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C計劃聯合創始人
葉明欣
邀請到共同曾在北大和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求學的師姐
張文娟
,一起聊了聊印度。
張文娟:
印度金德爾全球法學院教授、副院長,畢業於北京大學、上海交大、哥倫比亞大學。
我們對於印度的印象往往是“髒、亂、窮”,但張教授為我們展示了一個“不太一樣”的印度——多元的文化、“亂”中有序的社會、充滿創新的小學教育……印度成了一杯風味複雜獨特的佳釀,越品越有滋味。
聊完印度的社會,兩位老師繼續談了印度的多元教育對國內教育有何啟發,我們的家長可以著重為孩子培養哪些能力。
從印度到中國,很多教育理念也許是相通的,希望這篇內容能對你有所幫助。
葉明欣對話張文娟教授:
十年印度執教經歷,從多元文化中獲得何種教育啟發?
葉明欣:文娟師姐您好,感謝來到C計劃和大家分享。請問您當年為什麼會選擇去印度當法律老師呢?
張文娟:中國正走向世界舞臺的中央,我們更需要一些全球化的思維,培養全球化的人才,所以我想親自去歷練一下。正好有夥伴在LinkedIn上發信息,邀請我畢業後去他們大學當教授——出於瞭解這個既遠又近的鄰國的好奇,就去了。
啟發我做出這個決定的,還有當時我在哥大的班級環境。班上的同學們來自六七十個國家,但其中有些人和我本來想的不同,他們沒有選擇留在歐美,而是選擇去一些偏遠的地方,如非洲一些我們從未聽過的小國家。
葉明欣:您也讓我看到,很多時候我們潛意識裡的、被社會主流所設定的標準往往是單一和線性的,比如“就應該去經濟更好的國家”,“職業發展就是賺越來越多的錢”,或者“選擇離家近的地方才好”。像“女孩子不要離家太遠”這樣的觀念也很容易就潛移默化地限制了我們的選擇。
其實我們不必被固有思維束縛,可以大膽去看一看外面五彩繽紛的世界,探索多元的生活,瞭解不同的人群。

印度社會見聞:
無序背後的秩序
葉明欣:到了印度之後,您受到的最大的衝擊是什麼?
張文娟:我們常說印度是發展中國家,似乎與中國有很多相似之處,但到那裡後,我的認知被完全顛覆了。
印度和中國對秩序意識的差異非常明顯。印度的馬路上,可能會有三輪車、腳踏車、機動車,甚至還有大象和牛。我有位印度同事說:“如果你能在印度的馬路上開車,那你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開車。”

/圖源網路/
隨著時間流逝我才漸漸體會到,這條馬路也是印度社會的一種體現。在它的無序表象下,隱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秩序。這種秩序不是具象化的,只有透過浸潤於當地的生活才能感知和體會。
因此,很多人在印度待久了,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種是:“我恨死這個地方了,我絕對不會再來!”;另一種則是:“哇,太有意思了,我還想再來!”。這正是印度的複雜與矛盾之處,也讓它顯得特別有魅力。
葉明欣:我們常在國內看到很多關於印度女性遭受暴力侵害的報道,您在當地的觀察是怎麼樣的?
張文娟:確實存在這樣的問題。比如,家庭暴力在印度底層還是比較普遍的現象,為此印度還專門制定了刑法,針對因嫁妝引發的家庭暴力設立罪名。
此外,它不僅僅是性別問題,也與種姓制度有一定關係。高種姓女性通常更自信,在家庭中也得到更好的培養;而低種姓女性則往往處於社會底層,面臨更多的壓迫和限制。
比如,我所在的是一所國際化的精英大學,學生大多來自經濟狀況良好的家庭,即使是女性學生,在課堂上也都表現得很自信。然而,從家裡的保姆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種現實:她住在當地的村子裡,丈夫早逝,有四個孩子,但只讓兩個兒子上學,兩個女兒沒有接受教育。

印度教育觀察:
內卷之外,對內心的探索
葉明欣:那讓我們回到印度的教育問題。
從資料上看,印度的義務教育入學率、大學入學率都低於中國。您眼中的印度的教育體系與中國的小學、中學和大學教育有什麼不同呢?您的孩子也在印度上過學,您有怎麼樣的觀察?
張文娟:印度作為人口眾多的國家,教育資源有限,這導致競爭非常慘烈。它的“高考”很卷,不過它沒有中國那樣統一的標準化考試,而是不同的大學和學科獨立設定命題。
這種不同的考試標準對孩子們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負擔,尤其是在理工類和醫學類這些被視為最精英的專業,競爭更加白熱化。印度人對於學科的偏見很強,我的印度同事曾分享過,當他選擇商科和法學時,不僅家人難以接受,甚至有親戚朋友跑來安慰他的家人。
此外,印度的種姓制度也對這種競爭的強度產生了影響。
許多人只知道種姓歧視的問題,但實際上,印度還有針對特定種姓的特留權,即給低種姓群體保留配額的制度。根據法律,聯邦類大學種姓特留權的配額已達到49.5%,而其他所有學生只能競爭剩下的50.5%。

在這樣的競爭過程中,我還是能看到他們的教育對人性、對人的自我探索的關注。
比如我孩子在印度的小學有一門課叫“環境”,它不僅僅是普通的環境教育,更是關於人與社會之間關係的探討。
在一年級的課程中,孩子們會學習“我是誰”,以及如何認識和理解自己的情緒——比如何時感到開心、傷心等。
到了二年級,課程內容會講解身體的各個部位,什麼是健康和不健康的習慣。
到了三年級,課堂內容則轉向家庭關係的探討,包括大家庭和原子家庭的區別,什麼是溫馨的家庭關係。
四年級時,課程開始討論人與社會的關係,內容涵蓋無障礙環境、性別歧視等問題。
有一個關於“貪婪”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叫《會飛的芒果樹》。故事中有一棵芒果樹,它告訴小動物們,雖然可以吃它的芒果,但一定要留一點給別人。猴子吃完,兔子能在下面接著吃,避免了浪費;然而有一個人把所有的芒果都摘光了,樹就把所有的芒果變成了金色的小鳥飛走了。
學校晨會上校長也會討論“貪嗔痴”等人性的基本問題,課程中甚至還包括冥想和瑜伽部分,幫助孩子們靜下心來,思考自己的需求和感受。
這類課程的設定,除了關注學科學習,也培養了孩子們的情感和思維能力。

印度文化切片:
流浪狗治理——捕殺之外的多元做法
張文娟:印度的多元化和矛盾性使得印度人沒有那種“想當然”的思維。
在單一文化中,人們往往容易認為某種觀點是唯一正確的;但在印度,人們習慣於將不同觀點的並存視為常態,而把相同視為一種難得的狀態。
葉明欣:他們有不同的宗教、語言和文化。在民主國家進行治理時,各種聲音會透過各自的渠道被表達,這使得他們的社會呈現出一種非常多元的樣態。記得在您的文章中也有提到,課堂上的學生們很會提出不同於老師的觀點,學校會議上的老師們提出的看法有時也會把院長氣得不行。
我印象特別深的還有一個例子是您的著作《霧與悟》中關於印度大學校園治理流浪狗的案例。對於我們中的許多人來說,解決流浪狗氾濫似乎不是一個難題,但在印度,情況顯然複雜得多,有各種不一樣的聲音。
您能介紹一下嗎?以及,很多人認為“多元”是“效率”的反義詞,您怎麼看呢?

張文娟:關於流浪狗的問題,印度不同人群確實存在不同的看法。
許多人非常愛狗,認為應該保護這些生命。印度本身也有動物保護的傳統和立法。一些人則可能因為害怕狗,甚至有的在校園內被流浪狗攻擊過,而強烈希望治理流浪狗。還有些野生動物保護者因為流浪狗可能會攻擊校園內的野生動物,比如梅花鹿等,而支援限制流浪狗。
有趣的是,每個群體會積極尋找途徑來表達和實現訴求。
例如,希望保護流浪狗的人透過動物福利協會發聲;野生動物的保護主義者會請求專門的綠色環保仲裁庭來處理這些事務……
現在這個話題還在繼續的爭議當中。它可能不像有的人想的那麼有“效率”,但是每個人的意見可以被表達,也看到別人的觀點和理由。有時我在上課,流浪狗就會走進教室,就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我們的討論,這種體驗非常獨特。
葉明欣:您分享的關於印度多元視角的例子很有趣。
我們C計劃也一直在幫助孩子們理解,不同的人由於特定的成長經歷和偏好,對事情的看法會有所不同。例如,有些人可能更關注安全和秩序,有的人更在意自由。在一個只有標準答案的環境中,人們容易認為只有自己是對的,而他人是錯的,這樣就會造成情緒衝突和對立。但如果孩子們從小就能意識到觀點和價值的多元,他們就更容易與不同的人交流,也更能積極尋找兼顧多方、達成共識的解決方案。

從印度到中國:
如何讓跨文化為中國學生賦能?
葉明欣:財富500強企業和矽谷的頂尖科技公司中,有非常多印度裔CEO。這個現象也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那麼,您覺得在英語語言優勢、長期培養起來的論辯和表達能力等因素之外,還有什麼原因?
張文娟:我覺得原因之一可能是他們跨文化的教育經歷起到的作用。
我觀察到很多成功的印度裔CEO並不是在美國出生的,而是在印度上完大學後才去美國的。他們在印度接受的教育和文化背景對他們的成長起到了重要作用。比如,他們在印度會需要和大家族打交道,處理好和很多人的關係。在疫情期間,我的不少學生會花很多時間精力去照顧家裡的老人甚至祖輩,非常讓我感動。
跨文化經歷應該被視為一種資源,我們需要學會如何進行跨文化賦能。
許多中國學生未來會出國留學,或者有的已經在美國求學了,我希望大家能夠更多地思考:如何將本文化的優勢與外國文化的優勢結合起來,形成全球領導力,而不僅僅是追求進入一所好學校並順利畢業。如果我們的孩子只是變得像美國人一樣思考,那他永遠無法成為最好的自己。
對於孩子來說,認知的拓展才是最重要的。影響孩子一生的往往不是知識本身,而是他們當時當下所經歷的事情。這種經歷能夠觸發他們內心的開關。

/電影《起跑線》/
對於父母來說,要意識到孩子的長期發展。不要過於看重一時一刻的成績,而是應該把孩子的認知拓展開,培養他們對生命的熱愛和興趣。人生很長,我們需要呵護孩子的熱情和好奇心。
葉明欣:我們有些家長會擔心,強調“獨立思考”、“領導力”等概念後,孩子在中國中會不會不太適應。一方面我們要區分歷史和未來,看到這是未來社會對人才提出的能力要求;另一方面,我們的孩子也是要在全球的舞臺上去發光發熱的。
正如文娟師姐所說,我們對孩子的期待並不是看他將來能賺多少錢,而是希望他能夠活出自己,去體會和領略不同的文化。無論是在公益、商業還是其他領域,能找到自己的熱愛。這樣的孩子不需要我們擔心怎麼跟上時代、融入社會,而是他們自己會有蓬勃向上的內驅力和生命力。
葉明欣:也有家長提到,很多時候,孩子的生活是兩點一線的。如果我們想拓展他們的多元認知和經歷,您建議什麼方法或思路呢?
張文娟:這樣的生活也許是我們父母設定的。孩子真的只能是兩點一線嗎?如果我們能拓展他們的視野,哪怕是在高中階段,也可以讓他們體驗更多的生活。
青春期之前,父母的影響非常顯著,如果能在這個階段拓展孩子的認知,他們將發展得很快。
如果青春期之前沒有做好鋪墊,到了青春期,孩子可能會開始叛逆,家長做的很多努力可能就不再那麼有效。因此,關鍵是當孩子感到壓力時,父母應該是第一個給予他們放鬆的人。學校的環境已經很緊張,如果父母在家再施加壓力,那就真地變成了兩點一線的生活。
我們可以嘗試改變家庭的氛圍,帶孩子週末出去走走,感受生活。

/電影《起跑線》/
葉明欣:這也是我們在C計劃家長課程中討論的內容,如何給孩子提供更多的支援。
在當前這麼卷的社會環境中,家長可以努力成為孩子的避風港。比如當孩子課業負擔過重時,家長可以和孩子探討如何科學減負,可以和老師溝通,討論出適合孩子的學習計劃和目標。
包括寒暑假、週末參加各種體育運動、公益專案、旅遊等活動時,也不用抱著過強的“一定要有具體多少多少收穫”的信念,就是和孩子體驗當下、感受當下。包括旅遊也不用追求走馬觀花收錄了多少景點的照片,可以透過親子閱讀去了解地方的歷史人文和生態,去與當地人交流。
這樣不僅能拓展孩子的視野,也能幫助家長自己開啟“兩點一線”的思路。當家長的心態更放鬆、開放時,孩子也更能自然綻放。
感謝文娟教授的分享!

C計劃8年潛心打磨一門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