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長於美國賓州,Lia Ouyang Rusli有一個祖父母取的中文名字:李明德,這三個字被他以篆字印章的形式放在了他的個人網站上,也放在了一些社交媒體的賬戶上。但問及採訪發表時是否要取用此名來作為他的正式的中譯名,他回答:還是用Lia吧。
Lia的父親是在香港長大的印尼華人,母親姓歐陽,來自臺灣。Lia華人的印記如“李明德”,是他用來紀念祖父母、家庭起源與華人文化的一種方式,他工作與生活並不用這個名字,自小的生活環境也是英語為主。

Lia Ouyang Rusli
Lia的配樂生涯從2010年開始,作品多是電影短片;長片配樂從2013年開始。對於中國影迷,他最知名的作品來自空音央的電影《圓滿結局》(Happyend, 2024),風格輕柔飄渺,靜水深流,似乎受到了空音央的父親坂本龍一的影響。他坦言自己吸收的更多影響來自同為日本音樂人的久石讓,但他音樂作品之多面,顯然無法將這種影響的源頭歸為一處。
“在某種意義上,(和空音央合作)很難不反應坂本龍一的影子,這不是刻意的。”Lia如此總結,“我和他只是有著非常相似的感知方式,也喜歡創作,我們的喜好、愛聽的東西都很相近,所以這種來自坂本龍一的影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
Lia的最新配樂作品《對不起,寶貝》(Sorry, Baby, 2025)在聖丹斯電影節剛剛完成了世界首映,電影廣受好評,導演兼編劇伊娃·維克多(Eva Victor)拿下了最佳編劇獎。結束了聖丹斯的行程後,Lia回到紐約,接受了我們的線上採訪。
以下為QA全文:
導筒:瀏覽你的個人頁面時,我發現你不僅為電影創作了大量音樂,還為短片、電視劇和廣告配樂。你是如何開始你的職業生涯的呢?
Lia:我當時在從事音樂創作的兼職工作,主要是為電影配樂。我在紐約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所以相對來說,與洛杉磯的好萊塢產業有些分隔。那時候我為很多學生電影、短片以及朋友的電影創作音樂,並且這樣做了大約十年。同時,我還在一個名為“亞裔美國作家工作坊”(Asian American Writers' workshop)的非營利組織工作,這個文學類非營利機構專門支援亞裔美國作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工作不斷發展,最終就成了一份職業。

導筒:你是在美國長大並接受音樂教育的嗎?
Lia:我在賓夕法尼亞州中部長大,大概離紐約有四個小時的車程。我在衛斯理學院學了作曲,那裡的電影專案很有名,所以我就這樣接觸到了電影。我有很多朋友在那裡拍電影。後來我機緣巧合之下開始做電影配樂。我一直都很喜歡電影配樂,從小就聽很多久石讓的作品,比如《千與千尋》和宮崎駿的所有電影配樂。
導筒:所以你是久石讓的忠實粉絲?
Lia:是的。
導筒:其實這正是我想進一步探討的部分,因為你與空音央合作了《圓滿結局》,空音央是坂本龍一的兒子。許多觀眾,包括我自己,在觀看這部電影時,都能在電影音樂中感受到坂本龍一的強烈影響。你是如何為這部電影配樂的?它真的受到了坂本龍一的影響,還是更偏向於久石讓的風格?
Lia:坂本龍一是我最喜歡的作曲家之一,成長過程中聆聽他的音樂、創作自己的作品時,自然會受到他的影響。這也是我學習音樂的方式:透過傾聽某些元素來理解音樂。比如《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他那種極簡但優美的鋼琴旋律,以及他合成器音樂中所呈現出的厚重感,都是來自坂本龍一的影響。

我提到久石讓,更多是因為他的音樂像是一種精神支柱,彷彿自童年起就已經融入我的血液,但其實我很少直接借鑑他。對於《圓滿結局》來說,它是一部基調較為黑暗的電影,我覺得其中確實更有坂本龍一的色彩。而且,與Neo(即空音央)的合作也很特別,他並不是作曲家,但他的耳朵對音樂極其敏銳,對自己喜歡的東西有很強的判斷力。他也有一定的音樂背景,我們經常討論音樂理論。在某種意義上,(和空音央合作)很難不反應坂本龍一的影子,這不是刻意的。我和他只是有著非常相似的感知方式,也喜歡創作,我們的喜好、愛聽的東西都很相近,所以這種來自坂本龍一的影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
導筒:你和空音央是如何合作的?你們怎麼認識的?
Lia:這部電影的製片人之一Albert Tholen曾和我在另一部電影《好鬥之人》(Bruiser, 2022)中合作過。此外,Neo和我也有些交集。Neo曾經住在紐約,我想他應該是在紐約出生和長大的。我們在紐約的社交圈有一段時間是很相似的,雖然之前只見過一兩次面,但彼此早就互有耳聞。
導筒:你剛才提到,《圓滿結局》的電影配樂有些偏黑暗,但我卻被其中的溫柔所打動。而且回顧你的其他配樂作品,它們似乎也都帶有這種溫柔。我想更深入探討這種柔和的特質,你覺得這是你性格的一部分嗎?你是放大了這種特質,好讓它在音樂中自由湧動嗎?
Lia:這問題蠻好玩的,因為我的獨立音樂其實非常有攻擊性,非常硬。我在紐約所處的音樂圈主要是實驗噪音音樂圈,在那種演出中,你可能會看到一個人在臺上對著麥克風嘶吼一個小時,伴隨著刺耳的回授噪音。但,就像我之前說的,我音樂的精神支柱其實來源於我童年時期所觀看的日本動畫電影,那些作品對我的影響實在太深了,我覺得這可能與我的個人情感有關,但我儘量不讓情緒氾濫。每當想到配樂創作,我會非常注重旋律,我真的很喜歡寫那些簡單好記的旋律。我覺得現今的許多配樂不過是在鋪陳一種情緒,缺乏旋律,也沒有記憶點,功能性遠大於情感性,只是滿足電影的需求而已,而我總是會考慮一段音樂作為一個獨立的作品是如何成立的。也許這就與我個人的情感有關吧,不過我也不太確定。

導筒:我很喜歡你剛才提到的“功能性”這個詞,因為電影配樂與單純創作音樂是不同的。電影是一門視聽藝術,不僅有聲音,還有畫面。有時候,如果視覺表現非常強烈,比如當我們觀看某個演員表演很強的片段時,雖然我們聽到了音樂和聲音,但之後可能會忘記它們,因為畫面的衝擊力太強了。音樂和聲音本質上是放大電影效果的工具,但正如你所說,如果旋律本身不夠具有記憶點,觀眾很快就會忘記它。你是否會運用某些技巧,讓你的音樂能夠脫穎而出,這樣它不會因為視覺的強烈表現而被忽視?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讓觀眾記住你的音樂?
Lia:我不太確定。我更多是從音樂本身的角度去思考它:它是否可以作為獨立的作品存在?如果單獨聽這首曲子,比如在電影原聲專輯中,它是否依然能成立?我一直是這樣考慮的。當然,配樂的基本職責是服務於電影。作為配樂師,首要任務是支援電影的整體表達。但我認為,這應該只是最基本的要求。在此基礎上,作曲家還需要將自己的個性融入其中,使它真正成為一場合作。因此,我一直在思考自己能為這部電影帶來什麼,以及如何透過聲音來挖掘並表達它的核心。我並沒有具體的一套方法,但這就是我的創作思路。
導筒:是這樣,你的思路完全說得通。那麼你是否有自己最喜歡的電影型別,或者說你偏好的配樂風格?有沒有哪種型別的電影是你最想要配樂的?
Lia:其實有很多我喜歡的型別,但還沒有機會去配樂,比如科幻電影。《好鬥之人》算是一部驚悚片,給驚悚片和恐怖片配樂可以非常奇特,有很多創作上的自由度。我也特別喜歡創作電子音樂和夜店音樂,在《圓滿結局》裡我有機會做了一些,我喜歡那種充滿動感的作品。我很喜歡製作夜店風格的音樂,比如硬核電子(hard techno),所以如果能為類似《刀鋒戰士》(Blade, 1998)這種風格的電影配樂,我會非常興奮。

導筒:這是否也與你喜歡的音樂型別相關?或者說,你有沒有偏好的音樂風格?
Lia:其實我並沒有特定偏好的音樂型別。比如去跳舞,我喜歡電子舞曲這樣能讓我興奮的音樂。但同時我也喜歡創作更柔和、更優美的配樂。我也熱愛實驗音樂,特別是在我的個人專案OH YUNG裡,我的一個核心目標就是在不同的音樂風格之間靈活地切換。這種多變性讓我感到興奮,讓我可以以為不同的電影帶來不同的音樂元素。
導筒:除了舞曲和實驗音樂之外,你平時有沒有特別常聽的音樂?有哪些音樂人或音樂風格是你經常聽的?
Lia:這個問題有點難回答。有時候,如果我正專注於創作,我會休息一段時間,不聽音樂。但最近的話……最近我在聽Arca(委內瑞拉音樂人),Chapelle Roan和Yatta(獅子山裔美籍音樂人)。
導筒:除了我們剛才提到的久石讓,你的靈感還來源於哪些方面?在你的生活或藝術品味中,還有哪些東西能激發你的創作靈感,幫助你為電影和音樂配樂?
Lia:有很多當代作曲家是我非常喜歡的。我經常會在看電影時被某些配樂震撼,覺得它們獨特又富有情感,所以也會從中獲得很多靈感。比如,Mica Levi就是我最喜歡的作曲家之一。我以前也常常去博物館尋找靈感,單純地欣賞藝術作品。不過,很多時候,我的靈感來源於紐約當地的音樂圈。我喜歡去現場演出,看到一些特別前衛、嘗試新事物的藝術家,這些都會給我帶來啟發。說到底,靈感就是來自生活本身,對吧?
導筒:你因為《對不起,寶貝》去了聖丹斯,我也看了這部電影。讓我注意到的一點是,整部影片的配樂其實並不多。我原本是想專注留意你的音樂的,但片中並沒有太多音樂。導演伊娃·維克多有提出什麼要求嗎?她是否明確提出她需要什麼樣的音樂,還是你有意減少了配樂的使用?
Lia:我最初是沒有音樂地觀看這部電影的,結果發現,哇,這是一部好電影。我很喜歡那種即使沒有音樂也能自己成立的電影,而我所做的任何配樂都只是錦上添花,《對不起,寶貝》就給了我這種感覺。雖然當時電影還沒完全剪輯完成,但表演呈現已經非常有力了,劇本感傷但溫暖。我向導演提出了自己對配樂的想法,希望音樂裡能有很多人聲,搭配鋼琴,讓整體聽起來既遊離孤獨,又保持溫暖的底色,像電影本身給人的感覺一樣。我不想做得太多,因為電影本身已經足夠打動人心了,我不想過分使用配樂讓電影太滿、情感太飽和。

我們先一起完整地看了一遍影片,然後我會說:“在某處我想加這樣的音樂。”我向導演描述我構想的聲音氛圍,比如鋼琴、人聲,以及在人物經歷創傷時,聲音可以扭曲,旋律也可以在某些部分慢慢演變。接下來就一點點嘗試,我會先寫一些音樂,如果放進去覺得太滿溢了就拿掉,再去寫新的。這就是大致的工作方式。
導筒:這部電影是有章節劃分的,我覺得音樂在電影中也起到了類似章節標記的作用,幾乎每一章都會至少有一段音樂,而且通常是出現在章節的結尾。所以音樂某種程度上就像是每個章節的收尾,在幫助電影建立清晰的節奏感,讓觀眾不會感到疲憊。有時候如果電影太長,而音樂又過於分散,觀眾可能會覺得很累。你剛才說喜歡那些沒有音樂也能獨立存在的電影,聽你這樣說,我也在想,確實有一些電影如果沒有音樂是完全無法自己成立的,比如那種大製作的影片,聲音和音樂幾乎無處不在。這種現象多出現在大片裡,受眾更廣。相比之下,你主要創作獨立電影或短片的配樂,這類電影通常不面向所有觀眾。那麼,你覺得你的配樂是會吸引特定的觀眾群體,或特定的音樂愛好者嗎?你覺得你的音樂會有些“挑剔”嗎?
Lia:我確實在挑選工作上比較挑剔。它不一定非得是獨立電影,但我確實更容易被電影作者(auteur)吸引,傾向於和那些有著非常明確視野的作者導演合作。比如和胡里奧·託雷斯合作《問題專家》(Problemista, 2023)的時候,就需要寫很多音樂,而我認為這種方式非常適合作品。只要音樂的使用是有意義的,我並不介意音樂很多,只要它不是用來掩蓋影片的瑕疵。有時你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影片製作過程中某個場景不太奏效,導演會說,“我們需要音樂來幫忙”,其實這是很正常的,因為電影製作本身就是一個充滿不完美的過程,包含了許多環節。但當像《對不起,寶貝》這樣的電影出現時,我會覺得即使沒有音樂它也能獨立地呈現,並且應該會非常有意思。
我可以為更大的專案作曲,只要它們足夠有趣。我確實認為有些大製作的電影很有意思,比如像薩福迪兄弟的作品,他們的預算更大,但依然有很強的獨特性。比如說,克里斯托弗·諾蘭的某些作品,我覺得也很有趣,而且很有特定的風格。我也喜歡一些主流電影,雖然我不怎麼看漫威電影,但我很喜歡動作片,我很想為一部動作片作曲,那會非常有趣。
導筒:可以想象,在動作片裡,聲音效果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動作越複雜意味著越複雜的音效,這也會為你的音樂提供更大的空間。
Lia:對,我也希望能為它帶來一些特別的東西。我不想以非常傳統的方式為它作曲。只是到那個時候,要想做一些不按常規的事會更難,因為涉及的資金很大,而且有很多製作人參與,很多東西在過程中會被削弱。
導筒:有沒有一些你還沒合作過,但很想在未來合作的作者導演?
Lia:天吶,太多了。其實我前幾天就在想這個問題。讓我看看我的名單上有哪些人。
導筒:你有個名單?
Lia:我的經紀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想和哪些還沒合作過的人合作……哦,我很喜歡畢贛的作品!亞洲電影人的話,就是他了。還有周戴維,我覺得他的《回到首爾》太棒了,很想和他合作。我們有一些共同的朋友,每次有機會我都會說,“嘿,幫我和戴維打個招呼。”另外像特倫斯·南斯(Terence Nance),他拍了一部HBO的劇集《黑色狂想曲》,我喜歡他的視野。還有格雷格·荒木,他做新酷兒電影,有點像是那種90年代製作邪典經典電影的人,做的電影很混亂,有點暴力。
導筒:作為跨性別人士,你是否更傾向於LGBTQ題材的電影,而不是其他那種簡單的二元性別型別的電影?
Lia:我儘量支援這一類,確實我對這些故事會很感興趣,但前提是它必須有一個好的劇本。我不會因為是酷兒電影就去參與其中,有很多很糟糕的酷兒電影,我連碰都不會碰。有很多非常棒的順直片,我只是覺得這個故事很棒,它的視角很獨特,重點是電影的視野,它是否有顛覆性的視角,或者它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真的取決於電影的精神。
採訪/撰稿:藍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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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廣/合作/活動加微訊號:directube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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