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滬漂女教師,29歲辭去穩定工作,回東北老家當主播

這是《自拍》第450個口述故事
一年前,90後姑娘北北(抖音賬號:@北北小書館)決定辭去上海的工作,回到故鄉東北,專心做一名“說書人”——面對鏡頭,講述傳統文化和在歷史中浮沉的普通人。

她打小就對舞臺有一種本能的熱愛,大學學了播音主持專業,想做董卿那樣端莊大氣的主持人,無奈變聲期來得太晚,被老師評價“適合當兒童節目的主持人”。後來她愛上配音,在角色裡用聲音體驗大女主的爽文人生,和底層角色至暗時刻的痛苦,可惜全職做配音演員養活不了自己。她人生中配的第一個女主,報酬不到三千塊,時薪只比在奶茶店打工高一點。
真正屬於她的舞臺,要來得比她想象中晚一些。
那是一間小小的,只有一個衣櫃和一個梳妝檯的屋子,她搭上背景布,用精緻的古裝和頭套裝扮自己,面對鏡頭講述流傳了千百年的故事,三國、隋唐、明清時候一個個小人物的命運,隨著她的講述,抵達了螢幕那頭的遠方。聆聽故事的觀眾也從10個、20個、50個,一點點破了千。
北北無法面對面與每個觀眾交談,但她發現,許多收聽她的觀眾是對飛速發展的網際網路世界感到陌生的中老年人。他們不懂新潮的網路用語,時代專供給他們的娛樂選項也實在太少。但是此刻,一個耐心講述歷史故事的年輕人,卻讓他們找到了一種難得的歸屬。
這個故事不僅關乎一個熱愛舞臺的年輕人,如何重新尋找到自己的舞臺。也關乎一群被時代落下的人們,如何在生活的縫隙裡,重新擁有些許心靈的慰藉。
以下是北北的講述。
咱東北小孩,天不怕地不怕
我叫北北,1994年出生在哈爾濱一個小縣城,純純東北孩子。我之前是教播音和配音的老師,現在在抖音上做說書主播。

走上和聲音打交道的這條道路,要從我非常小的時候說起。
我小時候,爸媽是在縣城裡開糕點店的,自打我剛學會說話,只要店裡來了客人,我爸媽就會把我叫到客人面前,讓我給人家背古詩。那時候我小小一個,走到人家面前,頭一仰,就開始背詩,背完以後,一定要特別深地鞠一躬,特別大聲地說句“謝謝”,然後轉頭就走。
東北家庭希望小孩大大方方的,所以我從小就不怯場,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兒都是舞臺。
我小時候拍藝術照,一定要戴主播的耳機當道具。

讀小學的時候,我第一次擁有了正式的舞臺。每年六一兒童節,學校都會搭大舞臺,請小朋友們來表演,家長們坐在底下看。小學生唱兒歌也不講究什麼音準、跑不跑調的了,聲音大就行。只要你敢上臺,大聲唱歌,家長們就會看得很開心。那時候我收穫了很多掌聲和認可,特別自信。
小學合唱團表演詩朗誦節目,我是那個拿著話筒的女孩,當時因為留短髮總被當成男孩,後來哭著留了長髮。

我的變聲期來得特別晚,身邊很多人都覺得我聲音很特別,讀高中了聲音也像小孩一樣,細細尖尖的。但我五音不全,唱歌是一點都唱不了的,所以我考上大學以後,就選了播音主持專業,我很享受面對鏡頭、被人注視的感覺。

那會兒我看著“播音主持”這四個字,腦海裡浮現出的就是董卿老師的形象,我很喜歡看她主持的《中國詩詞大會》,每次都會被她的出場驚豔到,就覺得好端莊、好有氣質,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感覺。當時我很嚮往地想,選了這個專業,我是不是也能成為她這樣的主持人。
但真正開始系統性地學習以後,就發現不太行。
我在上學期間並不太受老師的歡迎,老師喜歡那種渾厚的,更接近新聞聯播主持人的聲音,但我到讀大學的年紀,聲音還是很細、很高,我那時候播報新聞、練習一些選段的時候,會刻意把聲音往下壓,希望能調整成老師喜歡的音色。但老師給我的定位還是:你適合當一個兒童節目的主持人。
大學時期,我在學校演播教室練習新聞播報。

剛開始當然是有點沮喪的,但我發現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音域在慢慢變寬。

那時候專業老師給我們推薦了一個配音軟體,當時它很火,很多配音愛好者、專業配音演員都會去裡面玩。老師說上面有一些配音素材,我們課後可以去上面找些文稿配著練習。
練習配音的過程真的給了我很多驚喜。我會嘗試差別很大的角色,比如小蘿莉的聲音,蠟筆小新的聲音,老人的聲音……我配的時候,會不斷調整自己的音色,讓聲音貼合人物,開啟一種新可能的時候就會很開心,哇,原來我的聲音還可以這樣子。
讀大學的時候,我經常用配音軟體練習不同作品的配音。

那時候我認識了很多同樣喜歡配音的網友,經常約著幾個人去配一段劇本。我喜歡挑戰離我的現實生活比較遙遠的角色,比如一些古裝角色,殺手、壞人之類的。
當時我在外面租房子,夜深人靜,窗外漆黑一片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坐在桌子面前配音。那個時間我不會被任何人打擾,能更好地代入到角色裡,感覺自己好像穿越了一樣,體會到另一個人的人生。
我印象最深的一個角色,是一部電視劇的選段,名字我已經記不清了。我當時配的是女主,她被人販子拐賣了好幾次,被迫嫁到了一個窮山溝裡,給一個傻子生了孩子,度過了非常苦難的一生。我當時還是個大學生,很難想象有人的一生是這樣的,可用聲音來理解她的人生的時候,我會特別深刻地感受到她的痛苦,無法掌控的命運,配音的時候給我配哭了,我特別能共情。
其實我們說喜歡配音,大概也都是這樣的原因,我們在配音的世界跟角色形成了很巧妙的共情,透過聲音給一個角色注入靈魂。我們跟隨角色體驗不同的人生,短暫穿越到了另一個時空,可能是苦難的,也可能是爽文的。那種感覺還是很奇妙的。
人生第一個女主,收入不到三千
2016年,我從哈爾濱師範大學畢業,學我們播音主持專業的,畢業了基本只有三種職業道路:一是去電臺工作;二是做接商演的主持人;三是做播音方向的老師。

很現實地說,配音演員都不能夠算作一個職業選擇路徑,因為機會少,錢也少。
我蠻喜歡做老師的,因為我性格挺好的,身邊人都覺得我適合,而且按照東北這邊老一代人的思想,大家都會覺得女生做老師是個挺好的工作。我在東北做了兩年的播音老師,後來為了更大的職業發展機會,又去了上海。
2016年,我帶學生們參加黑龍江省電視臺播出的少兒春晚,學生們正在臺上彩排。

我本來以為播音老師就像我們上大學時候一樣,教學生們如何主持,練習播音稿件。但實際教學會發現,學生們的年齡段很廣,從三歲剛剛說話的小朋友,到四五十歲的成人,所以教學內容也挺廣的。比如我會教小朋友兒歌,有點像幼師,還有些成年人想提升自己的普通話,讓自己發音更標準,開會的時候不露怯,我就會幫他們練習基本的發音方法。

我教過一個學生,後來她參加學校的朗誦大賽,全校第一,再後來去市裡參加講故事大賽,名次也不錯。學生和家長的認可對我來說很重要,比如學生的成績提高了,家長覺得你教得很好,很多人願意為你慕名而來,這對我來說是非常有成就感的。
在上海,我帶學生上臺演出,當時正在準備演出前的服裝和造型。

當播音老師會有大段的空閒時間,因為我們上課的時間,基本都是別人放學、下班的時間。我就想做一些配音兼職,因為還是很喜歡這個事情。
作為一個很新人的配音演員,想要獲得機會,就要錄一個聲音展示,把自己的各種音色,擅長的內容錄給甲方,比如蘿莉音、少女音、御姐音、正太音等等,就像做簡歷一樣。然後甲方聽到你的聲音,覺得有合適的角色,就會來找你。
這是我製作的聲展小樣,不僅要錄製各種音色,還要自己新增音效、配樂等。
我是比較幸運的,大學時候玩配音認識了很多行業內的人,他們很願意幫我介紹合適的工作。

我得到的第一個正式的角色,是一個兒童劇的女主角,叫《桃園小神農》。他們說我的聲音很適合去錄給小朋友讀物,所以就找上了我。這是我第一個簽了合同、正式配完一整部的廣播劇。
配音其實跟演員演戲一樣,你得通讀劇本,懂得自己的角色,然後把自己帶入到角色裡去情景再現。外加它是一整個劇組的工作,得協調大傢伙的時間,配這部劇大概花了至少一個月時間,但最後的薪酬其實只有兩千多,不到三千塊。
這是我得到的第一個配音作品的女主角,是一部叫《桃園小神農》的兒童劇的女主。

這是底層配音演員的常態。如果你有名氣,有很多粉絲,能保障收聽率,會有很多甲方帶著優質作品來找你。但如果你是剛入行的小白,能夠配到優質作品的機會就很少,就算能夠得到,時薪也會很低。而且整個晉升體系也很模糊,沒法說配了多少個作品,就能晉升到怎樣一個等級,得到怎樣的機會。很多有潛力的配音工作者,可能會因為得不到機會,慢慢就對這個行業失去信心了。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所以很多人會說,配音演員是為愛發電,全靠情懷。
我跟朋友們一起做配音,也是在有穩定收入的情況下,覺得挺有意思的,還能賺點外快,蠻好。但是2020年,因為疫情,我線下的課沒法繼續上了,我們沒法出小區,線上授課的出勤率也越來越低,感覺輔導機構的工資都快發不出來了。
當時我住在上海,房租每個月要2700塊,經濟壓力特別大。最焦慮的那段時間,我在網上買了一箱泡麵,反正當時也不幹活,就想著在家待著就少吃點,每天吃一兩袋泡麵。現在想想還挺慘的,當時是咋過來的呀。
上海疫情時,我在家做配音商單和線上授課的裝置。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嘗試找線上機會,拼命想做點兼職。剛好我有很齊全的錄音裝置,就想著錄一些短影片發到抖音上。剛開始我誤打誤撞地錄了幾期遊戲角色的配音,收穫了一些粉絲,就有人問我,為什麼不開直播呢?
當時我想,反正我也下不了樓,每天挺無聊的,就決定開直播和大家聊聊天,結果發現直播打賞居然也可以有收入。
於是我又有了一份新的兼職:直播主播。
有個爺爺每天定鬧鐘來看我直播
我一直很喜歡傳統文化相關的內容,平時洗漱、化妝的時候,就會開啟相聲、評書當個背景音,你聽我這東北話裡還帶著點北京腔,就是被影響了。我當時在上海做播音老師,還給學生們開了一門曲藝課,教他們說相聲、雙簧、快板、評書,可以到舞臺上表演。
在培訓機構當老師時,我們會教學生們快板課程,當時我經常練到手指都有淤青。

做了一段時間抖音以後,我準備換個賽道。

因為遊戲角色的配音,配來配去就那幾個大方向,經常重複的話,大家聽著也會覺得無聊,我就在想什麼內容是能夠連載的,持續吸引大家進來看的,我就想到了講歷史故事。
決定了這個方向以後,我就告訴我的家人朋友說,我要線上創業,做直播開小書館。
剛開始我身邊的家人朋友都是一種質疑的狀態,我爸媽發現我是認真要做這個,覺得這是一個很嚴重的事情,說你好好的做了八年的播音老師,你不做了,跑去網上做主播?他們尋思你不打PK也不帶貨,也沒有公司,那你工資從哪來呢,就靠大家給你打賞的三瓜兩棗啊。我爸當時就說,那就給你三個月時間,你做著試試看。要是實在沒啥起色,還是老老實實找個班上吧。
第一次做說書直播是2023年3月15日,我記得很清楚,也是我的“小書館”正式開業的日子。當時我準備的是和珅的故事,我查了很多歷史資料,寫了一篇很長的稿件,外加除錯燈光、裝置,準備服裝、道具等等,前前後後花了小半個月。
這是我平時直播的房間,面前是打光的裝置,旁邊放著扇子等小道具。

但正式開播的時候,還是意外狀況頻發,直播跟我給學生上直播課還是很不一樣的,各種特效、小禮物、給觀眾加燈牌,包括怎麼發福袋,各種功能我都還不是很熟悉。我準備了很長篇幅的內容,但講的時候會發現,彈幕裡又有人和你打招呼,有人和你聊天……反正我第一場直播就是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下了播我也是懵的,感覺自己像是上了一天的課,非常累。

我做直播的前一兩個月,線上人數基本都是個位數,不到10個人,有時候大家都不說話,不知道是去睡覺了還是在忙什麼,我想跟觀眾們聊天的時候就很尷尬,沒有人理會我。這段時間是很艱難的。到兩個月左右,線上人數開始增長到了兩位數,20多、30多、50多,人數過50的時候,我就很開心了,終於不是個位數了。
起初我每場直播都是講一個歷史人物,開播第三個月的時候,有粉絲說:小北,你能不能晚上也給我們播一場,我們聽著睡覺呢?我覺得可以,但一天準備不出這麼多東西。粉絲就說:你讀書也行,就是想聽著你的聲音入睡。
最開始講《明朝那些事兒》時,我的直播間經常只有兩位數的線上觀眾。 

我講的第一本書是《明朝那些事兒》,當時只是想著晚上再開一場直播,給粉絲們讀書,他們想聽就聽,想睡就睡。沒想到從講這本書開始,我直播間的人數就“蹭”地從兩位數躥到了三位數,甚至到了四位數。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流量瞬間起來了的時候。
後面我也經歷過流量起起伏伏的時刻,穩定下來以後,基本上每次直播能有一兩千人線上,好的時候能有四千多。每月能收到的打賞金額都不太一樣,好的時候能收入六七千、七八千,不好的時候兩三千也都有。
現在觀眾多的時候,我直播間的線上觀看人數能達到三四千,彈幕裡的粉絲也會給我加油打氣。

我印象很深的是今年五月,抖音舉辦了一個“故事王大賽”,全網說書、講故事類的主播都參加了,我算不上粉絲量很多的。而且我的直播間一直不打PK,也不帶貨,大家基本就是掛在直播間,來聽故事的。但沒想到當時很多粉絲都願意幫我投票,大家勁往一處使,最後幫我拿到了這個比賽的第三名。

當時我特別感動,沒想到有這麼多人願意支援我。那個月的收入也最高,能有一萬多左右。
抖音的故事王大賽中,我獲得了第三名的成績。

我有天在後臺看粉絲畫像,開啟以後嚇了一跳,很多粉絲年齡在40到60歲,甚至六七十歲。我想我一個90後,怎麼會有這麼多中老年粉絲呢?

但我突然明白了之前直播時候的一些困惑。
過去我會在直播間和粉絲互動,“大傢伙看看主播的心願單”“點點展館”“記得加粉絲燈牌”,彈幕裡就有很多人問:心願單是什麼?展館在哪裡?什麼叫粉絲燈牌啊?看到年齡資料以後,我心裡還挺感慨的,可能我的粉絲們大多是年齡稍長的使用者,接受新事物也會慢一點,弄不懂直播間的這些話術。
這讓我想到我媽媽,我大多數話都和粉絲說了,我媽媽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屋裡忙活自己的,陪伴她的只有AI配音的電子書。我心裡覺得挺虧欠她的。
而且大多數娛樂方式,出去玩、看電影也都是面向年輕人的,中老年人可能會覺得奢侈,也不喜歡,時代給予他們的選擇真的少了一些。
像我講的故事內容,比如《三國演義》《楊門將》《隋唐演義》這些,老一輩的粉絲們可能也會更有感觸,因為這是他們所熟悉的關於故事的回憶。
2024年是我的直播間開張的第二年,也是在這一年,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受眾。

我印象很深的一條彈幕,是在我講《三國演義》的時候,有個年輕人發彈幕說,他爺爺不太會用手機,但是每天會在手錶上定個鬧鐘,看時間到了,就找他孫子說,要看這個小姑娘講故事。那個老爺爺甚至不知道抖音是什麼,也不懂直播這些新鮮事物,但偶然間聽到了,就會每天來聽我講。

我當下眼眶就溼潤了,眼前的字幕都看不太清了。那個瞬間我腦海裡出現了這樣一個畫面:一個老人,也許在很多時刻都感覺自己被社會淘汰了,新一些的裝置他們已經搞不明白了,每天他能做的,就是等一個小姑娘給他講故事。
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我們互不相識,年齡、經歷也相去甚遠,但僅僅是存在,就能成為彼此生活中的慰藉。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認可,也讓我更努力地想要把故事講好,講給更多人聽。
*本文由北北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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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50個口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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