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陳拙。
曾經不少朋友問我,為什麼執著於記錄那麼多不同職業的故事。
我說因為關心時代。
這話看起來挺裝逼的,但事實如此,透過一個又一個職業,我能感受到,甚至預知到一部分時代的變化。說個簡單的,刑警講近幾年案子沒過去精彩,那說明,當下安全點了。
這種感觸,蘇軾也有過,還寫成了詩:“春江水暖鴨先知。”
今天的故事,來自精神科醫生陳百憂,不過她反映的一種現象,不僅是在過去,也可能是你我的將來——失業潮對人們精神狀態的影響。
世衛組織的報告有這樣一組資料,“失業率每增加1%,就會使65歲以下的人的自殺率增加0.79%。”而今天的故事,就發生在多年前的東北大下崗時代,陳百憂的主任奉命建立精神科,收治當時的病人。
他是那個時代裡走出來的好人,隨波逐流地生活著,給自己和很多無法被看見的患者,在精神科找到了一個容身之處。

主任是精神科最討厭酒的人,他給我們定了一條鐵律:誰給患者帶酒,誰就走人。
我能理解主任為什麼不喜歡收治“酒蒙子”,因為他們愛惹事、心眼還多,為了喝酒敢賄賂護工,隨時可能讓病房徹底亂套。
主任處理這種事毫不留情,先後開除了好幾位護工和醫生,還嚴肅警告過屢教不改的患者“少把社會上那套帶到病房來”。
然而整個精神科最能喝也最愛喝酒的人,就是主任。
主任符合大家對中年男人的所有刻板印象,愛組織飯局且必喝酒,開場要提一杯,手裡的啤酒都是仰頭就幹。之後還得打圈,無論是一起工作20來年的師姐們還是才來幾天的實習生,他會一個不落地敬酒。他欣賞喝酒豪邁的人,還教育我們“酒品即人品”,好在酒量好的師姐陪主任喝能讓他高興,我這種完全沒有酒量的人他也不嫌棄。
這一套對科裡新來的年輕人很有壓力,尤其是主任喜歡在飯桌上講道理,全是社會上那套為人處世。酒過三巡,他講話的音量開始變大,反覆給我們講老院區的陳年舊事,說自己如何憑藉一己之力開辦精神科。那些源自上個世紀末的故事我已經聽了很多年,但還是經常能聽到新故事。
對於我和大多數同事來說,主任完全來自不同的時代,要想理解他,多少有些難度。但我能明顯地感受到,他把同事,把精神科保護得如同自己的家。
而這個家的起始點很有主任的風格,因為這裡的一切都可以說是主任在酒桌上喝出來的。

我加入精神科是2010年,坐著車走過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來到位於郊外的分院區,在院區最深處找到了精神科的封閉式病房。白牆紅瓦的獨立二層小樓周圍,到處是參天大樹和肆意生長的花草。患者經常在院子裡活動,後勤部的人在附近開闢園子種菜,我和大家彷彿生活在世外桃源,自成一體與世隔絕。
這裡雖然看上去歲月靜好,但病房會階段性地不太平,一般都是因為來了新人。而1999年精神科成立那會兒,主任每天重要的工作就是叫上司機班的師傅,開著麵包車滿城接患者回來,而且是破壞力很強的“武瘋子”,可想而知病房天天都不太平。
有一次主任去接一個拿著刀要砍人的患者,警察都到場幫忙了。回病房的路上,主任趁機跟警察學習了幾招擒拿術。他經常向我們炫耀這些招數,說自己當精神科醫生從來沒被患者“幹一電炮”。
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個“癲癇所致精神障礙”的患者,堅信身邊的人都在害他,所以他要報復,而且手段很下流,專抓男性的生殖器,已經抓傷了好幾個人。主任去接的時候可費了好一番功夫,患者來了醫院總想找機會報復主任,整得主任每次查房都得提防著。
一天患者突然從後面竄出來,一手抓住主任的白大衣領,另一隻手就往下掏。主任往旁邊一閃躲開了控制,然後用膝蓋磕患者的腿窩,讓患者直接跪在了地上。
這件事被主任講了好多遍,每次都是繪聲繪色的。有一次他甚至拉著一個男同事現場演示,好像這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一樣。
對主任來說,這種打人的患者還不算極端情況,他遇到過更危險的:有患者在家養了一百七十多隻貓,整棟樓都臭得沒法住人,誰敢抱怨,患者就去砸人家玻璃;有患者用斧頭砍妻子,從脖子砍到後腰下,縫了幾百針;還有患者把嫂子殺了,屍體就放在衣櫃裡……
我每次聽到這些情況都會心驚膽戰,覺得有些偏執型人格障礙還多次傷人的患者,應該送監獄才對。然而封閉病房雖然也會把人關起來,但畢竟是提供治療服務的地方,好多患者還是院長專門去別的醫院商量後,才被分到我們這裡的。
精神科的第一批患者有十幾個人,都是別的醫院不想要的:有的經常偷東西,有的愛搬弄是非,還有的患心臟病、糖尿病治療難度大……
他們看到醫院的麵包車就會拼命掙扎,主任的衣服被撕爛是常有的事。他工作後攢了很久的錢買了一塊“雙獅”牌手錶,每天都戴著有空就用酒精擦錶鏈。有一天主任接患者回來,發現自己的表特別乾淨,原本磨花了的玻璃蓋都是透亮的,他很開心。等他閒下來才發現,能不透亮嘛,表蓋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掉了。從那之後,主任接患者就再也不戴眼鏡和手錶了。

痛失表蓋那年主任30出頭,他從呼吸科半路出家成為精神科醫生,所有事情都要從頭學。別的醫院不主動介紹患者的發病和治療過程,有些家屬也不想多說。所以主任要自己重新摸索患者的病情,理解他們的性格、習慣甚至人生。
主任遭了這麼多罪,都是因為他被院長趕鴨子上架開辦精神科。當時醫院的財政狀況非常緊張,已經發不出工資了。
主任得到的任務是給醫院創收,讓大家都活下去。

主任是八十年代的本科醫學生,被分配到醫院沒幾年,就趕上了席捲東北的下崗潮。當時我們醫院歸鐵路管,大家不至於下崗,但醫院效益很不好,常常不能足額髮工資。
那時候可能全東北的單位都在開源節流搞自救,我們醫院鼓勵職工停薪留職,可是作用不大。務實的老院長組織大家利用院區的荒地種玉米、養豬、養魚……想盡辦法增加收入。結果這些副業也就給大家改善了一下生活,根本解決不了工資問題。
老院長想拓展醫院業務,他到處考察,發現社會上的精神病患者越來越多。這和東北的衰落有關,也因為人們對精神疾病缺乏重視甚至心存偏見,讓很多患者流落在外。老院長看到了屬於醫院的“時代機遇”,於是決定開辦精神科。
在動員大會上,主任將自己隨波逐流的個性展示得淋漓盡致。起初他和大家一樣悶聲不吭,一來精神科處在醫生鄙視鏈的最底端;二來改變執業方向的壓力很大,收穫卻是未知。
老院長的目光投向了主任他們那期的年輕醫生,最後直接拍板,把任務指派到了主任的頭上。主任心想既然是領導安排得的,那就得接下。
其實他兩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完成任務。當時院區裡除了有破舊的小樓可以改造成封閉病房,其他的軟硬體、治療團隊甚至連治療精神病的專業知識都得從零開始籌備。
小樓是蘇聯人援建的,最初是鐵路領導的療養院。因為地方偏遠空氣好,五六十年代又變成了肺結核病人的病房。後來肺結核有了特效藥,病人越來越少,院區上百畝土地也就漸漸荒廢了下來。於是小樓等來了新的安排,它被裝上了防盜窗和隔離門,迎接一批又一批的精神病患者。
主任的命運和這棟小樓很像,一直在被人安排。他沒有比別人更喜歡精神科,就是領導讓幹嘛就幹嘛。非要說為什麼只有他願意接下這個前途未卜的任務,我想來想去,只能說主任是個好人唄。
我接觸過的很多人,最開始並不是特別明確地要當精神科醫生。主任是院長給了任務,我是在實習時本能地對這裡感興趣。到了畢業時,我在猶豫去市裡的精神病院還是到現在的精神科,導師幫我分析利弊說“主任人特別好”。
我到了科裡,主任憨憨地笑著說“慌(歡)迎”,本來我還有點緊張,卻被他的後鼻音逗笑。主任自嘲說:“我的普通話確實不標腫(準),湊合聽吧,聽久了就能懂了。”
那時的主任一米六五的樣子,微胖,和內蒙古大漢的形象有些出入。好多人都看不太出來他的年齡,有人說主任“從40多到60都有可能”。他有一頭自來卷,臉上有痘印,年紀上來後他的近視鏡就摘掉了。他的眼皮也因為上了年紀而耷拉下來,睫毛會刺得眼睛流淚。他為了治療眼瞼下垂割了雙眼皮,我們就嘲笑他一把年紀了還挺愛美。
我見到主任的第一面,導師口中的“人特別好”一下子就具象化了,我也放鬆了下來,很快融入了精神科。
只是當時我還無法理解,這麼一個愛喝酒能喝酒的老好人,是怎麼在酒桌上把這個精神科給喝出來的。

要想開辦一個精神科,把一個個“武瘋子”順利接回病房只是最簡單的一步,接下來的治療更讓主任發愁。
當時的抗精神病藥物一共就那幾種,主任看著說明書給患者開藥。有個患者症狀始終控制不好,怎麼換藥都不行。醫院請了一位精神病院退休的老專家來坐鎮,但老專家出工不出力,只知道跟主任說“你是主任,都聽你的”。
主任心中煩悶,恰巧遇到精神病院的醫生,熱情地請人家喝酒。酒過三巡,那個醫生幾句話的指點就解決了主任的難題,從此之後主任遇到困難就想辦法請人喝酒。
我們科有幾位護士大姐常說,主任剛被分配到醫院工作的時候剛二十出頭,是個特別害羞的小夥子,跟女同事說話就臉紅。主任對此毫不避諱,說自己從小到大幾乎沒跟女孩子說過話。但為了完成任務,也就顧不上害羞了。
如果把我們精神科比喻成度假酒店,當時的老院長負責給科裡找“客源”,主任負責“上門接客”。院長為了給初創的精神科找患者,帶著主任去兄弟單位找領導搞關係,告訴他們以後有人犯病就給科裡打電話。這當然也少不了喝酒。
主任經常請各種人喝酒,別人酒後吹牛,他是酒後學習治療精神病。因為科裡幾乎所有的活都是主任來幹,所以他的酒量和經驗成正比,都是靠實踐鍛煉出來的。
我問過主任:“你不當呼吸科醫生遺憾不?”
“不後悔。”主任沒怎麼想就回答了。
他說那個年代呼吸科的病人也很難治,患者在他面前咳出一盆血,紗布口罩根本擋不住結核桿菌,但他還得給患者做氣管鏡下止血。主任很有既逆來順受又能苦中作樂的精神,他被安排去了精神科後,就像阿Q一樣尋找以前工作的“壞處”和現在工作的“好處”。然後自我安慰說“現在已經很好了”,結果他就真的感到滿足了。
經過一年多的摸索,科室總算走上了正軌,患者也逐漸多了。原來的病房不夠用,還擴建了一部分,病房的氣氛也漸漸安寧了下來。
主任成功完成了任務,但這對他既是好事也是壞事。因為只有做成了才會發現,不愁“客源”的精神科,簡直就是把那個悲情的時代,濃縮在了一起。

主任開辦精神科,最初的目的是為了給醫院創收,把拖欠大家的工資賺出來。真接觸了精神病患者這個群體,主任發現他們不止有病人一個身份,很多人還是身世悲涼、無家可歸的苦命人。
如果說千千萬萬的下崗工人是時代的棄子,那麼精神病患者就是隱入煙塵的遊魂。往往只有在發生嚴重的暴力事件時,人們才會注意到這個群體的存在。
我上班之後跟主任追過好幾次逃跑的患者。有一個男患者看所有東西都覺得“賊眉鼠眼的”
,以至飯都不敢吃了。如果沒有人照顧,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把自己餓到酮症昏迷。他已經住院很多年了,媽媽每年會接他出院住一段時間。
後來他媽媽去世了,從此再也沒有人接他出去。那天他趁外出活動的工夫,自己跑了。主任帶著我們開車出去找,結果沒走多遠就發現他坐在馬路牙子上。他想回家卻找不到路,而且就算回去了,家裡也沒有媽媽給他做飯了。
主任問他:“跟我回去不?”
他說:“我餓了。”然後自己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還有一個女患者太想孩子了,趁著去澡堂洗澡的時候逃跑。因為被護工看到,我們很快就把她找了回來。我打電話讓她老公帶孩子來病房探望,可是她老公說忙,沒時間。
這是精神病患者悲哀的處境,他們更容易被親人放棄。
還有一些突發疾病的患者,他們的生活也很艱難。有一個女患者有非常嚴重的子宮肌瘤,平時只是月經量大、時間長。有一天晚上她說肚子疼,主任是男的不好檢查,護士去看發現血都浸透了棉褲,必須趕緊手術。
主任聯絡不上患者的兒子,只能去患者家裡找人。地方很遠,晚上10點才到。主任他們去小賣店買東西填肚子,正好遇到患者的兒子買菸。患者的兒子看見主任拔腿就跑,主任和司機在後面追了半天。
患者的兒子以為主任來要錢才跑的,他也有難言之隱,下崗之後一直沒找到工作,已經交不起住院費了。主任這趟只是為了找他去醫院簽字給母親做手術,見他實在困難,還向醫院申請把欠的大部分住院費給減免了。
按現在的標準來看,主任30多歲就牽頭開辦了新科室,絕對算得上年輕有為,而且給很多讓社會棘手的重症患者找到了去處,可是這個精神科從患者到醫護人員,全都窮得叮噹響。
大家終於發現了精神科的真面目——錢少事多。當初雄心勃勃定下的創收任務,失敗了。
而主任自己的生活,也陷入了困境之中。

主任最落魄的時候,足足半年沒拿到一分工資,然而工作卻一點都不能耽誤。
一開始患者少,晚上有護工看著就行。後來患者多了,尤其是有五六個患者是同一個單位的,他們之間互相不服氣,動不動就打架。導致主任不光白天要上班,晚上還要值夜班。實在扛不住,主任找院長申請外聘一個醫生。正式醫生可不敢招聘,因為發不出工資,就連之前坐鎮的老專家都離開了。
外聘的醫生來了後主任能稍微輕鬆一些,兩個人輪流值晚班。本來以為是好事,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當時新來了一個酒精依賴的患者出現了戒斷反應,外聘醫生給患者喝了酒。喝酒確實可以緩解患者的戒斷反應,但容易把其他患者的酒癮給勾起來。最後主任慎重考慮,讓這位醫生走了。一時沒有新的人頂上,主任只能繼續當光桿司令,成天住在醫院。
那段時間主任很少回家,大半夜想兒子想得心裡難受,總想起兒子剛出生的那天,他坐在醫院的嬰兒床邊看著肉乎乎的小奶娃。主任不敢用手碰更不敢抱,就那樣坐著看了一夜。有一天主任實在太想兒子,就抽空回了一趟家。他久違地抱起了兒子,結果居然把兒子嚇哭了,主任心裡難受了好久。
更讓主任難受的是,在上幼兒園的兒子指著他問:“你一天天家都不回,都幹啥了?賺的錢呢?”
主任內心十分愧疚,他明白兒子是在替媽媽叫屈呢。主任當時連兒子的學費都要管岳父借,好在岳父能理解他,說老兩口花一個人的工資就夠了,直接把自己的工資卡給了主任。
我問過主任:“都不發工資了,你哪來的錢請人吃飯啊?”
主任得意地說他妻子特別好,知道主任吃飯喝酒是為了精神科這一攤子事兒,還總勸主任說男人在外面不能沒錢。有一次妻子給了他300塊零花錢,主任揣在兜里舍不得花。
講這段的時候,主任的手還拍了拍白大衣的口袋說:“心裡老有底氣了。”好像兜裡還裝著那300塊錢似的。
現在想起來簡直不可思議,一個男人忙得連家都顧不上,還經常在外面捱打捱罵,而且長時間沒有工資,我是想象不出來主任是怎麼堅持下去的。
我很討厭以前的文藝作品為了歌頌奉獻,非得讓工作比家庭重要,覺得這種描寫是違反人性的。當主任一點點給我講他的故事,我又覺得那不是老套,就是屬於主任那個年代的普遍事實。
當年我父母做小生意也是風餐露宿,連續十多年一年365天都不歇著。只有送我到東北來上大學,他們才奢侈地休息了幾天。他們那一代人,都是吃著苦走過來的。
每次說起這段,主任都在說自己接受過不少人的幫助,所以只要有人找他幫忙他都願意幫。我問他遇到過白眼狼嗎?主任說又不是砸鍋賣鐵地幫,不需要回報。“你幫了十個人,即使有九個白眼狼,不還有一個是好人嗎”。
我幫他總結:“也就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唄?”
主任嘿嘿笑:“還是你會總結。”
2004年,醫院改制終於完成,我們變成了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主任拿著拖欠了好久的工資回家,交給兒子說:“你看看,這是你爸的工資。以後別再說你爸不賺錢了。”
那會兒主任的兒子都已經會數錢了,他兒子反覆地數了幾遍然後笑著說:“這還差不多。”
好事和壞事一樣,總是扎堆來的。醫院總算正式招聘了兩名精神科專業畢業的研究生,就是我的兩位師姐。科室的管理正規了起來,開始有實習生來實習,也設立了“總住院醫師制度”。
其實那個時候沒有績效考核,無論主任幹多幹少,拿的錢都是一樣的。很多大醫院都因為精神科病房不賺錢事還多,直接不開設這個科室。只是這些年精神衛生越來越受重視,所有的三甲醫院才被要求必須開設精神科。
主任可能是有危機意識,擔心我們的科室會被取消,所以他總是努力地體現自己的價值,特別是要讓領導們看到。所以有時候主任在我們的眼裡,顯得特別像個官迷。

每次有領導的親戚來看病,主任都會叮囑我們要特殊關照。我對這種搞“特權”的行為心存牴觸,覺得沒有必要活得卑躬屈膝,曾經懟過一個不講理的“皇親國戚”。
那個患者來勁了,非給我看他的微信,說自己上個星期還跟院長吃過飯,非說我的治療有問題。我說:“你要覺得院長厲害,你讓他給你看啊。”然後這個患者就整天給我告狀。
主任為這事兒專門批評過我,他說只有把領導的關係搞好了,對科室才有好處。他也不罵我,就是拉著我反覆說這些車軲轆話,讓我學會做人。
其實我也不是討厭所有的“皇親國戚”。曾經有個院領導的親戚在我們科“外掛”,領導給他找了間空著的小屋住,他每天去單位食堂吃飯,早晚來我們科裡吃藥。他雖然有特權,但我還挺喜歡他。
因為這個患者生活很規律,還養了只小狗,取了個大明星的名字。每天他都帶著那隻明星小狗在小屋外面曬太陽,他看到熟悉的人會主動打招呼,小狗也撲過來搖尾巴。患者患病多年,父母已經去世了,他在這裡住得愜意,堅持服藥基本就不會犯病。
院領導很滿意我們對這個患者的治療,多次公開表揚過我們科室。新一任院長來病房視察的時候,院領導一邊陪著院長走一邊吹風說我們科幹得好,說主任幹得好。主任回了辦公室就顯擺,說領導重視我們總是好的。
總院的週會,我們分院的人都是線上參加。大家總是到會議室籤個到就偷偷跑了,只有主任拿個筆記本認認真真地記錄領導發言,然後一字不差地讀給我們聽。我曾經分析過主任為什麼那麼在乎領導的看法,發現這不僅僅是因為主任經歷過聽從組織安排的年代,也因為無論什麼時代,人總會有許多的身不由己。
就好像我們精神科的成立,不就是領導的一念之間嗎?
就比如我讀研究生時的醫院,比我現在工作的醫院更有名氣。但是因為各種原因,精神科病房很多年都成立不起來,如果能得到領導的大力支援,也許結果就不一樣了。
不過主任也不是完全聽話,他有很多應付形式主義的小聰明,讓我們躲開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有一段時間我們科特別缺人,正好醫院通知全院都不能再僱外聘醫生了。主任覺得我們的孩子都太小了,確實需要有人幫忙值夜班。他跟我們商量說如果醫院不再續聘,我們就自己出錢把外聘的醫生留下來,主任出大頭,兩個師姐、我、師弟一人出一點,科室獎金也照樣按勞分配。
想好對策之後,主任先向院長打報告提出科室的困難,院長重新考慮了我們科的特殊情況,同意由醫院來續聘這位外聘醫生。主任的計劃雖然沒有用上,但我和師姐們心裡都很溫暖。
我也不知道主任哪來這麼多小聰明。還一次醫院開展廉潔教育,所有人都要抄書。我心想自己又不收患者紅包,有啥好接受教育的,對這種事煩得不得了。我們主任的特點是,只要醫院的任務就得幹,但是他知道大家都不願意,於是他經常請實習生吃飯,然後讓他們幫大家多抄幾份,把任務混過去。
科裡每來一個實習生,帶教的醫生就要寫好幾本教學記錄,還必須手寫。我經常忙得來不及寫,遇上教學檢查,主任就給我換一個新本,把最近兩個月的寫好就行,檢查的時候就說最近換了新本,舊的弄丟了。
主任絕對不會內耗,遇到難事兒就會跑到我們辦公室坐一會兒,拉著我們討論,一旦梳理出思路就立馬起身去解決。就主任這個狀態,也難怪他會不理解年輕人為什麼總想辭職。
這些關於人情世故的體悟,年輕人不願意聽,也很難共情。我可以不去操心這些事情,但主任不得不顧忌。所以我一直感覺,自己沒什麼資格去質疑主任的做法,因為我們就活在主任的庇護下。

眼看著科室越來越壯大,沒想到2015年醫院突然決定,關閉封閉病房,不再治療重症精神病患者。
這些年來,分院要調整的小道訊息一直在傳,我們不願意相信,但也覺得有道理。畢竟分院一直在虧損,大家搬回總院是遲早的事。每年都有很多人來勘測土地,有一年甚至陸續來了11波,彷彿這裡馬上就要變成商業樓盤了。那時候就連院長過來,我們也不積極開門,主任總是最先跑出去開門迎接的人。
正式接到訊息那天,我們心裡都很難受。精神科回到市裡就不開設封閉病房了,所以很多患者需要分流去其他醫院。患者們也很難受,他們來辦公室求主任帶他們回市裡,甚至保證以後不犯病,不給主任添麻煩。
主任一點不浪漫地說:“犯不犯病也不是你能控制的,要是你一直不犯病,住家裡多好!”
有幾個患者捨不得走,找到主任說:“是不是那誰(院長)讓關的?主任你就發話吧,只要你同意,我們去找他鬧。反正我們都是精神病,他能拿我們怎麼樣!”
“拉倒吧。只要你們出事,不論是不是我的主意都會算在我頭上。你們真去鬧了不是坑我嗎。”
提前一個月我們就開始忙活患者轉院的事情,除了少部分患者家屬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我們操心,剩下的大部分患者都需要主任來安排。那段時間很亂,每天都有主任聯絡的醫院來看患者,每天都有患者來辦公室告別,我和師姐們的眼淚不值錢,每天都在哭。
主任不哭,他在用小本本記錄患者的情況。
他考慮得特別細,有軀體疾病的患者適合去綜合醫院的精神科,方便看病;家庭經濟情況好一點的患者,他會安排去條件好一些的地方,經濟比較困難的患者就安排去花費少點的地方;有幾個患者的父母年齡很大了,主任還會考慮路程給患者就近安排,坐車路線他都寫下來交給家屬了。
主任讓我們把每個患者的病志都整理好,多列印了一份給對接的醫生帶走。當年主任從別的醫院接患者回來,得到的資訊非常少,全部都得自己一點點琢磨。現在他跟接收醫院對接時,把每個患者的家庭情況、治療過程、所屬單位,甚至患者家屬的脾氣都交代清楚了。
主任這個走過夜路的人,總想著給別人留一盞燈,這讓我特別感動。
好幾個患者上車前反覆來辦公室告訴我們,以後有封閉病房一定要通知,他們還來我們這裡住院。很多患者走的時候都哭了,連心硬的“院霸”都抹了眼淚。
主任不哭,他在忙著叮囑患者不管在哪裡都好好配合,好好吃藥。
幾天內,封閉病房的患者被一輛一輛麵包車拉走,其中就有1999年開始被主任一個個接回來的人。
當年主任在醫院門口坑坑窪窪的土路上走了不知多少遍,把他們接回來,安置好。16年過去了,門口的路總算是修好了,可是患者們卻要從這條路遠去。
每送走一輛車,主任就回到辦公室,把小本本上的名字一個個劃掉。名字劃完了,我們就正式回到了市裡。這對精神科來說,是一次新生。對主任來說,則是對16年時光的告別。
如果說精神科是主任親手蓋起來的家,那段和老患者們分別的日子裡,家的一半塌了。

到了市區後,我們精神科不得不“重打鼓另開張”。大家搬進了一棟獨立的三層小樓,病房全變成了開放式,患者大都是焦慮、抑鬱症。他們住院的時間通常只有一到兩週,有時候快到我來不及把名字和人對應起來,患者就出院了。
我和師姐都很不適應,尤其是中午休息的時候不能外出活動,只好待在辦公室懷念郊區那有些荒涼但自由自在的大院子。
2020年時我們科已經小有名氣了,有患者為了找我們看病會從很遠的外省過來。正當我們對自己的工作有了點成就感,開始在新的精神科找到家的感覺時,疫情來了。
我記得很清楚,1月23日醫院緊急召開了會議,我們的病房是獨立的小院,直接被徵用為隔離病房。當時病房裡還住著四十多個患者,有幾個是當天早上才入院的,立刻全部辦理出院。
這次患者的離院非常倉促,不像當初封閉病房關閉那樣,有足夠的時間道別。好幾個患者走的時候只來得及匆匆說一句,“過了年我再回來住院”。沒想到一走就是好多年。
病房關了,師姐和主任輪流出門診,其他的人都派去支援“抗疫”。我一開始是去發熱病房支援,後來被派去紮了一年多的疫苗,又在社群採了大半年的核酸。
我採核酸的時候是2021年的冬天,東北的冬天太冷了,大家還得在通風的環境下工作,我在防護服裡穿了兩件羽絨服還是很冷。採完一個人往手上噴冰水一樣的消毒液,手都凍麻了,到了晚上回家,胳膊酸得都放不下來。
主任知道我們很辛苦,每天都在群裡鼓勵大家,問我們要不要暖寶寶啥的。雖然科裡的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面,但心還是離得很近。每個人每天在幹什麼,大家都很清楚。在那種困難的時候,集體的溫暖能給一個人內心提供很大的力量。
疫情時好時壞,一開始主任還能趁疫情不重的時候召集大家聚餐,後來防控越來越嚴,醫院要求醫生也隔離,必須住在醫院不能回家。
主任跟師姐商量,他先值一個月班,然後科裡從年齡大到小輪著來。主任拿著鋪蓋卷就開始了“住院”生活,每天吃飯由食堂送來盒飯,晚上就住在門診的診療床上。那一次的隔離不到一個月就結束了,我們科真正被隔離了的,只有主任一個人。

主任是個身先士卒的領導,就是有時也是個“爹味十足”的人。
那天中午休息的時候,主任來辦公室通知週二晚上聚餐,讓大家儘量都來。師姐看了看孩子補課的時間,說可能得提前離開去接孩子,其他人都“嗯”了一下表示回應。主任看大家的反應不是很積極,有點落寞。
他走後,我看到幾個實習生互相看了一眼,都面露難色。其中一個實習生說:“真不想去啊,最近在減肥。”另一個人立刻回應:“每次吃飯主任都講人情世故,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還在郊區封閉病房工作那會兒,聚餐總是熱鬧非凡。有次我們去吃水煮魚,主任有事兒晚來一會兒,等他到場時魚就剩兩片了。主任樂呵地坐下來就繼續點菜,開啤酒。而現在,科裡大都是年輕的女生,過去習慣點的一桌子菜經常吃不完。主任還在講他那套人生哲學和社會感悟,大家想的則是早點吃完早點撤退,氣氛冷清了許多。
主任屬於運營管理型領導,吃飯喝酒講道理是他用了一輩子的凝聚人心的方式,現在已經變得不合時宜了。好在主任不是隻會這些。
比如他看到來科裡輪轉的小護士在哭,得知小護士的爸爸腦梗塞但沒有病床,見不得人哭的主任拔腿就跑去神經科找人。神經科主任幫忙協調,臨時在走廊加了床。
前一段時間有位焦慮症患者因為候診時間太長,和實習生吵起來了。患者氣得要報警,不依不饒地要求實習生道歉。實習生覺得是患者先罵人,自己懟回去並沒錯。主任兩頭做工作,好不容易實習生同意去道歉了,患者又覺得不夠誠懇,主任只好自己繼續跟患者道歉。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不在科裡,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主任在患者旁邊低著頭“挨訓”。事情鬧了三個多小時大家都累了,實習生第二次道歉,患者總算是消氣了。
我聽到主任自言自語:“都要60歲了,還被罵。”後來我們聚餐,這次被指著鼻子罵的故事,成了主任新開發的段子。
主任對實習生說:“你都哭了,我就不再批評你了。不過我還是想說,咱們科患者本來就焦慮,又讓患者等了那麼久,你讓他說幾句他也就不氣了。”主任給實習生放了兩天假,讓她回家緩一緩,也考慮一下主任的話是否有用。
“你以後要幹這行,不能跟患者硬槓。別動不動就不幹了。”主任在餐桌上還是不忘敬酒,單獨跟實習生喝了一杯。
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產物,主任覺得聚餐可以溝通感情,他很願意聽年輕人的意見。只是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很多事情越來越正規,大家照章辦事就行,不需要太多的私人感情。不過時間長了,實習生們都能覺出主任的好,也敢跟主任開玩笑了。有時候主任一到辦公室,實習生就問他,“主任,昨天又去哪喝酒了”?

主任其實很清楚,時代在飛速變化。
自從精神科搬到市區,我們多了很多學習交流的機會。精神科醫生上學時都學過一些心理學理論,但大都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心理治療培訓。我到了開放病房就發現,自己有時候很難理解一些患者的行為:他們看起來很正常,但做的事情卻很不合邏輯。
我因此有點“懂了很多道理但依然過不好這一生”的宿命感。
為了更進一步的理解這些心理現象,我開始系統的學習心理治療。主任非常支援我們參加各種學習,也給我們創造了很多機會。
我每次請假,主任都毫不猶豫地簽字。趕上院領導不在,主任就幫我打招呼。他打招呼好使,因為院領導經常他任喝酒。他常常說自己“就這個水平了,但是你們的日子還很長,一定要跟上時代”。這也使得我每次學習都很認真,甚至有了使命感。
精神科的封閉病房在2015年取消的時候,有一批和主任年齡差不多的老醫生,被調去了後勤。他們那一代人好像真的是領導讓幹啥就幹啥,一身的醫術說放下就放下,安心在醫院管理大倉庫。
主任和這批老醫生相似又不同。他雖然也是從不抱怨,努力配合領導的工作,但科室這些年經歷了的多次改革,遇到過的那些不合理要求,甚至遭遇的近乎毀滅性的打擊,都被主任扛過去了。
這是我佩服主任的地方,他從不迷茫也很難抑鬱,總能適應各種環境,找到自己的位置,保護這個他從零創立的精神科。
而這裡有他隨遇而安但全力以赴的人生,有他偶然進入卻堅持了一輩子的事業。
這幾年我們經常有去其他醫院支援建設的任務,一次要離開半年甚至一年,每次去的都是主任。
我問主任:“你咋不爭取一下呢?跟院長說咱們科人手不足,別派人去了啊。”
主任一副錯愕的表情:“領導已經決定了,名單裡有咱們,你們都去不了就我去。”
我腦子裡突然出現當初開辦精神科的時候,主任可能也是這樣。主任也不見得多願意,但任務落到自己的頭上,那就去執行吧。
主任在別的醫院也一如既往地認真,他總是把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能幫上什麼忙就幫什麼。
他發現當地的精神科經過了好幾輪的專家支援,各項制度都很完善了。但是實際工作的時候,當地的醫生還是有些經驗不足。他就陪著醫生出門診、查房,看醫生有哪些不足再把我們一些已經成熟的經驗分享出去。
主任一直很實在,給對方說:“我可能沒有專家的專業水平高,我會什麼就教你什麼。”
當地的主任第一次遇到我們主任這樣毫不保留的專家,非常激動地說以前專家教的那些東西,到主任來了才終於落地。從零運營一個科室,把理論和實踐中的差異縫合在一起,這是主任擅長的,也是他26年來積累的驕傲。

可能就是因為主任總往前衝,所以我們科好多人都對他形成了依賴。
主任去別的醫院支援前,按照科室慣例要聚餐送行。他不說什麼豪言壯語,只是反覆向師姐交代,科裡的各種東西都放在哪裡。
我們甚至把自己的畢業證、醫師證都交給主任保管,需要用的時候就找他。他每次用鑰匙開啟他的櫃子,都能準確地拿出我們需要的東西。以至於我連訂書釘沒有了都找主任要,他那個櫃子就像多啦A夢的口袋,裡面什麼都有。
我有時候會不信任我自己,因為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偷懶,什麼時候會耍小聰明把事情糊弄過去。但事情讓主任管的時候,我就覺得穩了。
送行聚餐上,主任囑咐了很多,這大概是主任第一次長時間離開精神科。師姐說:“別說我現在喝酒了,就是沒喝我也記不住。等我要找的時候,再打電話問你吧。”
主任走後,果然好多東西都找不到了。大家真的每次需要什麼東西就給主任打電話。“主任,那啥在哪裡?”主任就電話指揮,一下子就找到了。
主任這些年揹著我們做過很多事情,小到我懷孕的時候坐在有輪子的凳子上摔了一跤,第二天科裡就再也沒有這種凳子了。悄無聲息到他給一個出國的前同事交了十幾年黨費,直到同事決定定居海外,主任才突然說出:“你以後就不回來啦?那黨費我就不給你交了。”
主任常說:“我就是出道早。我是本科,你們都是碩士博士。我給大家服務好。”
我知道有些醫院派去支援的醫生,孩子小得連幼兒園都還沒上。而在我們科,任務全都是主任去的。科裡的大事小情主任都管,但他從來都不是指手畫腳地管,就是單純想為大家做點什麼。
一回憶這些事情,我多少會覺得不可思議,但在我們科室,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正是因為我們科容易讓人產生歸屬感,所以有很多患者都捨不得這裡。
封閉病房被取消的半年後,我辦公室門外有兩個人探頭往裡看。等我看清楚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以前的老患者“老田”和“老吳”。我和師姐興奮地叫了起來,趕緊給主任打電話。
主任從隔壁辦公室走過來看熱鬧,一如既往地掃興,笑呵呵地問他們是不是從病房偷跑出來的。
老田說自己在新的醫院表現很好,醫生允許他一個月請假外出一次,這是症狀穩定的患者才有的待遇。前幾次他和老吳出來之後忙著吃頓好吃的喝點小酒,然後理個髮再泡個澡。他們想起在我們科的生活,就一起打車找到了我們的新科室。
主任確定他們的狀態很好,這才放心下來。然後又開始挑毛病,看著滿桌的水果說:“以後人來了就行,別亂花錢。”
老田說自己開始拿退休金了。時間真快,他已經從請病假治病的中年人,變成退休老頭。主任還在那兒很認真地說,精神病患者有時候花錢心裡沒數,“我得提醒他們”。
從那之後,老田和老吳幾乎每個月都要來看我們。後來新病房太忙,他們來了之後也找不到人說話,才逐漸不來了。還有其他患者,甚至患者家屬,如果來我們醫院看病,總會繞到科室來坐坐。
還有不少新患者,他們因為喜歡這裡的氛圍,不願意去別的地方看病,家屬也特別放心。其他科室的同事有事兒沒事兒也愛過來坐坐,找我們聊聊家常理短,獲得一點治癒。
這也是我十分珍惜的地方。
我來精神科的第一天,護士大姐就不由分說地跨著我的胳膊留我吃飯:“今天吃飯的人多。走,幫我拎幾個飯盒。”
雖然我已經在東北上學多年,見識過東北人的熱情,但科室裡這種撲面而來的溫暖,還是讓我有點意外。大家沒給我太多猶豫的機會,直接就把我留到了現在。
正式工作之後,大家的熱情有增無減。護士大姐們怕我落單,每天約我參加她們從春天持續到秋天的固定活動——挖野菜。挖得太多吃不了,大姐們就把野菜包成餃子帶來給大家吃。師姐更是去哪都帶著我,到別的科室就挨個給我介紹誰是誰。主任則反覆告訴我,“你剛來,有患者欺負你就告訴我,我來處理”。
直到我工作很多年了,主任還是這句話,”你們不要和患者發生矛盾,我來當壞人”。
每次科裡聚餐,主任要打電話確認我不上夜班才訂日子。對主任來說,聚餐很重要,要儘量等人齊了才行。我雖然在外面輪轉,但心好像很踏實,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這種歸屬感很難形容,感覺就好像把我當留守兒童時缺失的愛,都在精神科補回來了。
主任經常調侃我剛來的時候不愛說話,現在性格變好了,能開玩笑了。我就說,“這麼多年了,即使是一塊石頭也被你捂熱乎了”。
我之後又來了師弟“酸總”,一個用東北話形容就是性格“硌塞”的學霸,就連他也在這裡被大家融化了。

疫情結束後,我們被醫院“徵用”的病房不光沒有還,小樓還被整個扒掉了,在原址上蓋大樓。以精神科在醫院的地位,我們現在就等著別的科室進了新樓,再搬家去騰出來的舊樓。
主任還有一年多就該退休了,對於我們科暫時沒有病房他一直憂心忡忡,其實他多慮了,這些年,如果說我從主任身上學到了什麼,就是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要有隨風飄搖落地生根的毅力。
我們每學期都要承擔很多教學任務,尤其到了期末,少不了監考批卷。有一天晚上有幾十個班同時考試,我們科和其他幾個附屬醫院的醫生都在教學樓監考。
前一天剛下了雪,夜裡特別冷,完成監考的醫生們都站在外面等車,不少人凍得瑟瑟發抖。這時主任叫的車開了過來,把我們熱熱鬧鬧地都接走了。主任早就在一家有名的鐵鍋燉點了菜,接到我們就立即通知飯店往鍋裡下菜開燉,等我們到了立即就能吃上熱乎的。這件事把其他醫院的醫生給羨慕壞了。
我們科有一個年輕的同事非常優秀,一家名氣很大的醫院想挖她跳槽,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說她捨不得離開我們科室。所以雖然主任愛聚餐愛喝酒的習慣,對年輕人來說是一種負擔,但有時也可以是一種溫暖。
我感覺我們科好像一個世外桃源,以前是因為大家都待在與世隔絕的小樓,在地理位置上像。而現在則是因為精神科是一個讓人心裡舒服的地方,於是在我們的心裡,同樣也擁有了一片世外桃源。
寫到這裡我才發現,精神科的命運一直跟時代緊密聯絡在一起。在以前人們的觀念中,“精神病”等同於“瘋子”,對他們避之不及。現在的人們越來越重視心理健康,發現自己狀態不對,會主動來精神科檢查。我在門診和開放病房接觸的患者中,很多人的表達能力比以前的老患者更好,他們可以進行很深入的交流,讓我能夠及時修訂治療方案。
不止是主任、我和科裡的同事們,患者其實也在積極地尋找自己心裡的那片世外桃源。

陳百憂對我說,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在剛剛工作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很有人情味的主任。
雖然主任最初開辦精神科是為了幫醫院掙錢,是為了完成領導安排下來的任務,但論跡不論心,主任不僅給患者們找到了一個安寧的容身之處,還給陳百憂和同事們建造了一個自由成長的世外桃源。而這26年的時間,重塑了主任的職業生涯和人生。
主任是從舊時代走過來的人,他有屬於自己的時代烙印,其中的一部分成為了主任的侷限,也有很多部分成為了他值得傳承給年輕人甚至患者和家屬的道理、情感和信念。
工作幾年後陳百憂才想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在充滿精神病人的環境下如此快樂。在精神科的種種遭遇不斷打破著陳百憂的固有認知,打破一些人們認為“天經地義”的東西。
患者並非失去人性的怪物,也未必都是瘋狂的天才。主任是個爹味十足略顯油膩的領導,同時也是個聰明而有韌性地守護著患者和同事們的醫生。
陳百憂說:“精神科裡的一切,只是在展示人的多面性。”
這也正是她記錄的意義,讓更多的人和事被看見,被理解,被尊重,被延續。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 老腰花
插圖: 魚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