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禪日記的特殊之處,還是處處顯出詩人的本色,坦率敘寫心境。《夏承燾日記全編》在年代上比析出的學詞日記往前與往後都有延展,收錄諸多未刊詩詞,尚有很大的研究價值;對其精神世界的揭櫫,尤其鮮明。

青年夏承燾
近人日記不乏時間跨度較長者,如顧頡剛日記(1913—1980,首尾68年)、周作人日記(1898—1966,首尾69年),這與作者的年壽、日記的存續間斷以及儲存狀況有關。新近整理出版的《夏承燾日記全編》,始自民國五年,終於1985年也即夏先生逝世前一年,首尾70年幾未曾間斷,近代學人日記中可謂罕有其匹。
其實只是單論年限,意義並不大。夏先生日記在學術方面的重要性,三十多年前就已顯現。80年代《天風閣學詞日記》的整理面世,為當時學界的盛事之一。20世紀多詞學大家,但像龍榆生的百萬字日記全無留存,夏承燾日記卻大部分得以完整地留下,尤顯珍貴。不過夏先生日記全貌究竟如何,一直隱而未彰。七年前在樂清舉辦的夏承燾先生研討會上,筆者聽說吳戰壘先生的女公子吳蓓女士在整理日記手稿,便一直期待能睹全帙。現今出版的十二巨冊,年代上比析出的學詞日記往前與往後都有延展,舊時代完整的學術與生活世界得以清晰地呈現。
據夏先生自述,與晚清許多學者一樣,他作日記之效仿物件,“㤅伯(李慈銘)、復堂(譚獻)及周自庵(壽昌)諸家之作,斐然在前。不敢雲企望前修,日不間斷,聊以習恆而已。”(1926)“習恆”並非單純為記事或修身,也是“為己之學”之重複演練。夏先生雖受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影響,卻也嫌其中部分內容記瑣事太多。作為習恆之訓練,他的日記不僅能“企望前修”,也完全開闢出自己的風格。
其實只是單論年限,意義並不大。夏先生日記在學術方面的重要性,三十多年前就已顯現。80年代《天風閣學詞日記》的整理面世,為當時學界的盛事之一。20世紀多詞學大家,但像龍榆生的百萬字日記全無留存,夏承燾日記卻大部分得以完整地留下,尤顯珍貴。不過夏先生日記全貌究竟如何,一直隱而未彰。七年前在樂清舉辦的夏承燾先生研討會上,筆者聽說吳戰壘先生的女公子吳蓓女士在整理日記手稿,便一直期待能睹全帙。現今出版的十二巨冊,年代上比析出的學詞日記往前與往後都有延展,舊時代完整的學術與生活世界得以清晰地呈現。
據夏先生自述,與晚清許多學者一樣,他作日記之效仿物件,“㤅伯(李慈銘)、復堂(譚獻)及周自庵(壽昌)諸家之作,斐然在前。不敢雲企望前修,日不間斷,聊以習恆而已。”(1926)“習恆”並非單純為記事或修身,也是“為己之學”之重複演練。夏先生雖受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影響,卻也嫌其中部分內容記瑣事太多。作為習恆之訓練,他的日記不僅能“企望前修”,也完全開闢出自己的風格。
與陳寅恪、胡適、吳宓等民國初元前後留學國外的學人相比,夏先生的起點並不高,甚至可以說相對落後。他出身於普通的溫州商人家庭,家境清貧。已從師範學校畢業,擔任小學教員。雖有繼續上進的念頭,但因家貧以及英算程度不高等原因,未再考大學。這在日記中有所自陳:“小學教員謀一位置,似同登天。”(1919.4.18)多年後仍有感慨:“明年忽已三十,我其終為一鄉一邑之人乎。”(1928.11.1)有意向上,卻逡巡不前,這一早年經歷和錢穆頗為相似。錢穆比夏承燾年長五歲,執教小學十年有餘,執教中學則有八年;夏承燾亦有十年以上的小學、中學教育經驗。他和錢穆一樣,透過自學、主要是教學之餘的自課,得以拾階而上。這在日記中多有坦露:“自思目前學問,得之昔日學校間者甚少,大半乃自修得來,可知學問非自動不成。”(1923.4.22)“少時無師友之助,十三經皆自看自讀,疑義未解甚多。”(1923.7.21)夏承燾早年雖從學張棡、林鵾翔,內心仍然覺得“少無名師,此平生大憾也”(1929.4.15)。
20年代他曾短期在西北大學任國文講席,受聘時尚且“自度學殖猶不足自信,擬辭不就”(1925.4.23),返浙後仍在寧波、嚴州等地當中學老師。一直到1930年,才因邵祖平的推薦,在之江大學任教。巧合的是,他任教之江的這一年,正是錢穆受顧頡剛推薦、入燕京大學任教的同一年。改聘燕京,錢穆自認“為餘職業上另一大轉進”(《師友雜憶》),從個人學術節點上講當然意義非凡。回顧夏先生履歷,之江亦是其人生之重要轉折。他開始系統地從事詞學考據已有兩三年,但在詞壇上大放異彩則是在之江任教以後。並且,錢、夏二人皆是在20至30年代學術史上的一段重要時期成長起來的。從治學路徑上說,二人早年均受《文史通義》的影響較深。錢穆起始由《孟子》《墨子》始,進而至其他經史典籍;夏承燾則由十三經入手,二十歲以前幾乎通讀記誦大半,詩學方面的入門較早得益於《隨園詩話》等。
王汎森先生曾指出錢穆背後有“東南文化”這一深厚的文化資源(《錢穆與民國學風》)。錢、夏二人歸屬於大範圍的東南學脈,當然也同中有異。錢志熙先生也提及,溫州地域文化在江南文化圈中有其特殊性(《論歷史上溫州地域文化的形成和發展——兼論有關地域文化研究的一些問題》)。20年代初,他與梅冷生、李雁晴等人成立慎社,由林鵾翔引薦而結識朱祖謀,30年代以後有吳鷺山等摯交,抗戰時避寇,相偕雁蕩共數晨夕。晚清以來傳統的文人酬唱生活,在他人生的前期即留有重要的印跡。燕京大學的舊派學人張爾田贊其“永嘉文章,流風未沫”(1938.7.7),並非虛譽。與錢穆不同的是,夏承燾從詩人而及學人,詩人與學者氣質兼具。

夏承燾日記全編(全十二冊)
主編 吳蓓
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
在學問的貫通方面,早年已打下堅實的基礎。據日記揭載,執教陝西時他以宋儒理學、小學自課,在此期間亦能自寬,“實則居北方為學,自較愈於南土奢麗紛華之場。若能久居數載,亦計之得也”(1923.12.20)。受晚清日記傳統的影響,側重修身,習以理學,也堪為典型。日記中甚至仿前人,立有功過格。20年代後半期,他的讀書已漸入佳境,據1926年年底所記,他在溫州當地的籀園借書,除叢書之外幾乎已全部閱覽一遍,蓄積待發之意已成。1927年也是抗戰前學術黃金十年之始。此一時期,他漸能從一己之興趣著眼,把握住學問的主導方向。1927年日記開始出現專精為詞的自我勉勵,此時他已著手整理詞籍,次年有詞學考證之專門成果。此時距其少年時之刻苦讀書已有一紀,兩年之後擔任大學教員亦有底氣。
新文化運動中的經史考據是顯學,從諸子到古史,烜赫一時。詞學從20年代也異軍突起,不過相比史學顯得門限略窄。夏承燾的自我期許不止於此,是專注於這一領域還是另作拓展,日記中多猶豫之意。“自嫌學問太狹窄,精力太弱,又不能旁騖,分為庸人以沒世耳”(1930.11.24)。他對宋史尤有興趣,但是否舍此就彼,難以決斷,日記呈現了其中曲折的過程。例如1934年記金松岑與其通訊,“謂宋史難治,世無樊榭、竹汀、西莊其人”(1934.1.17)。此年他已有意“改治宋史,以十年精力赴之”(1934.3.24),下一年又自寬“枕上思能成《詞學志》數十卷,亦足不朽,不必騖高遠治宋史”(1935.3.3)。
他經常著手擬定計劃,喜旁騖,卻時有猶豫。有時似覓見出路:“以眼前我所愛好之物,為極天下之至美善,一心力而注之,皆能成學問、成事業。妄以己意為高下優劣之論,見異以思遷,終至進退而失據。”(1937.2.3)有時又覺“徬徨歧途,心意甚亂。早起讀莊子《大宗師》‘以其知之所知,養其知之所不知’之語,又為之爽然。辛苦求之,而不知自適其適,究何益哉。”(1940.8.28)筆者僅舉其於宋史前後考量之一端,夏先生對自己是否畢生從事於“文事之末”,反覆而不能決斷,可見他的性格較專注並且謹慎。本身即有善思的一面,“平生善沉思,每當靜坐孤棲時輒回憶往事或預想將來”(1920.6.14)。這一性格也主導了他的人生選擇。
日記多是對個人史的系統記錄,20世紀的學人日記多留下對激變中的世界新鮮而直接的反應。
當時的一個命題是在大時代中,故紙生活是否仍有意義。張星烺1924年12月致信陳垣:“天下大亂,救死不暇,遑論學術。”時局紛亂中對內心的壓迫,是一種普遍的體驗,亦是“遺民心態引發的倫理困境”(陳平原語)。略舉幾例便可知。1928年6月,“抄《詞律論》。時變方亟,猶孜孜討故紙中生活,執筆內疚。”時局混亂,不禁生出種種預感:“閱時人一文,怵於世變之日亟,抑抑不歡。十年以後,不知復有吾輩端坐讀書日否。”(1928.12.29)此語無疑成讖。時局漸緊,更覺大患之將至,1935年7月:“內憂外患如此,而予猶坐讀無益於世之詞書,問心甚疚。願欲一切棄去,讀顧、孫、顏、黃諸家書,以俚言著一書,期於世道人心得裨補萬一,而結習已深,又不忍決然捨去。”此等心曲於日記中再三呈現。
抗戰爆發後,夏先生先是隨之江大學遷入上海,其後轉入浙大龍泉校區。國難之下,是繼續其冷淡事業,還是對國家有所“靖獻”,顯見陷入憂虞而不能去之。雖時時湧出舊派學者自感“無用”的情緒,然也不乏坦然剛決的時刻:“與予聞談出處。予引郭林宗之處黨錮,予聞謂予太徇情。予自知對人不剛決,亦有流弊,然天性如此,不能強為。私念易直子諒乃《樂》之教,危行言遜,亂世之學,但求自能獨立耳,固不在張脈僨興也。”(1941.12.26)亂世之中立此誓願,學問之脈自能聲張。在價值體系不斷轉變的時代,內心的矛盾實則不可避免。王汎森先生曾分析夏承燾“治學”與“應世”的矛盾,指出“夏氏的矛盾其實是一個時代‘新’‘舊’兩種學問態度的矛盾”(《價值與事實的分離?——民國的新史學及其批評者》)。在新派學者主導的學術場域中,偏舊式的學者如何自處,如何面對內心的質疑,亦是需要解決的問題。
戰時輾轉逃亡,精神極度緊張,同時感受到激烈變化的時代對學術生活的逼壓,是一代學人面臨的大環境;就小環境而言,長年沉溺於故紙事業,憚於體弱,也常見憂生之嗟,則是另一種受迫的人生實錄。日記中常見有“苦體弱,精神不支”“小病遂如此疲苶,體弱可慮”等語。在智識與“衛生”之間如何取得平衡,體弱者也付出了很多日常的努力。“擬舍考據,專以吟詠自適。”(1929.2.4)考訂與吟詠、讀書與養生分別作何安排,總是懸而未決,時常形諸筆端:“與杲明談。謂餘能努力創作者,不必瑣瑣考訂,為愚者之事。此語堪自勉,苦不能從耳。”(1929.12.15)“自覺奄奄無生氣,總由看書過勞,敝精耗神所致。”(1923.1.9)讀書人讀此應能會心。
學人的精神困境在當時是普遍的,瞿禪日記的特殊之處,還是處處顯出詩人的本色,坦率敘寫心境。吳蓓在撰寫前言時已指出,日記的一些文字“是極優美的遊記小品,可入明人堂奧”。寫景狀物方面的筆墨並非玩賞性質,而是融入學人的生活。除早年任教西安、晚年遷居北京,抗戰期間短暫地在上海任教之外,夏先生的大半生都生活在浙江,他的生活世界也與杭州、嚴州、龍泉、雁蕩等地的風景融為一體。與日常風景作深切的溝通,表徵之一是愛散步。近代學人中,瞿禪可謂記載散步最多的學人之一,早年日記如:
戰時輾轉逃亡,精神極度緊張,同時感受到激烈變化的時代對學術生活的逼壓,是一代學人面臨的大環境;就小環境而言,長年沉溺於故紙事業,憚於體弱,也常見憂生之嗟,則是另一種受迫的人生實錄。日記中常見有“苦體弱,精神不支”“小病遂如此疲苶,體弱可慮”等語。在智識與“衛生”之間如何取得平衡,體弱者也付出了很多日常的努力。“擬舍考據,專以吟詠自適。”(1929.2.4)考訂與吟詠、讀書與養生分別作何安排,總是懸而未決,時常形諸筆端:“與杲明談。謂餘能努力創作者,不必瑣瑣考訂,為愚者之事。此語堪自勉,苦不能從耳。”(1929.12.15)“自覺奄奄無生氣,總由看書過勞,敝精耗神所致。”(1923.1.9)讀書人讀此應能會心。
學人的精神困境在當時是普遍的,瞿禪日記的特殊之處,還是處處顯出詩人的本色,坦率敘寫心境。吳蓓在撰寫前言時已指出,日記的一些文字“是極優美的遊記小品,可入明人堂奧”。寫景狀物方面的筆墨並非玩賞性質,而是融入學人的生活。除早年任教西安、晚年遷居北京,抗戰期間短暫地在上海任教之外,夏先生的大半生都生活在浙江,他的生活世界也與杭州、嚴州、龍泉、雁蕩等地的風景融為一體。與日常風景作深切的溝通,表徵之一是愛散步。近代學人中,瞿禪可謂記載散步最多的學人之一,早年日記如:
夜間退自修後,散步庭間,見月明如晝,疏星在天。因嘆曰:“如此良夜外,豈可虛乎!”邀贊勳、作霖及輔臣出遊。然月夜陸上游終不如水上,相與覓得一扁舟共登之,鼓棹南行。兩岸人家皆已靜寂,惟遠處燈火兩三點隱約可數,一湖煙水倒映明月,似搖碧琉璃,扣舷浩歌,令人胸襟一曠。舟行一時許,不覺已抵山後。以路遙,恐時已非早,乃歸來,復坐庭下,至夜深方寢。不圖鄉居一樂,一至於此也。(1919.4.8)
作此日記時夏承燾方二十歲,以後的日記大多以這種高度成熟的文字來組織。性格中既有此審美氣質,又得江山之助,可謂兩全。
之江大學在地理上很是優越,他在執教七年後,仍然感嘆“樓前萬綠填山,清晨鳥聲滿耳,之江真足留戀”(1937.5.11)。從嚴州東湖、西湖到杭州錢塘江畔、孤山再至雁蕩,所至之佳山水無不是其詩情的淵藪。“自慚行跡似東坡,到處隨身有西子”(《嚴州西湖看桃花兼答友人訊近狀》)“但知句向鷗邊得,不道身從詩裡歸”(《西湖雜詩四十四首》之十四),身之蹤跡與詩思之綰結如影隨形。所謂“藏修息遊”,人文風景對學者的重要性,在天風閣日記中有真切的體現。
如此“自愛閒中味”(《菩薩蠻》),閒中輔以詩人的風雅、哲人的沉思,則審美力與感知力均顯脫俗。古典審美移之於日常敘事,或可稱之為來自生活世界的紮實的風雅。30年代,他曾婉拒龍榆生的暨南大學、中山大學之邀,抗戰中婉拒郭紹虞的燕京大學、鄧廣銘的北京大學之邀。除去種種際會遇合、戰時畏遷的審慎,以及需要照顧老母等實際原因,我總覺得,杭州確實是他割捨不下的城市。杭州今日仍是詞學重鎮,實乃夏先生當年留戀杭州所播下的種子。
漫長的學人一生中,交往範圍之廣,友朋感情之深,亦可觀可感。夏先生曾自述出學詞日記的初衷即“師友訓迪,不可忘也”(1941.5.30)。七十年日記,背後龐大的交遊圈也有清晰的脈絡。
前輩學者中,他與朱彊村、吳梅、金松岑、張爾田、冒廣生、夏敬觀等長年通訊討論詞學,並有詩詞唱和。20年代初,他曾經林鐵尊向朱彊村呈過詞作,朱彊村對其多有誇獎。作白石詞考證時與吳梅考訂音律,吳梅許其為治白石詞第一人。與一流學者交流方面,他在二十幾歲、學術漸成熟時期已有足夠的意識,亦老練通達。例如日記曾提到有撰寫中國學術大事表的打算,欲修書請教梁啟超,但最終“與先生並世,竟未一面,真辜負矣”(1929.2.21)。僅此一語,足見其求師請益心理的迫切。

夏承燾1929年4月8日日記,記收到梁任公先生家屬信,“先生嘗謂戰士死於沙場,學者死於講座,竟以身驗斯言矣”。
在溫州、嚴州任教時,身邊有吳鷺山、謝玉岑等好友;在杭任教時,與其頻相往復的友人包括龍榆生、唐圭璋、錢基博、鄧廣銘、郭紹虞、任中敏、程千帆等,均是當時文史學界的中堅力量,在杭交往之前輩學者有馬一浮、黃賓虹等,朝夕相處之同事則有王季思、徐震堮、任銘善等。
記載交誼肖形繪色,穿插掌故亦頗有趣味。如1934年11月26日至南京訪友,“今日連訪六客,而態度性情各不同,如為小文記其詳,亦有趣也”。先是訪唐圭璋、陳匪石,與之談學,再訪汪闢疆。接著訪胡小石而不值,再訪林公鐸、蔡嵩雲等,過吳瞿安時不值,唐圭璋匯入其室,見其字跡與相片。透過夏先生日記,獲知當時南京學界之一側面。
又如刻畫的學人群像,1932年4月17日於杭州見顧頡剛:“午後再詣頡剛,肅客殷勤,姁姁如老嫗。以其談吐樸訥,尤覺悃愊可親。”見周予同,“其人談吐、丰采皆好”(1928.1.6)。寫錢仲聯:“過仲聯久談,方伏一小几作寐叟詩注。”“仲聯謂日作獺祭生活,極自厭。”(1940.11.12)和鄧廣銘的交往從30年代開始,持續半世紀之久。鄧廣銘箋註辛詞比他早,他因此自覺放棄,“此君用力至勤,所成必甚可觀。”(1937.3.9)“此君讀書能識高心細,傾想無已。”(1937.3.29)學界多有這種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早年日記還顯示,客陝時他與中共傳奇人物董健吾、與後來成為國民黨要員的王陸一等亦有來往。民國教育界不乏各種傳奇人物,因緣際會有所遇合,讀之有趣。
夏先生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學界摯友,幾乎全是精通舊學者。除去治學、指導學生外,他的日常總是與各種學人交流,吟詠、宴遊、磨礱切磋、談論掌故,精彩而密切的交遊圈頗令他受益,與友朋之間的“微婉周摯”處也多有記錄。李杲明去世後,他為亡友事求助於容庚,將其遺著出版。日記中提醒自己:“論人不可過刻,須存哀矜勿喜之心”(1923.7.23)。珍惜友情,久而彌篤。

1977年,鄧廣銘與夏承燾在北京大學
近代學人日記既有意在“學”方面下工夫,“學”的範圍若何,零散或系統的私人閱讀史,也頗能顯出本人的趣味,從李慈銘、王闓運到後來的金毓黼等,都有“學”的具體展示。夏先生用新的學術方法治學,已闊其堂廡。關於他的詞學成就學界已談得較多了,其實他對同時代的文史成果以及新文學也相當熟悉。值得一提的是,對新文學包括譯介文學的趣味,在當時從事故典研究的文史學者中並不常見。呂思勉曾自稱“於新文學最無嗜好”,此種想法在舊文學學者中很普遍,但夏先生有所不同。
錢志熙先生曾指出他有一種淵博、開放的學術態度(《夏承燾先生早年學術道路試探》)。新文化運動席捲全國時,他認為在新思潮中如腦筋混亂,“於是兩道皆無真實學問,故茫然莫所適從”(1920.1.19),他始終對新思潮與新文學的缺陷存有疑慮。王季思也講到夏承燾那批學人,“舊文學有根底,對新文學運動的反應就比較淡薄”(《一代詞宗今往矣——記夏瞿禪先生》),主要是覺得新學者的舊學底子甚為可疑。比如對胡適,20年代後期,他看出胡適作為詩人的有限:“閱胡適之白話詩,此君文學天才不高”(1927.6.7),不過對胡適的考證能力還是相當肯定。雖然密切地關注新文學,甚至親自下場寫小說,為的是讀作品時更具甘苦之感,但從內心裡還是認為舊文學“勝彼浮華無底”。
日記之所以為信史,也是在於有性格、情感等完整界質的投射,令撰者之面貌更直觀立體。讀民國學人日記,我們多能感受到作者的氣質各異,如顧頡剛的憂鬱和敏感,吳宓的情感易於衝動等等。夏先生身上更多的是敦厚溫雅,不失高朗之氣。他善於自省,常常自責“自覺對人終欠和藹溫柔”(1923.6.2),“今日對友人有一謊語,甚自悔,愧平生對人太顧情面,往往自蹈罪過”(1936.1.12)。甚至著書立說也需要反思,“好著書,由名心作祟,不能保持坦蕩之懷,思每日看《朱子集》數篇滌洗之”(1940.10.20)。
日記之所以為信史,也是在於有性格、情感等完整界質的投射,令撰者之面貌更直觀立體。讀民國學人日記,我們多能感受到作者的氣質各異,如顧頡剛的憂鬱和敏感,吳宓的情感易於衝動等等。夏先生身上更多的是敦厚溫雅,不失高朗之氣。他善於自省,常常自責“自覺對人終欠和藹溫柔”(1923.6.2),“今日對友人有一謊語,甚自悔,愧平生對人太顧情面,往往自蹈罪過”(1936.1.12)。甚至著書立說也需要反思,“好著書,由名心作祟,不能保持坦蕩之懷,思每日看《朱子集》數篇滌洗之”(1940.10.20)。
他終身保持和易樸素,並無民國知識人中間流行的一些戇態或是狂態。“不顛不狂,其名不彰”,這種情況在他身上似絕無可能。他謙稱自己的詞在宋人中只近似蔣竹山。每獲稱讚,或將愧恧寫在日記裡,“得嚴古津無錫書,謂平生言行,以予為準。此語令人慚恧”(1941.8.10)。早年以李塨仿顏元日譜凡例作為日記體裁,其一曰“身之過惡直書”,認為這條最重要(1919.12.17)。常記有“潭秋箴予‘深沉有餘,明快不足’,此中予病”(1931.2.10)等。記錄友朋之箴規,既是晚清風氣的遺留,也是自覺的人格磨礪。學生評價他為人“謙沖慈藹”(琦君語),與此相合。
夏先生的詩才雖高,對自己的文學才能卻流露出不滿意。“自恨既往之身世太平庸,不活躍,不宜於文學。若長此以往,只得自勉為學者,將無分於作家。”(1929.6.7)仍然覺得自己不宜於文學,只能夠自勉為學者。視文學更高,可見終究文學才是其真正之繆斯。甚少才子習氣,這從詩風上亦可見出。夏先生的詩詞不走婉麗一路,不失清宕奇崛。錢志熙先生曾指出其詞風有“清新伉爽、青山嫵媚”的特點(《試論夏承燾的詞學觀與詞體創作歷程》),對待作為豔科的詞的態度與一般詞人有別。這既和錢先生說的永嘉知識界風氣有關,在讀過完整日記後,感到這亦和他的自身性格桴鼓相應。
夏先生的詩才雖高,對自己的文學才能卻流露出不滿意。“自恨既往之身世太平庸,不活躍,不宜於文學。若長此以往,只得自勉為學者,將無分於作家。”(1929.6.7)仍然覺得自己不宜於文學,只能夠自勉為學者。視文學更高,可見終究文學才是其真正之繆斯。甚少才子習氣,這從詩風上亦可見出。夏先生的詩詞不走婉麗一路,不失清宕奇崛。錢志熙先生曾指出其詞風有“清新伉爽、青山嫵媚”的特點(《試論夏承燾的詞學觀與詞體創作歷程》),對待作為豔科的詞的態度與一般詞人有別。這既和錢先生說的永嘉知識界風氣有關,在讀過完整日記後,感到這亦和他的自身性格桴鼓相應。
關於其個人生活,此次出版的日記全帙亦有大量披露。例如記載其初戀經過,早年與比鄰的錢氏小姐錢蘅青相悅,後因兩家家境不偕而未成。家中為其娶的夫人遊淑昭多病,性格亦不能自寬,日記中常有感嘆,“念淑昭多煩惱,擬寫《彌陀經》寄與持誦。”(1943.1.1)夫人看起來亦鮮能理解其人生志趣,“內子謂予十年以後如仍碌碌教書,誠為可憐,其實有何可憐”(1939.2.19)。但五十年間,仍與妻子相濡以沫,晚年妻子去世後才續娶吳無聞先生。在有情義之完善人格方面,瞿禪亦屬完人。

夏承燾和吳無聞
杭州雖非京滬那樣的學術中心,但民國的三位詞學大師夏承燾、龍榆生、唐圭璋都在江浙滬一帶,交往頻繁,學術積累更形深厚。錢穆曾形容30年代的北平“世局雖艱,而安和黽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無倦”。夏先生背後龐大的學術交遊,亦是20世紀上半期學林世界繁密交往的寫照。而日記所勾勒的移步換形的新世界,還包括民國初元的溫州,20年代的西安,三四十年代的杭州、上海,以至80年代的北京學術圈等等。日記全編收錄的夏先生諸多未刊詩詞,尚有很大的研究價值;而綿密的記載中對其精神世界的揭櫫,尤其鮮明。馬賡良謂復堂日記“毗盧遮那足下一光,下照阿鼻,非師子頻申,三昧全力也。然其渟著之淵深,取材之宏富,渾渾灝灝,莫測涯涘”。雖為斷篇,傳之亦可不朽,也是因其建立的精神世界之博大淵深。
“記憶是一種表現曾經存在而現在已不存在的事物的能力”(保羅·利科語)。一切發生的事情如不是特意寫下,終將不復存在,在對抗遺忘方面,日記可能是最重要的載體之一。讀夏先生七十年所記,尤感世事之縱橫與時間本身帶來的改變。晚年所記,亦有珍貴的歷史價值。最後,我想引1932年夏先生在浙大的演講中所引《維摩詰經》經句作為本文的結束:“高原、陸地,不生蓮花(華);卑溼汙(淤)泥,乃生此花(華)。”夏先生講的是如何在憂患中悟得人生之真義,從其一生經歷來看,實則接近於夫子自道。
“記憶是一種表現曾經存在而現在已不存在的事物的能力”(保羅·利科語)。一切發生的事情如不是特意寫下,終將不復存在,在對抗遺忘方面,日記可能是最重要的載體之一。讀夏先生七十年所記,尤感世事之縱橫與時間本身帶來的改變。晚年所記,亦有珍貴的歷史價值。最後,我想引1932年夏先生在浙大的演講中所引《維摩詰經》經句作為本文的結束:“高原、陸地,不生蓮花(華);卑溼汙(淤)泥,乃生此花(華)。”夏先生講的是如何在憂患中悟得人生之真義,從其一生經歷來看,實則接近於夫子自道。
編輯: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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