眾之間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我和社會生活之間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這些是一個對稱的問題,它們之間有一種對稱的關係。

我是一個有老靈魂的人,我覺得我跟古人,某些時代當中的某些古人,很親近。就像我的同事,我的鄰居一樣。我並不把古人當成高不可攀的人物,一旦內心越過了這個坎兒,看古代文化的時候就更自由了。古代文化裡面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對你胃口的,也有不對你胃口的,不是說古人就碰不得、招不得、惹不得,對我來講從來沒有這件事。
當然我覺得李白、杜甫都好,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在杜甫身上看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還有一個在今天大家讀的不是那麼多,但是我覺得很親近的人,就是韓愈。韓愈身上的那種能量感,在我們同代人當中很少能夠看到。這種能量不完全是一個文學的東西,而是一個精神的東西。他有能力一下子把幾個不同的時代拉在一起,在這幾個不同的時代裡遊走。

所以我覺得韓愈在今天有點被我們輕視了。白居易的東西讓人覺得親近,讓你讀起來沒有那麼困難,所以你覺得容易接受。但是你要是照著白居易的標尺來讀韓愈,你讀不懂。韓愈有韓愈的標尺,白居易有白居易的標尺。白居易也有他的優點,他是另外的一套優點,他跟韓愈的長處不在一個地方,我的意思是不能夠用白居易來衡量韓愈,反過來要用韓愈衡量白居易也有問題。

西川畫作
增訂版增加一倍文字量
老版的《唐詩的讀法》已經出一些年了,這一次活字文化本來是想重新再版,但是因為我在這些年又不斷地被別人拉去談中國古典詩歌,所以我有了一些新的寫作、新的想法——關於古典詩歌的,關於唐詩的。正好就藉著這個機會,補充進了《唐詩的讀法》。

隨書附贈卡片:西川的書法作品
《唐詩的讀法(增訂版)》的字數比上一版的字數多出來了將近一倍的量。多出來的內容是幾個個案的研究。其中,有一篇是專門討論杜甫的,從杜甫的形象這個角度介入,來討論杜甫。但依然是站在一個當代寫作者的立場上來看杜甫,從杜甫全部的寫作當中拎出一些東西來,拎出一些角度,拎出一些詞彙。我希望對杜甫能夠有一個稍微深入一點的解讀。

元代趙孟頫《杜甫像》立軸(區域性)。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蔣兆和與其所繪杜甫形象的對比
在《唐詩的讀法(增訂版)》裡,還有一篇與韓愈有關的內容,不是關於韓愈的全部,而是韓愈和石鼓文之間的關係。因為韓愈寫過一篇東西叫《石鼓歌》,在這篇文章當中,我談到了石鼓、石鼓文、石鼓歌,以及韓愈的石鼓歌所開創的一個詩歌小傳統。你要加入到古典詩歌的寫作隊伍當中來,可能多多少少應該瞭解一下韓愈所開創的石鼓歌的寫作傳統。在這篇文章裡邊,我實際上涉及到了一些韓愈後代的詩人們,他們怎麼模仿韓愈、怎麼加入到石鼓歌的寫作序列當中。

鼓“作原”(故宮博物院)
我在《唐詩的讀法(增訂版)》裡,還附了一個訪談。訪談是在老版出版以後,不同的人提出了不同的疑問,甚至有不同的看法,那麼我對於這些不同的看法,對於這些疑問給出的一些解答,而我的解答的方式遠遠超過對於古典詩歌的解讀。

我不是一個唐詩研究的專家,但是我是一個真正幹活的人,真正寫東西的人,真正進行創造性勞動的人,所以我的視野是一個世界文學的視野,我的思維能夠延伸到的地方,不是僅僅關心中國古典詩歌或者唐詩的人,他們的那種範圍。我是跨出這個範圍,而且我覺得我自己走得還比較遠。

西川水墨山水4
我知道可能我給出的觀點,有些朋友會覺得不那麼合適。其實一個時代能有話題使得大家都能進來討論,說明這個時代的思維還處在一個活躍的狀態,我希望每一個人的思維都處在一個活躍的狀態。大家也不要抱著情緒,比如我一講到某一個古代的詩人,也許你很熱愛,我沒有那麼熱愛的時候,你不要馬上把情緒拿出來,咱們討論問題,我覺得如果能夠有一個討論問題的氛圍,對於我們當下的文化建設是非常重要的。
《唐詩的讀法》小引
西川 撰文

南宋辛棄疾《西江月·遣興》詞中句:“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該詞句化用的是《孟子·盡心下》中著名的說法:“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子表達出一種“今人”面對“當下”時超拔前人,不完全以前人怎麼說為標準的實踐態度,儘管儒家一般說來是法先王、向回看的。孟子和辛棄疾所言均非寫作之事,其意,更在面對歷史和現實秉道持行,挺出我在,但我們可以將他們的說法引申至寫作以及與寫作直接相關的閱讀上來。不論孟子還是辛棄疾,都是在越過一道很高的生命、經驗、文化、政治門檻之後,忽然就呼應了東漢王充在《論衡·問孔》篇中所發出的豪言:“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而對王充更直接的呼應來自唐代的孟郊。韓愈《孟生詩》說孟郊:“嘗讀古人書,謂言古猶今。”演繹一下王充和孟郊的想法就是:古人並非高不可攀;我們從當下出發,只要能夠進入前人的生死場,就會發現前人的政治生活、歷史生活、道德麻煩、文化難題、創造的可能性,與今人的狀況其實差不了多少;古人也是生活在他們的當代社會、歷史邏輯之中;而從古人那裡再返回當下,我們在討論當下問題時便會有豁然開朗的感覺。王充、孟郊等都是要讓自己與古人共處同一生存水平,意圖活出自己的時代之命來。

古人在各方面都立下了標準和規矩,這就是歷史悠久的民族所必須承負的文化之重。
我們今天所說的“傳統”,實際上就是歷史上各種定義、習慣、標準、規矩和價值觀的總和。但當我們要活出自己的時代之命來時,“傳統”的大臉有時就會拉長。為了不讓這張大臉拉得太長,並且能夠從這張大臉上認出我們自己,理解古人和理解我們自己就得同時進行。“古今問題”一向是中國政治、文化的大問題,到近代,它與“東西問題”共同構築起我們的上下四方。

採用何種態度閱讀古文學,這個問題我們不面對也得面對:你究竟是把古人供起來讀,還是努力把自己當作古人的同代人來讀?這兩種態度會導致不同的閱讀方法,指向不同的發現。那麼今天的寫作者會向古人處尋找什麼呢?而把古人供起來讀,一般說來——僅從文化意義而不是安身立命、道德與政治意義上講——則是以面對永恆的態度來面對古人作品,希冀自己獲得薰陶與滋養。其目的,要麼是為了在沒有文言文、經史子集、進士文化作為背景的條件下,照樣能夠與古人遊,照樣能夠依樣畫葫蘆地寫兩首古體詩以抒或俗或雅之情,要麼是為了向別人顯擺修養,表現為出口成章,揮灑古詩秀句如家常便飯,在講話寫文章時能夠以“古人云”畫龍點睛,以確立錦心繡口的形象——這通常叫作“有文采”,事關威信與風度或者文雅的生活品質。不過,為此兩種目的模仿或挪用古人者,都離李賀所說的“尋章摘句老鵰蟲”不遠(我當然知道“章句之儒”的本來含義)。往好了說,這些人透過背誦和使用古詩詞得以獲得全球化時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環境中的文化身份感,並以所獲身份面對民主化、自由、發展、娛樂與生態問題。這當然也是不錯的。我本人天生樂於從古詩詞獲得修養,但實話說,有時又沒有那麼在乎。我個人寄望自古人處獲得的最主要的東西,其實是創造的秘密,即“古人為什麼這樣做”。

一說到唐詩,一提到王維、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李賀、李商隱、杜牧這些詩人,一連串的問題就會自然形成:唐人怎樣寫詩?是否如我們這樣寫?為什麼好詩人集中在唐代?唐代詩人、讀者、評論家的詩歌標準與今人相異還是相同?唐代的非主流詩人如何工作?唐人寫詩跟他們的生活方式之間是什麼關係?他們如何處理他們的時代?……值得討論的問題太多了,不是僅慨嘆一下唐詩偉大,在必要的時候拿唐詩來打人就算完了。以現代漢語普通話的發音來閱讀以中古音寫就的唐詩,這本身就有令人不安之處,但撇開音韻問題,自以為是地看出、分析出唐詩的立意之高、用語之妙,依然不能滿足我們對於唐詩生產的種種好奇。《孟子·萬章下》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攝影:翟永明
西川,詩人、散文和隨筆作家、翻譯家。198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系。系美國艾奧瓦大學國際寫作專案榮譽作家(2002)、紐約大學東亞系訪問教授(2007)、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寫作系奧賴恩訪問藝術家(2009)。曾任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校圖書館館長, 現為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出版有詩集、散文集、譯著、專著、編著等約三十部。曾獲魯迅文學獎(2001)、中國書業年度評選.年度作者獎(2018)、春風詩歌獎(2024)、德國魏瑪全球論文競賽十佳(1999)、瑞典馬丁松玄蟬詩歌獎(2018)等。其詩歌和隨筆發表於約三十個國家的報紙雜誌,並有多語種譯本行世。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