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月初,建築師劉家琨獲得普利茲克,為了躲媒體把手機關了。
作為劉家琨多年來的圈內好友,翟永明的電話幾乎被打爆,都是來問她家琨老師訊息的媒體。
與此同時,翟永明自己的畫展《雙重夢境》正在北京頌藝術中心開幕。在現場,70歲的她感嘆:今日到場的朋友們,許多是我多年摯友、童年夥伴,令我非常感動。
對於長期關注成都文化圈的外灘君來說,我們似乎正在目睹一場令人欣喜的“集體爆發”,但很快又會意識到,這樣的蓬勃,其實已經持續了幾十年。
相比我們不久前寫過的劉家琨(半路“回家”拿最高獎,劉家琨背後的成都文藝圈),翟永明火得更早,從80年代初便以《女人》組詩備受矚目,成為中國女性詩歌的開拓者,以及八十年代啟蒙浪潮下女性意識覺醒的代表人物。

1990年的翟永明,攝影:肖全
從《稱之為一切》《終於使我週轉不靈》《堅韌的破碎之花》等詩集,到《天賦如此》《紐約,紐約以西》《紙上建築》等散文、攝影作品,翟永明透過不同的載體,持續表達著獨白式的表達。
她另一個身份,是成都白夜酒吧的老闆娘。
從1998年開始,白夜就成了一代文藝青年的精神寄託和烏托邦。
白夜裡掛著那幅著名的《第三代人》,何多苓與艾軒在1984年繪就,畫面中有張曉剛、周春芽、劉家琨,中間C位就是年輕的翟永明。

不久前刷到音樂家朱哲琴的朋友圈,說她剛去了新的白夜,感嘆時過境遷已不復當年。
翟永明自己也有些遺憾,這片烏托邦畢竟綁在現實的枷鎖之中,一再因為現實問題開開關關四處遊走,文藝青年般的漂泊在每一個時代都是宿命。
另一點我們難以想象的是,繪畫對於翟永明來說竟然是個如此新的事物。

《向奇異走去的女人》2021,翟永明
在成都文藝圈浸泡了大半輩子,直到2019年,翟永明才破天荒地開始畫畫。
“詩歌和繪畫都是關於想象,看到自己的想象力一筆筆成型,這是個愉快的過程。”
翟永明將繪畫稱為“生命的二次成長”,克服了很多難關,逐漸尋找、琢磨出符合自我的表達。
以及,我們依然能在這些畫裡看到,她鍾愛的弗裡達的身影。
以下自述,來自翟永明與外灘thebund的對話:

年輕時認識世界太淺
今年是《女人組詩》釋出40週年,前段時間我在編自己的一本40年詩歌選,編的過程就像是一個回顧,能看到我的詩歌創作其實經歷了好幾個階段,我這個人的確是不太喜歡重複的寫作。
當時《女人組詩》中最後一句,“完成之後又怎樣”,我挺喜歡這一句。後來把它用作了另一本詩歌評論集的書名。
一個作品的完成,其實並不代表什麼,它會留下空白,直到下個階段再最終完成。80年代的創作,或是後來某一個階段的創作並不能完全代表我,需要把這40年貫穿下來的創作放在一起才行。

對於人生的感悟,現在和40年前當然也有很多不同。
我年輕的時候,認識世界太淺了,80年代寫的更多是內心的感悟,以及當時那個時代背景下的人生體驗。年輕時對世界更好奇,創作時候有激情有爆發力,往往會帶來一些意外的東西。
後來隨著年齡越來越大,生活的時代在變化,創作也跟著變化。我到處旅行,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回來後中國也在劇變。
所以我90年代的寫作,就把從前觀察內心的一部分變成觀察外部世界,觀察人和社會的關係。

《五花山1》2024,翟永明
我是一個不太計劃的人,基本隨性而為,但現在感覺時間不夠用,所以會有一些分配。
比如上午用來閱讀、寫作,下午用來畫畫,晚上就不工作了,鬆弛一下,追追劇或者和朋友吃飯之類的。
很多人驚訝我寫文章時不時冒出點網路用語。我其實還挺關注社會的,也沒有隨著年齡改變失去對世界的好奇。平時發生的文化事件、社會熱點我一直會持續關注,希望儘量跟上時代變化的腳步。

寫詩與繪畫的“雙重夢境”
藝術就是造夢,反映的和現實有一定距離的,哪怕是表現現實,它和現實還是有一定的距離。
我覺得不管是寫詩也好,畫畫也好,都是表達自己內心的一種感受。這種感受就能用夢境來描述,尤其是詩人。詩人的表達就是一種不確定,是一種對自己內心感悟的文字呈現。

我把畫畫視作對自己詩歌創作的補充,畫的主題都和我的詩歌有關,相當於我把詩歌所表達的這種夢境般的語言轉化成視覺,構成了“雙重夢境”。
因此,畫面中的內容和現實若即若離,比如在《奇異的山》《奇異的樹》這些作品中,有現實中自然的背景,但裡面出現的人物、山的形狀、色彩其實是超現實的,不是一種寫生式的表達。

《奇異的樹》2021,翟永明
在2019年開始畫畫之前,我沒有想過自己所謂的風格會是什麼樣,這一切都是在開始接觸繪畫的過程中,從零開始學習的經歷中,慢慢尋找、琢磨,逐漸發現了一種比較符合我的表達。
在那個階段,我正在研究中國古代山水,所以自己畫的山也會借鑑那種青綠的色彩。那段時間我還喜歡看壁畫,從壁畫裡也學到一些東西,包括一些畫布上斑駁的處理,以及對山巒的扁平化處理。
作為一個新手畫家,當然有很多難關需要克服。寫實對我來說就很難,抽象的線條相對容易一些。所以畫人物會有點費勁,不管我是不是要偏寫實地描繪她,總歸要先讓她成型,這就有點難度。

《藍色島嶼》2022,翟永明
另外就是有些技術性問題,比如色彩。調色對我還比較容易,但是怎麼樣讓油畫呈現出一種明亮的色彩,是不是該用上光油或者調色油,調色油味道太大了我受不了該怎麼辦,諸如此類。
至於從創作的角度,對我來說畫畫是很享受的,一筆一筆看到自己的想象力成型,這是個愉快的過程。
在2019年之前,我一筆都沒畫過,小時候就沒畫過畫。因為我從認字開始,就特別喜歡閱讀,全身心地投入到閱讀裡,一直到1980年代。
80年代的大環境下,藝術是個小圈子,大家互相會有一些往來。尤其是我從單位辭職後,一個朋友的朋友是做雕塑的,我在他的工作室認識了很多藝術家,對繪畫就不陌生了,只是自己從來沒嘗試過,覺得那好像是另一個專業的事情。

獨一無二的弗裡達
我之所以那麼喜歡弗裡達,可能是因為她是我第一個透過自己去發現的女性藝術家。
在我們那個閉塞的年代,從國外來的資訊不多,我看很多美術雜誌,上面介紹的都是一些大師,從夏加爾、達利到畢加索、莫奈、瑪格麗特,但整個80年代我幾乎沒有看到過女性藝術家的作品。
去了美國以後,有一次很偶然地在街邊的地攤上看到一本弗裡達的畫冊。那時候她已經去世很久了,依然不出名,在圈內剛開始有一點名聲,當時在美國第一次做了個回顧性的個展,於是有了這本畫冊。

《兩個弗裡達》弗裡達·卡洛
她的作品讓我非常吃驚,我從沒見過這樣一種藝術,我當時意識到這就是一種女性的藝術,和男性藝術家繪畫完全不同。
從美國回來後,我就寫過一篇關於弗裡達的文章,可能我是國內最早寫她的。一直到十幾年之後,世人才知道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後來我還寫過一些關於她的詩歌,發在散文集《堅韌的破碎之花》裡。前兩年我還在寫她,我覺得弗裡達可以是女性的一個代表,包括她的創作、她對女性的思考、她的獨立思想等很多方面。
當我開始攝影的時候,做過一個系列叫《我們都是弗裡達》,用弗裡達的元素來拍攝了一組照片。

翟永明《我們都是弗裡達》系列攝影,上海當代藝術館
這幾年開始繪畫創作,也畫過三張和弗裡達有關的畫,就是想畫出一種感覺:我們這個年代的女性,和弗裡達那個年代的女性間的一種相互連線的關係。
我很早去她墨西哥的故居“藍房子”拜訪,瞭解到她的故事是相當鼓舞人的。她那種標誌性的外表符號,比如眉毛連在一起,都是有意而為之,透過這些塑造了獨一無二的弗裡達。
最初在藍房子裡,弗裡達是沒有自己的畫室的,她老公有一個畫室,弗裡達只能在廚房裡面畫畫,那些照片和場景令我印象很深,這也是長久以來女性藝術家的生存狀態。
動了手術之後,她連廚房也去不了了,就躺在床上畫畫。

在床上堅持繪畫的弗裡達

女性藝術家在邊緣徘徊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女性藝術家是很邊緣的,沒有話語權。
弗裡達在生前只辦過一次展,臨死前連人帶床抬到展廳裡面去的,有點安慰獎的感覺。又過了很多年,才在紐約又辦了一次。
波洛克的太太李·克拉斯納也是如此,當時她比波洛克更有名氣,但因為波洛克是男性,所以很快崛起了,克拉斯納只能把家裡的畫室讓出來。
慢慢的大家就只記得波洛克了,另一半被遺忘了。這是那個年代很多女性藝術家的宿命。

波洛克與李·克拉斯納
到了現在,女性藝術家的生存狀態有了很大改善。隨著這些年女性主義運動的普及,世界大環境有了變化,不僅是藝術,在科技、政治等領域裡女性都開始崛起。
另一點很重要的因素是,藝術交流是非常全球化的,世界各地現在有了更多的美術館、畫廊,很多女性學藝術管理,最後進入這些機構中,大量的女性策展人、館長、畫廊主理人,在這個行業佔據了重要的領導地位。
比如第22屆威尼斯雙年展的策展人是女性,她在那一屆就來了一次“撥亂反正”,幾乎變成了一屆女性主場,90%為女性藝術家。當然這是個很極端的做法。
我們現在熟悉的很多當紅女性藝術大師,在年輕的時候很難得到應有的聲譽,有些連生存都很艱難。
我在《天賦如此》中寫過草間彌生,她年輕時在紐約的創作是非常前衛先鋒的,但因此就很邊緣化。加之她又是位日裔的新人,幾乎沒有任何機會,不管做得怎麼好都無法得到認可,作品還被屢次剽竊,導致她後來就精神崩潰了。

年輕時的草間彌生
到了近些年,開始對一些被遮蔽的女性藝術家進行挖掘,才重新發現了草間彌生。
這種挖掘是和商業連在一起的,所以後來草間彌生的創作偏商業,不如早期,但也沒辦法,這是時代的烙印。

漂泊的白夜
白夜酒吧也在不斷變化。
當初白夜剛開的時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在那裡聚會、玩、交流。隨後這麼多年,白夜可以用顛沛流離四個字來形容,一會兒房東把房子收回去了,一會哪個地方房租又漲了等等,一直在變來變去。

到了現在,來白夜的年輕人很多。我們本地的一些年輕人對白夜其實不太瞭解,可能純粹是路過覺得房子還挺好看,裝修不錯,院子挺舒服之類的,就坐下了。
很多外地來的年輕人,通常是瞭解白夜的,特地想來看一下白夜的狀態,但發現現在它已經和原來相比面目全非了。
搬到新的地方以後,實際上白夜的經營更困難,還有各種各樣的條件限制,因為現在位置在社群裡面,社群居民投訴後也沒法演出了。
我們一度就要辦不下去了,只能一點點收縮,空間變小了。可能以後就要以文化活動為主,實體空間沒那麼重要了。
最早在成都玉林西路的白夜,是劉家琨設計的。今年劉家琨獲普利茲克的訊息出來以後,很多媒體去找他,但因為一些原因他不太方便接受採訪,只好關機了。

翟永明(中)與劉家琨(右)
成都本地的媒體們都很著急,就到處找劉家琨身邊的人,包括我們這些朋友,大家當然都特別替他高興。
我們倆認識特別早,差不多是我們這群人裡相識最早的。前幾天我還翻出來當時《紙上建築》(1997)裡我寫過劉家琨90年代的畢業作品,是一個在海邊的美術館,設計特別棒。
80年代我就很喜歡劉家琨的作品,能看出他和其他建築師是不一樣的,有文人氣,有藝術氣息。後來他去寫小說了,小說也很獨特,我們之間的交往最早源自文學圈。
他又開始做建築了之後,尤其是做完西村大院的時候,我們周圍這些朋友差不多都覺得,如果中國要再有一個建築師得普利茲克,就該是他。


文、編輯:Cardi C
圖片來自頌藝術中心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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