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企業強則國強。全面加快建設世界一流企業,這不僅是國務院國資委所倡導的,也是許多擁有鴻鵠之志的中國企業的奮鬥目標,同時也有各類專業服務公司、專業商業媒體為之付出努力。但是,這個宏大、艱鉅又漫長的目標,該如何拆解、如何規劃路徑、如何有效行動、如何真正實現,則需要在信仰與志向之外,做很多紮實的功課,獲得清醒的認知與共識,以及行之有效的舉措。
德勤中國早在2011年開始“對標世界一流企業”的研究專案。歷時13年,專案團隊持續深入和迭代對“世界一流企業”的思考和定義、對中國企業特徵與差距抽絲剝繭地剖析,並且不斷細化中國企業成長為世界一流的能力要素和路徑。2024年3月,這項基於十餘年研究的最新成果,《建設世界一流企業——全球競爭力進化之道》一書正式出版。

從“世界一流企業”的定義、標準,到拆解成具體的能力要素,以及所有能力要素之間的邏輯關係,這本書的深入紮實、完整性、細緻具體,包括給到中國企業管理建議上的超前性與高遠站位,讓其成果令人信服,價值頗豐。近日,該研究專案領導者與核心負責人,德勤中國副主席吳衛軍先生與德勤中國卓越管理公司專案(BMC)領導合夥人以及世界一流諮詢專家合夥人趙健先生,分享了這一研究專案更多的底層思考,以及給中國企業的懇切建議。
希望這一研究成果,既能激勵更多中國企業見賢思齊,早日成長為全球市場上既強大又備受尊敬,並且帶來持續與全方位價值創造的佼佼者,也吸引更多專業服務機構、媒體,我們一起為中國企業的崛起,作出更有效、有力的支援。
問:書中對“世界一流企業”有特別清晰詳盡的解釋,我想知道,你們加之“世界一流企業”的兩個定語,“中國特色”和“升級版”,具體是什麼意思?世界一流企業,真的有所謂的“中國特色”嗎?世界一流企業的定義和標準,會一直升級和變化嗎?
趙健:之所以提“中國特色”,因為在我們看來,“特色”的另一面,首先是國際公認。德勤這項世界一流企業的研究,我們一直強調,首先它一定是大家公認的“世界一流”。為此我們做了很多研究,閱讀了大量的管理學經典,還有我們對世界一流企業的現實觀察,我們還研究了全球十幾個知名榜單,最後精選了5個榜單重點研究,從這些研究和觀察中,我們試圖找出“世界一流企業”的通則。
這5個榜單各有側重。在大家熟知的“《財富》世界500強”榜單,2023年有142家中國企業。另一個也非常著名的“世界品牌500強”榜單,2023年有31家中國企業。在“歐盟研發記分牌”榜單上,只有4家中國企業,華為、阿里、騰訊和中國建築,這個榜單上中國企業研發強度只有3.6,明顯低於國外先進企業的研發強度。還有一個“全球最受讚賞企業”榜單,2023年沒有一家中國企業。最後一個是《財富》 “改變世界的公司”榜單,它非常強調企業的社會影響力,包括共享價值、生態價值等等,不只是商業成功。
所以,在“中國特色”之前,我們首先在“世界一流企業”的通則方面下了很大的研究功夫。這本書裡提到的案例、實踐方法、理念,首先都是基於全球一流企業的共同特徵,然後才到所謂“特色”。特色,其實是每個國家地區都有的特徵,不是隻有“中國特色”,比如日本企業的工匠精神,就是日本特色;德國製造業有很多隱形冠軍,就是德國特色;美國的創新文化,就是美國特色。這些特色都是跟所在地區的歷史文化、制度環境、資源稟賦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回到中國特色,我們能看到,中國有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國有企業需要講大局、講社會責任。中國的民營企業正處於時代轉換過程中,需要面對企業治理、政商關係、家族因素等諸多方面。
中國企業要成為世界一流企業,肯定是要面對這些特色問題的,同時也可以發揮這些特色帶來的一些優勢。特色其實不只是障礙,它是有利有弊的,包括日本和德國企業的特色,也是有利有弊。那麼面對“中國特色”,就是既要解決一些堵點,也要發揮它的優勢。比如,在加快突破一些技術領域方面,“中國特色”是有很大優勢的。所以我們講的“中國特色”,首先指的是國際通則,其次才是特色,而且每個國家的企業都有它的特色。
至於“升級版”,確實意味著“世界一流企業”的定義和標準會不斷迭代。首先它的標準本身就不是固定的和靜態的,而是一個不斷演化的過程。對那些榜單的分析,也能看到這一點。比如GE這樣的公司,10年前的GE和20年前的GE,和現在的GE肯定是不同的。你看吉姆·柯林斯對卓越企業的研究,從優秀到卓越、到卓越基因,也在不斷進化。所以德勤對世界一流企業的研究,也必然是不斷進化的。
我們這項研究的核心出發點是,中國企業一定要與世界一流企業同行,只有在跟世界一流企業同行的過程中,你的成長速度才能更快,才更有機會成長為世界一流企業。
吳衛軍:我的看法,從“升級”來說,世界一流企業,過往考核的是企業的EPS(earnings per share),每股淨收益,現在走到了ESG(Environment,Social and Governance),環境、社會和治理責任。從EPS到ESG ,意味著更加側重環境、社會和治理層面,而不單單是每股淨收益所呈現的財務方面。在非財務績效方面,中國企業還有很多不足,比如在女性領導力方面還有很大提升空間。
“升級版”在我腦海裡等同於與時俱進,現在中國的歷史階段就是進入了高質量發展的階段,跟改革開放初期的歷史階段是不一樣的。這個歷史階段,我覺得有幾點很重要,第一要堅持市場經濟;第二,要維護一個好的國際經濟政治環境;第三要尊重專業主義。
至於“中國特色”,我想強調的是,它肯定是從中國走出去的世界一流企業,從中國走出去的讓人尊重的全球企業、跨國公司。中國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市場的廣度和深度都在,這個充足的經濟環境和土壤培養出的企業家,肯定不能只是追求利益,它的企業家精神、企業家的價值觀,彰顯的是中國的軟實力,企業家要有社會情懷。

問:書中提出的《世界一流企業的核心能力要素框架》(見圖),是圍繞“價值創造”來拆解世界一流企業的具體能力要素的。我特別想知道,企業的哪些行為、特徵,是價值創造的反面,是企業應該避免的行為?
趙健:吉姆·柯林斯在《從優秀到卓越》裡說過一句話,如果這家企業不存在了,世界就存在一個空白。那麼這家企業創造的肯定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價值。所以企業的價值創造,肯定不是表象的一些東西,而是一家企業本質的東西。
至於價值創造的反面是什麼,回到中國企業的現實,比如國有企業,全國總資產近300多萬億,它們創造的資產回報率平均在1.4%左右。這個資產回報率比較低,也就是說它的價值創造還有待提升。當前突出的問題是:效率不高、效率不優。
為什麼資產回報率低呢?第一是大量的投資沒有產生市場回報,甚至是負值投資,積累了不良資產;第二是資產的運營效率比較低。我們比較同行業的中國企業和國外企業,在收入規模、利潤規模差不多的情況下,中國企業的人效跟國外同行相比有待提升。人效低,可能是問題的癥結。
民營企業的效率具備優勢條件,但是放到世界範圍內去比較,也能看到民企的很多價值創造的反面。比如追熱點、追快錢,機會主義和盲目投資,缺乏長期戰略的謀劃和耐心,以及管理的系統性不強,這些是民營企業價值低效的一些典型表現。還有很多民營企業,在比如公司治理、董事會建設、綠色環保、合規管理等方面,還有較大差距。
當然我們也有很多優秀的企業,但是整體而言,我們和國外領先企業仍有差距,產品品質、品牌影響、技術積累和沉澱等都需要進一步增強,投資和資本的運營有待進一步提高效率,治理能力和管理體系需不斷完善,核心問題還是缺少長期主義和可持續發展的理念。價值創造一定是整體價值的創造,經濟價值之外,還有戰略價值、品牌價值、社會價值,短期價值和長期價值要平衡等等,企業要有一個完整的價值創造體系。
問:一些企業過於追求大和快,不追求質量和效率,這點該如何去糾正和改進呢,你們的建議?
趙健:我們很多企業,包括政策制定者,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學習國外先進經驗。我建議我們可以更多參考和學習日本和德國企業的發展模式。為什麼?
比如日本,這些年普遍的觀點,包括專家學者和媒體經常講的,日本從1989年開始的平成30年,是“失去的三十年”,GDP增長只有1%。但是回到微觀,會看到GDP低增長,並不影響日本在這一時期有一大批製造業和服務業的世界一流企業,包括行業領導者。比如,我們現在說日本的晶片業不行,但是晶片的裝備製造業,日本是No.1,日本企業還有很多其他行業的No.1。
看日本戰後發展史,日美貿易摩擦的強度對日本的影響也很大。1989年,日本主體制造業的國際化水平在20%-25%之間,而現在,它們優秀製造業企業的國際化水平達到了70%。日本企業在貿易摩擦中是怎麼去進化自己的?我覺得無論宏觀政策層面,還是微觀企業層面,都是我們應該去學習的。貿易摩擦的打擊、經濟下行,本土市場已經飽和,要努力尋找外部市場,否則生存不了,這些恰恰是很多中國企業面臨的狀況。
日本企業的耐心、長期主義,它們的百年老店、工匠精神等等都需要深入研究和學習。日本有一個內閣總理大臣獎,叫做“日本製造業大賞”,2005年由日本政府發起,每兩年評選一次,由首相親自發給包括大企業、家族傳承企業、創新企業在內的製造業企業。這是它們對日本造物精神的執守,它的核心其實是,我不僅要在大的行業裡做No.1(第一),我還要在很多小的行業裡做only one(唯一)。日本企業在新時代的一些技術創新上落後於美國了,但是它的製造業還是很厲害。包括德國,很多製造業的隱形冠軍,都是全球性企業。所以我認為無論從宏觀政策層面,還是企業微觀發展層面,包括媒體和我們專業機構,應該多去研究日本和德國,學習切實可行的經驗。
在德勤做BMC(卓越管理公司)專案6年以來,我們發現中國也已經有一批這樣的企業了,比如安踏、邁瑞醫療、寶時得、匯川技術,包括龍湖等等。他們都是在細分賽道沉下心來耕耘,它有長期戰略,不會變來變去。我認為應該從國家層面、媒體上,讓這些中國企業的經驗被看到和學習,鼓勵更多中國企業更耐心、長期主義去經營。
吳衛軍:我從我的專業補充一點,中國企業要成為世界一流,有一個抓手,就是我們需要更多非常專業的、優秀的公司董事。
董事在公司治理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董事應該知道,他們首先不是為股東服務,而是為公司服務的,先有公司才有股東。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首先,董事要堅持公司治理事務走程式;第二,要做點研究,對自己擔任董事的公司和行業,要去多瞭解;第三就是參與公司決策。德勤的董事學院,就是努力培養更多更好的董事,透過他們鼓勵和帶動更多中國企業成為世界一流企業。
公司發展,靠制度只能管5年;靠職業經理人、董事,最多管10年;靠公司文化,能管30年。我們認為,專業的優秀的董事應該和職業經理人合作,一起去定義公司的文化,最終讓企業文化帶領公司發展。所以,優秀的中國企業,一定需要一個優秀的董事群體,這些人能夠成為一個很大的推動力,在不同企業裡推動管理層把企業打造成世界一流。
問:書中你們提出中國企業成為世界一流的三步走,對標、達標都很好理解,“創標”是指什麼?
趙健:創標,我理解就是一種模式輸出,引領行業。
一家全球性的公司,比如GE或者殼牌, 除了產品好、業績好、品牌影響力很大,它們內部都有一套所謂的管理系統,打著它自己的標籤。包括德勤,我們也有自己一套很有效的系統,讓我們100多年發展到今天。每家從小到大、成為世界一流的企業,都有某種“獨特基因”存在,它是一套可以複製的“管理系統”或者模式,讓它可以做不同的產品,始終很優秀。我們很多企業還沒有發展到這種成熟度,這樣就很難創標。創標就是能夠引領行業,不只在產品方面,還創造了一種商業或者管理模式,否則肯定不能引領,不是創標。
這裡重要的思維方式是:要在全球範圍內與世界一流企業同行、同臺競爭與合作,將“世界一流”融入企業戰略,要在一個大的座標系裡看企業自身,必須瞭解自己在這個座標系裡面的位置、趨勢是什麼,真正的核心能力和指標是什麼,必須把戰略規劃和建設世界一流企業有機結合。同時,建設世界一流企業、創標領先,歸根結底要依靠企業家精神的培育和發揮,一定要尊重企業家、愛護企業家,為企業家創新創業營造良好的法制、市場和監管環境。
問:幫助更多中國企業成長為世界一流企業,作為德勤這類專業服務公司,你們最大的價值何在?
吳衛軍:作為專業服務公司,我們為社會做兩件事情。
一個是解決複雜的商業問題。中國經濟的體量很大,資本市場的厚度夠深,需要很多專業人士來幫助企業面對和解決各種各樣複雜的商業問題。以投資銀行為例,現在其實全世界只剩兩個國家有優秀的投資銀行,一個是美國,一個就是中國。德勤和其他專業機構一起,幫客戶提升管理能力、技術的適應能力和籌融資能力等等。
第二就是增強社會誠信。為什麼?社會誠信是維護一個好的資本市場環境的基礎。用通俗的語言來講,股票價格上漲,就等同於資金成本下降,資金更便宜、更容易獲得,人們對未來有更大的信心。如果股票價格崩了,加速下跌,意味著人們對未來沒有信心,資金越來越貴。而中國的發展肯定是缺資本的,中國企業的創新是需要大量資本的,所以一定需要好的專業機構的服務,增強社會誠信、維護一個好的資本市場環境。
作為德勤而言,還有一點很重要,我們是國際網路中的一員。德勤的品牌和服務無論在中國、在美國、在英國,在全世界都很被認可。中國企業要走到國際,需要我們加入的國際網路的支撐,我們是抬轎子的,是中國企業通往世界的橋樑。透過我們在國際市場建立的已經非常成熟的網路、包括牌照資源,你要去哪裡,我們就用哪裡的團隊和資源來幫助你。中國企業要成為世界一流企業,一定是需要我們這些專業服務公司的。所以我經常說的一句話是,當一家中國企業來找我們做服務,我高興的不是掙到錢,我最高興的是中國又多了一家優秀的企業。
問:你說專業服務公司的首要職責,是幫助企業解決複雜的商業問題。具體到當下,中國企業面對的最複雜的商業問題是什麼?
吳衛軍:第一個絕對是數字化,這是所有企業的必答題。第二個,是數字化轉型過程中的流程再造,組織的流程和文化需要再造來適應數字化。第三個是風險管理,尤其對當下的中國企業而言,一定要讓自己生存下去,最糟糕就是你拿著飯碗找國家要錢。
沈廣 | 訪、撰文
廖琦菁 |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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