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以原道”“文以載道”本是寫作基本常識,但作為文章古國、大國的中國,數千年間,關於如何寫作、如何鑑定文章好壞卻是爭論不休。只是有一點,大家都認為好文難寫:杜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賈島“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都道盡了好詩好文誕生的艱辛。毛澤東同志在延安幹部會上對此也有深刻的感慨:“為什麼語言要學,並且要用很大的氣力去學呢?因為語言這東西,不是隨便可以學好的,非下苦功不可。”總之,文章重要,文章難寫,文章又不能不寫。不寫,人類文明就中斷了。
近來閒聊時,幾位編輯朋友約我寫寫如何改變文風。此等高深學問,我豈敢貿然命筆?記得小學四年級,語文老師曾獎勵我一本《作文知識講話》,我認真看完了,但還是不知道怎麼寫好作文。這自然不是作者寫得不好,除了讀者悟性有限,主要還是問題本身太難闡述。
但幾個朋友都說,大家普遍認為現在文風有問題,許多文章給人空洞無物、廢話連篇之感,他們壓力很大。我覺得好文章還是有的,只是現在大家口味刁了,對“廚藝”也就是作者的表達功力要求更嚴苛。沒辦法,“掌勺者”只能精進廚藝,否則“家人們”就只願去餐館吃飯了。
我笑著跟朋友說,其實,論文字表達的藝術性複雜性技巧性,現在比過去高多了。但問題恰恰在於技巧玩得太花哨了,反倒讓許多人看得一頭霧水。這豈不是本末倒置?寫文章的目的,原是為了清晰、有效地傳遞思想與觀點,若因過度雕琢而築起理解的壁壘,再精巧的技巧也失了意義。
別的學科我不敢妄議,單就我們馬克思主義學科而言,一個不容忽視的現象是:不少文章洋洋灑灑、鴻篇鉅製,可讀者(包括同行)反覆研讀幾遍,仍如墮五里霧中,不知所云。有時當面或電話向作者求教,得到的解釋也往往語焉不詳,難以廓清迷霧。我善良地相信作者心中自有丘壑,只是要麼欠缺深入淺出的表達能力與耐心,要麼骨子裡存著幾分不屑於淺出的清高。然而,馬克思主義學科肩負著立德樹人的根本使命,若陽春白雪、孤芳自賞,多數人聽得雲山霧罩,導致曲高和寡,這如何能行?傳播的效力又何從談起?
正是基於這份憂慮,當編輯朋友再提文風問題的困擾時,我便毛遂自薦,翻出了十二年前的一篇舊文——《馬克思主義為何在今天的中國依然還有生命力》。這是某報朋友約我寫的,是為了紀念馬克思逝世130週年。我自覺對馬恩原典鑽研不深,連選集都未通讀,便坦誠相告,若非要寫,只能從“中國化”的實踐角度切入,——實乃急中生智想出這個題目。後來因為年底雜事太多,自己又懶散,竟一拖再拖,直到大年三十前兩天在朋友的一再催促下才下決心完成任務。原計劃不過三千字交差,誰知控制不住,從下午兩點一直寫到晚上兩點,竟寫了八千餘字!好在篇幅超了不怕,編輯刪改空間更大。主編看完第二天給我簡訊鼓勵我說挺好。我終於完成承諾,如釋重負,下午坐飛機飛往南方過春節。所以,現在不敢輕易答應約稿,快六十了,這般焚膏繼晷地“開夜車”,怕是要給全國人民的“健康指數”貢獻負能量了。
未曾想,這篇“趕”出來的文章,反響卻出乎意料地好。六個內刊相繼轉載。後朋友告知,在幾次有關部門的會議上,相關部門的負責同志也曾對該文給予高度評價。隨後有好幾個部門和雜誌社聯絡我發放稿費——這筆“意外之財”,足夠我在燒烤攤上大快朵頤,吃上千把串羊肉串而綽綽有餘!
其實,這篇文章的影響狀況我基本沒跟任何人說過。年底申報科研獎勵時,也只按照普通報紙的標準申報的(記得獎勵似乎是600元),至於核心期刊轉載、領導批示這些“加分項”,提都未提。我如此行事,絕非故作清高,更非看輕文章的價值,只是內心深處,始終秉持著幾點樸素的信念:其一,學問之道,首在求真,是自己與自己的對話,是不斷超越自我的證明,外界的喧囂並非終極追求;其二,深受學界那些德高望重、虛懷若谷的老先生們薰陶,他們的淡泊與謙遜多少影響著我的認知;其三,也深知此文不過是對自己多年縈繞心頭的幾個疑問,做了一次粗淺的梳理和嘗試性的回答罷了,實在不值得大書特書。
現在將此舊文公之於微信公眾號,首先是回應媒體朋友的關切。既然朋友們屢屢問及作文之道,此文或可作為一個具體的、雖不完美但力求真誠的實踐案例,供大家參考批評。若能由此引發對“如何寫好”更深入的探討,則幸甚至哉。這比抽象的說教,或許更具參考價值。另外還有以下幾點考量:
其一,為馬克思主義學科的學風文風建設提供一點參考。馬克思主義學科的生命力在於實踐,在於掌握群眾、改造世界。它要求我們勇於直面真問題,敢於觸碰時代脈搏下的核心矛盾、社會程序中的深層癥結、群眾心頭的急難愁盼,而非在無關痛癢的偽命題上打轉,或對尖銳挑戰迴避躲閃;嚴密剖析問題,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條分縷析,層層深入,揭示現象背後的本質與規律。這需要紮實的學理支撐和嚴謹的邏輯推演,而非空談概念、玩弄文字遊戲所能替代。踏實解決問題,力戒脫離實際的紙上談兵和迴圈論證的學術內卷。必須培養經世致用的務實學風,堅決摒棄孤芳自賞的封閉心態、概念遊戲的文字迷宮和迴圈論證的邏輯怪圈。一句話,理論文章尤其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文章一定要敢於提出問題、善於分析問題、勇於解決問題。“解決問題”才是理論文章的高境界!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的文章若不能解決問題,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又何以擔當其時代使命?
其二,重申個人衡量一篇優秀學術文章的標準。竊以為,一篇上乘之作,當兼具三者:文論(核心觀點鮮明、深刻、有創見)、文據(論證嚴謹、資料翔實、論據充分)、文采(表達清晰、流暢、有感染力)。三者交融,方顯學術之真、思想之美、傳播之效。
其三,探討一下馬克思主義學科如何寫出高水平文章。這本是大師級學者方能透徹解答的宏大命題,我自然無此功力。所幸,季羨林先生多年前一句看似俚俗、實則蘊含至理的妙喻,早已點破玄機。據聞,有學生苦於筆澀,問計於季老:“我為什麼寫不出東西來?”季先生笑答道:“水喝多了,尿自然就有了。”此言雖俗,其理至深!它直指學問的根本之道:厚積方能薄發,源頭活水方能自然流淌,我覺得這句話是對搞好馬學科研究最好的指導。圍繞有關馬克思主義領域的問題多讀書、讀好書、善讀書,肯定能夠“出”好成果。這樣的成果,是思想健康、表達自然的“真學問”,令人“產出”後神清氣爽、通體舒暢。
總之,“尿尿”就是尿尿,無論是用“小遺”“遺溲”“後溲”等古語,還是“pass urine”“take leak”等洋詞,若讓中國老百姓一頭霧水,便背離了初衷(面向特定外語受眾的學術交流自當別論)。能用一句話說清楚的,不用兩句話;能用十個字說清楚的,不用十一個字;能用中文說清楚的,不用外語(當然,一些禮節性或者專業性特殊場合除外)。馬克思主義理論是用來武裝群眾、指導群眾生活實踐的,若寫出的文章,存心讓領導看不懂、群眾讀不明、學生聽不清,那實在是理論資源的巨大浪費,也是對學科使命的莫大辜負!
常聞馬院同仁感嘆新時代理論難講,然而,我本人卻極愛聽這門課,我相信很多人也都喜歡聽。為啥?它直接與我們的現實生活有關,一帶一路、經濟新常態、中美貿易戰、就業情況、教育公平、醫療衛生、國際關係、祖國統一、兩個結合、文化強國、從嚴治黨、核心價值觀建設……哪個問題不與我們息息相關?這是多麼鮮活的生活實踐,講好了誰不愛聽?可是,反觀我們的學術期刊,有多少文章真正從學理上搞清楚了這些問題?搞清楚這些問題需要懂得中國和世界的歷史、文化、政治、外交、社會發展,視野要開闊、知識要豐富、思維要敏銳……總之,需要大學問,真正的大學問。如果有“勇敢提出問題、縝密分析問題、切實解決問題”的學術初心與擔當,以中國知識分子的智慧與勤奮,定能將這時代課題講得透徹、講得精彩。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大力改變學風、文風!改變了學風、文風,一定能夠出現新局面!
以上有感而發,或有不妥,然拳拳之心可鑑,畢竟是書生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