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相憐」的人,帶走了我們的治病款

文 |李曉芳
編輯 王一然
8年前,楊華的孩子患上白血病,他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生命的“價格”:3000元可以購買10片進口抗真菌藥物,一盒治療骨髓移植後併發症的藥價格是1萬元,治癒一場因免疫力缺失引發的感冒是3萬元。對楊華來說,每一分錢都和命一樣重要。
今年10月,他經人介紹得知一個“公益配捐”專案,稱病人家屬每投入10萬元,一個月到期後可返點5%。他沒怎麼猶豫,將20萬打進一個機構賬戶。20萬里一大部分是借的,做完骨髓移植手術,他的孩子幾年裡陸續出現嚴重肺部、皮膚、腸道排異反應,他需要備著錢應對各種危急時刻。
然而一個月到期,返點沒有入賬,20萬本金更是無從尋起。事後覆盤,除了轉賬記錄,楊華沒辦法出示更多證據了——專案沒有做過任何資料登記,沒有機構證明檔案。報警時,派出所民警十分詫異,怎麼會相信那麼高的返點?哪來這麼好的事?
楊華說,自己是因為相信一位同鄉和“趙老師”的推薦,“他們的孩子也是大病兒童。”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個群體的信任與託付,很多時候基於一條樸素的標準——我們有相同的處境,體會過同樣的痛苦,因此,我相信你。

同病相憐

潮白河一過,就是河北小鎮燕郊,這塊著名“飛地”聚集了大量城市外溢人口。但對很多家庭來說,燕郊的另一個特別之處在於,這裡有國內著名的血液病醫院之一——燕達陸道培醫院,它擁有數十個移植倉,被諸多血液病患者視為最後的希望。
來自天南地北的病患和家屬以醫院為中心,散佈在半徑三公里以內的十來個住宅小區,建立起穩固又脆弱的生活圈。
在燕郊病患家庭中,通訊裡最重要的交際網,除了主治醫生就是各個病友群,“很多事情都是病友之間互相打聽。”其中包括但不限於交流病情、轉讓藥物、互贈口罩消毒水,以及探聽各種“只有內部人員,透過特定渠道”才能瞭解的公益籌款專案。
三年前,在老家花了數十萬治療費無果後,楊華帶著孩子來到燕郊,在醫院繳費大廳認識了一位病兒家屬,孩子同樣患有白血病,兩人還是老鄉。
孩子生病後,楊華和過去的朋友幾乎都斷了聯絡,“怕被我借錢,也沒辦法跟他們說孩子的事。”但和病友家屬之間,“你幫我搬家,我給你捎個飯很常見,平常都是我們互相幫襯。”有孩子做完骨髓移植手術5年,家長特地給當地愛心組織捐款,希望幫助後來的家庭。
同病相憐的人之間很容易生出理解、依賴和信任。這次的專案就是老鄉介紹的,最關鍵的是,楊華說,老鄉自己也投了60萬。規則也很簡單:投入10萬元,每個月返點5%,一個月的收益就有5000元。
楊華的老鄉6月第一次參與,7月到期後順利拿到回款,“剛開始沒問題,錢都能正常回來,他才推薦我也去做。”和楊華境況類似的還有一些家庭,家裡基本都有患血液病的孩子。
一位家長回憶,“當初說的是公益專案,多返的四五個點是公益籌款、救助,和配捐一樣,不是投資,我們不可能拿救命錢去搞投資的。”她的孩子兩年前患上白血病。

陸道培醫院裡的白血病患兒。圖源東方IC

在公益領域,更多人對配捐模式的認知來源於2015年第一屆99公益日,當時有公益機構拿出9999萬的配捐額度,網友可以隨便點進一個公益專案,每捐贈1元,公益機構會相應配捐1元。其初衷是為了救助大病家庭,鼓勵社會捐款。
但配捐模式很快被人抓住漏洞——病友們先湊齊本金,按“中間人”指示,把錢匯入機構或機構相關人的賬戶,冒充成社會捐款,向第三方平臺申請配捐款。還有機構或機構負責人用私人資金套捐,事後做假平賬的情況出現。各大公益機構曾經多次完善機制,始終沒能徹底阻止違規操作。
此次參與“配捐”的多位家長甚至都還記得2023年9月,中華兒慈會河北廊坊一位前志願者,以9958大病兒童緊急救助專案的名義,組織配捐,捲走上千萬醫療款。兒慈會最終公開承認,其管理存在不足。
白血病治療週期長,併發症多,來到陸道培醫院的患者,治療花費少則幾十萬,多則上百萬。大病家庭的噩夢是相似的:孩子被確診後,積蓄花光,向親戚好友借遍錢,也發過水滴籌連結,但錢像往黃河裡填沙子。楊華算過,孩子生病以來,“我們現在醫院賬戶上能看到的就有180多萬。”患兒身邊離不了人,至少得有一位家庭成員拋下工作全職照顧,意味著能掙來的錢又減少了。
當不得不寄希望於“配捐”時,某種意義上,病友家屬考量專案是否安全的標準很樸素,他們信任“同病相憐”的人。
楊華說,自己已經有兩年沒參與過配捐專案了。這次投入20萬,除了同鄉的病友家屬介紹,還有一重要原因是,他相信牽線的中間人趙老師,“結果第一次出問題”。

“抗白人家”

很多人知道“趙老師”,卻又並不真的“認識”他。楊華瞭解的更多是一些碎片式的標籤:趙老師原名趙宏偉,40來歲,參與過一些公益組織志願活動;在燕郊待了好幾年,開了一家日用雜貨店,同樣是患兒家屬。
但聊到更深入的日常交往,有人只是兩年前加了微信,零星的交集是“有時會去他店裡買東西,聊過兩句”,“只知道他口碑還行,沒鬧出過事”。但這種相識程度是否值得完全交付信任?家長們總是先一愣,然後帶點遲疑地重複提到,“他小孩也得了病,他還有一家店,肯定跑不了”。
在一排有點灰撲撲的紅色、黃色招牌間,那塊綠底白字的“抗白人家”招牌很是鮮亮惹眼。四年前盤下店面時,趙宏偉的計劃很簡單,做點小生意,偶爾也能招待一下其他病友。
商店擺滿了口罩、棉籤、消毒水,還有牛奶、紙巾一類的日用雜貨,再往裡是一張低矮的茶臺,玻璃茶杯還盛著涼透的普洱。趙宏偉說,這是自己第一次介紹病友參與“配捐”。
趙宏偉知道一個白血病患兒需要的治療費用有多大。九年前,他接到女兒的診斷病歷,先去了天津的醫院,花了40多萬,治療了一年,到了燕郊,醫院說後續治療費用還需要80到100萬。幸運的是,湊夠了錢,接受手術後,女兒達到了5年臨床治癒標準。
“我當時是受了很多幫助的。”趙宏偉說,那時自己就得到過公益組織的援助,獲得過籌款,也知道“配捐”在病友圈裡一直很流行。
今年5月,一位新疆的單親媽媽到店裡買東西,和趙宏偉聊起孩子的病況。在燕郊病友圈裡待久了,趙宏偉也認識不少公益志願者,“我當時就找了幾個人,把孩子的情況發給他們,看能不能幫忙籌點錢。”
他聯絡的其中一位志願者叫馬嬋娟,正好到燕郊辦事,兩人在店裡喝了幾壺茶。馬嬋娟說,自己手裡有些配捐專案,而趙宏偉熟悉病友情況,可以聯絡需要幫助的人參與配捐。
趙宏偉說,過去經常有家長來店裡問有沒有配捐,“有個孩子做完移植,半年後突然白肺,家長過來的時候急得不行。之前我沒做(配捐),大家都不相信。所以我也慢慢開始留意這些事情。”

楊華向中間人趙老師提供的賬戶匯入20萬,並附言“大病兒童自籌款”。講述者供圖

起初一切正常,有幾次晚了兩天回款,不算太要緊。有家長開始向其他同鄉介紹,趙老師那有個配捐,挺靠譜。參與的人越來越多,趙宏偉自己也投了30萬,“每次轉款確實是能緩解一些生活壓力,大家心情也好。有時候聽到大家說一聲謝謝,我也覺得做這個事情還可以。”
但趙宏偉也坦承,“一開始是免費幫的,”後來每介紹一位病友參與專案,他作為中間人能獲得一定比例的提成。
直到今年11月初,又一次回款時間即將到來,錢卻遲遲沒有動靜。微信聊天記錄顯示,十來天裡,趙宏偉給馬嬋娟打了好幾個電話,“我說是不是有什麼大問題?”馬嬋娟有時候跟他說這是機構配捐的正常流程,有時候說是某個病友的資料稽核卡住了,最後總是保證“錢沒問題。”
兩人最後一次通話是11月30日,此後再也聯絡不上人,錢也不知所蹤。趙宏偉和幾個病友家屬一塊報了警。
事實上,整個環節粗糙的地方有很多:比如多位家屬提到,好幾次他們將錢轉進了私人銀行賬戶。然而多位過去參與過配捐的家長說,匯錢到私人賬戶的操作很常見,“類似潛規則。”唯一的區別是,當時大家的錢都成功回來了,回款的賬戶也是一些正規基金會。
家長劉燕曾經問過另一箇中間人,“他說得很隱晦,不會太明白告訴你他們的模式,說怕我們舉報,有時說怕對基金會不好。”劉燕沒有再追問。孩子生病兩年多來,她嘗試過向一些基金會申請援助,“但很多組織現在不接受個人申請,只能找認識的志願者去問。”她擔心逼問太緊,中間人下次就不願意給她推薦了。
《中國慈善家》雜誌今年6月報道,公益組織為個案籌款一直以來都存在合規性爭議。特別是2023年的兒慈會配捐違規事件後,各大籌款平臺從規則到專案備案,都拒絕公益組織為個案籌款。針對一些特定群體的籌款,也有更嚴格的稽核,以及更具體的要求。一位公益人士總結,“籌款更難了。”
一位家長說,有時候自己就是在賭。“(配捐)出事不是沒聽過,但之前(錢)都回來了,就覺得自己不會遇上,有種僥倖心理。”他沉默片刻,“沒辦法,小孩的病一直需要錢,普通家庭怎麼扛?”
趙宏偉也問過私人賬戶的問題,馬嬋娟告訴他,這是要用作廣告投流——籌款影片也需要買流量,才能讓更多公眾看到,更順利地完成籌款目標。“她本身就是做公益的,我覺得這可能就是他們的一種投流方式。”

家長們收到的受案回執。講述者供圖

命運

趙宏偉也只在今年5月替新疆媽媽求助時,見過馬嬋娟一次,其他印象都是從朋友圈得知——他們最早在2019年加上微信,那時馬嬋娟以“愛心媽媽”的身份進入病友圈,幫助家屬籌款。“她經常會發自己做了什麼公益,轉發公益的文章。”
根據公開報道,馬嬋娟確實是公益圈裡的老人。她參與過的最著名的一起公益救助,是2018年的“小鳳雅”事件。小鳳雅是一名患有眼癌的3歲女童,她的母親曾經在網上發起過籌款求助。馬嬋娟是一家由愛心媽媽發起的民間公益組織的志願者,當時是第一批介入此事的。這起救助後來上演了一個又一個“羅生門”。
《南風窗》提到,她在很多公益組織中“都是志願者”。她說自己平時在全國各地活動,找到受助人,並對接相關的公益機構,申請立項。如果立項成功,就能報銷費用,獲得一定工資。
病友群裡,有家長說報案後,12月的一天,自己看到馬嬋娟被警方帶走了。但錢的下落還是沒人能說清,只有一些語焉不詳的猜測:有人說馬嬋娟還有上家,有人說錢已經轉手了好幾道。
部分家長能追溯的是,自己將錢打進了一個名為“紅帆社會組織發展服務中心”的機構賬戶。中心主任晁女士回憶,她和馬嬋娟相識於一場飯局,言談間,馬嬋娟透露自己認識不少公益圈人士。
晁女士承認,機構賬戶曾經在10月收到多筆匯款轉賬,總金額共有295萬。但她還沒弄清事情經過,馬嬋娟先給她打來了電話,“語氣特別急。”馬嬋娟告訴她,這些錢是社會捐款,緊跟著發來十幾個賬戶,讓她將錢轉進這些賬戶,說這些都是急需治療費用的大病患者。
晁女士強調,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只能按照馬嬋娟的說法,將200多萬轉了出去。事後她追問過這筆大額資金的詳細情況,但馬嬋娟沒有再回復她。紅帆中心已經被上級部門要求停辦,晁女士聯絡了警方,正在配合調查。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講師蘇春豔曾經在燕郊做過四年田野調查。在媒體採訪中,她提到一個現實的情況:許多患兒家庭籌款聲量小,回應小。“一些病友和基金會之間存在資訊溝,能聯絡民間組織、同鄉會尋求幫助的也不多。”
依賴相熟病友,互相介紹“配捐”專案,是他們獲得支援的重要方式。然而不容樂觀的是,蘇春豔說,過去的一些醜聞和詐騙行為,對很多基金會的公信力有重大打擊。“個人籌款越來越難,配捐越來越少;為病人提供支援的專案也很少,資助金額也在變少。”

一個家長提供的患兒使用藥品,分別為抗真菌感染藥物和抗排異藥物,價格分別是2200元和3500元一盒。講述者供圖

在貧瘠的公益土壤裡,套著慈善外殼的專案依舊會在病友間一次又一次重演。最近一個多月,包括此次專案在內,燕郊出現了三起以配捐為名的集資風波。
楊華暫時還沒辦法考慮更遠的事情。下個月的藥費、房租還沒有著落,他的眉頭印出一個“川”字紋。“孩子的病到現在8年了,身邊朋友說實話該借的都借了,不該借的也借了。我現在再去借錢都開不了這個口。”一個禮拜前,他“厚著臉皮”給表弟發信息,說你想想辦法幫我弄點錢過來,表弟到現在也沒回復。
有一次他憋不住,一大早給趙宏偉發信息,“要不是因為孩子,我不會問你這個事。你現在讓我去哪湊錢買藥,孩子藥斷了以後任何事情都可能會發生,這不是錢的事情,說白了是一條人命的事情。”他還是沒有得到回覆。
趙宏偉說,很多時候,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回覆,他也覺得委屈,“拿到配捐的時候都是這也行那也行,拿不到了,那你就是”,他停住,長長地嘆氣,“該死。”
楊華也不知道該怪誰,“怪趙哥、怪我老鄉,沒用啊,錢也回不來。”想來想去,似乎只能怪命運。“孩子腸排(異)了7個月,肺排也快2年了,現在又出了這一檔子事,好像什麼都趕上了。”這麼多年,他感覺自己在填一個無底洞,“我有時候在想,這步路走得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前段時間妻子回了老家,晚上9點多兩人打電話,妻子還在外頭,說下了班找了個發傳單的兼職,一小時工資25塊。“她想著能掙一點是一點,這下好了一下子20萬砸進去。”楊華拼命眨眼,想憋住眼淚,他至今不敢告訴妻子,錢都沒了。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楊華、劉燕為化名)
版權宣告: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極晝工作室,未經書面許可,不得轉載、摘編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宣告除外。
– END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