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會找到自己的方式”
建築並非劉家琨的首選。“我成為一名建築師是個意外”。在他的潛在學習科目清單上,醫學(為了取悅父母)、倉儲管理和製革都排在建築之前。即使在 20 世紀 70 年代最終選擇了建築學,劉家琨也沒有立即喜歡上它。他說,他之所以報考建築專業,是因為他喜歡畫畫,以為這門專業主要是畫畫,但失望地發現並非如此。直到後來,他才漸漸回心轉意。他說:“生活會找到自己的方式”。
如今,這位 69 歲的建築師榮獲了普利茲克建築獎。他的設計深思熟慮、深謀遠慮、引人入勝,他與回收和改造材料的合作方式,以及與建築商和工匠的合作方式,使他在中國龐大的普通商業建築領域中脫穎而出。

大學畢業時,劉家琨被分配到成都建築設計研究院,但發現這段經歷令人沮喪。他說:“這是一份日常工作,但我真正的興趣是寫作”。
那些年他都沒有把心思放在設計上,而是慢慢進入寫作,甚至去了文學院這樣的專業機構,但他也厭倦了 “把每一個想法” 都提交給政府審批。他在 1999 年創作的烏托邦小說《明月構想》講述了一位名叫歐陽江山的建築師為建造一個理想的新城鎮而進行的徒勞無益的鬥爭。
“建築與文學之間有著內在的聯絡”,劉家琨說。“兩者都涉及對社會的觀察和對人類行為的敏銳關注”。兩者都需要耐心:他的小說花了 15 年才出版。

劉家琨真正決心回頭做建築師是在1993年,當時以朋友而非建築師身份在上海參加同學的一個個展,受到震動。“很多人說我做建築是半路出家,其實是 ‘半路回家’”。
這一部10萬字的小說《明月構想》正是轉身前的紀念,為了日後心無旁騖做建築。小說後面是洋洋灑灑一篇長文《“我在西部做建築”嗎?》,剖析自己輾轉文學建築之間的心路歷程。
文章末尾,劉家琨寫道:“如果舞臺不亮,自己修煉放光;不能海闊天空,那就深深挖掘。在所有的建築中我最喜歡的是井”,為什麼最喜歡井?因為“它什麼都有,深邃也有,生命資源也有、氛圍什麼的也有,就是沒有形式。”
在真實中找到形式
在劉家琨早期的鹿野苑石刻藝術博物館中,一條狹窄的廊道成為空間的引導線。這條僅能容納一人通行的路徑,以斜插的方式向上延伸,迫使人們在獨行中面對自身。


館內牆體的水泥表面保留了木紋的痕跡,這並非單純的裝飾,而是一種有意為之的建築語言。劉家琨並不追求傳統建築學所要求的“純粹性”,相反,他選擇以一種“混雜性的草根做法”來完成牆體施工。由於當地工匠難以打造標準化的清水混凝土牆,他讓工人們先砌磚,再以磚牆作為內模,使其既能保證直立,又能成為一種“軟襯裡”。最後,磚牆與混凝土一起澆築,形成了一種複合結構。
這種方法不僅解決了施工工藝的現實問題,也避免了後續因缺乏規劃而導致的二次拆改。劉家琨認為,在建築實踐中,真實的解決方案往往比形式上的純粹性更為重要。


博物館的動線設計也體現了他對場地的尊重。通往竹林深處的路徑由一塊塊轉折的石板鋪就,而這些轉折的存在,正是為了避讓原有的竹子。他堅持不砍伐任何一棵竹子,並根據現場植被的分佈來設計行進路線。由於不願以曲線形式繞行,他選擇用直線和折線的方式巧妙調整路徑,從而在不破壞自然環境的前提下完成了空間組織。這種做法不僅是景觀設計的一部分,更反映了他對自然生長秩序的尊重。
鹿野苑博物館的設計,既是一種對建築技術現實性的回應,也隱含著對固有建築體系的抗衡。劉家琨並不刻意追求標杆式的“純熟”或“體制化”語言,而是以一種不拘一格的方式,在複雜的現實條件下找到最貼合現場的解決方案。他的建築不是抽象的形式構成,而是一種深植於場地與工藝現實中的探索,最終在真實中找到自己的形式。

“我不大喜歡完美純熟。我使用材料也不喜歡太被馴服過的材料。我用不馴服的,或者把太馴服、習以為常的陌生化使用。處理一下,使它放得下去,它在那裡,又不馴服,它的個性也在,我的處理也在。遠不是到了手邊的東西都需要去征服。”
詩人歐陽江河評論他:“你有一種極其成熟的青澀感。”
先了解當地建築工人的能力
2008 年汶川大地震造成約 7 萬人喪生,當時劉家琨利用一些廢墟,混合當地的小麥纖維和水泥,製作了他所稱的 “再生磚”。

他說:“我去災區時,看到的是堆積如山的廢墟。他們必須迅速重建一切,我意識到材料就在那裡。這比使用新磚更便宜、更有效、更堅固”。這些磚塊不僅僅是回收利用,更是一種詩意的隱喻,寓意著在國難當頭之際,社群在物質和精神上的重生。

它們成為他作品的標誌,其中最著名的是成都水井坊博物館,這座博物館是一個歷史悠久的白酒釀造廠的擴建工程,於 2013 年完工,氣氛熱烈。在生產白色烈性酒的過程中,工人們將發酵好的穀物鏟入建築師的混凝土結構倉庫內的巨大蒸氣堆中,空氣中瀰漫著甜美的酒香,而日光和新鮮空氣則透過屋頂上巧妙的 “龍口” 井口過濾進來,這些井口的設計模仿了現有木結構建築的類似特徵。粗獷的灰色磚塊與印有竹蓆的混凝土相映成趣,竹蓆被用來鋪設模板,為結構增添了更細膩的紋理。


劉家琨說:“這種材料很便宜,在四川任何地方都能找到。我總是先了解當地建築工人的能力,然後再根據他們的能力進行設計”。這種理念使他的作品保持了一種真誠和人情味,避免了不必要的複雜性,同時也接納了手工建築的不完美之處。
珍視平凡生命的價值
胡慧姍紀念館是劉家琨在汶川地震後,以個人名義為遇難女孩胡慧姍自發設計並建造的一座紀念性建築。汶川地震後,劉家琨親赴災區提供支援和援助。一個悲痛欲絕的家庭在地震中失去了 15 歲的女兒,在見到這個家庭後,他主動提出設計並建造一個簡單的紀念館。

“為什麼會認識胡明和劉莉(胡慧姍父母)呢?也許是因為他們拿出的乳牙和臍帶,也好像不是,反正就是這兩個人抓住了我。見了他們並瞭解了他們的狀態以後,我就非常想做這樣一個事情。我當時給自己的定義是個義工,但是體力活我也不是很能幹,我做得最熟練的事情還是做建築。在這麼多不知姓名的人中,我恰好就認識了這對父母,我的想法就是 ‘一幫一’,腦子一熱,我就想給他們的女兒建一個個人紀念館。”
多年後,當《美國建造實錄》主編提起這個作品的創作時,劉家琨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做了這樣的事情。“主編說,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命運把你推到一個不由自主的狀態下,你就會不由自主的做這樣的事情,這是有前因後果的,是因為你之前有關注,然後這些關注到達了某個點,你還沒想明白,然後手比腦子快,就開始做這件事了。”

這座僅有18平方米的小型建築靜靜地佇立在四川安仁建川博物館的小樹林裡,宛如一件當代藝術作品。它以沉重的石板覆蓋,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重量感。粉色室內兩側牆上陳列著胡慧姍短促一生中留下的少許紀念品:照片,書包,筆記本,乳牙,臍帶……樸素,卻又意義非凡。
在建築的構思過程中,劉家琨深思如何以最樸素的方式回應紀念的意義。他選擇以帳篷為原型,這一符號與地震中的臨時避難所有著直接聯絡。然而,與傳統帳篷的輕盈、臨時性不同,胡慧姍紀念館被賦予了厚重的質感與固定的形態,象徵著逝者的記憶被永久留存。其構造不僅符合抗震要求,更在視覺與心理層面創造了一種凝固的幻覺,使人對建築的屬性產生複雜的感知。

那時候“再生磚”已經開發出來了,有人建議他用“再生磚”來建造。“其實在當時地震的場景下,為一個遇難小女孩做一個再生磚的紀念館,也是蠻合理的,但我比較糾結,因為如果用再生磚蓋這個房子,這一件事就變成兩件事情了,紀念館就會成為再生磚的展示品。最後我決定 ‘樸素到底’,給一個普通的小女孩蓋紀念館,就用最普通的磚。”
紀念館的設計極力排除了建築學上的炫技與風格化處理。建築師刻意避免精巧的細部,而是採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來建構空間。他甚至在砂漿中加入礦物,使牆體呈現微微的藍色,以加強其與帳篷之間的隱喻聯絡。內部空間則被粉刷成粉紅色,這一色彩的選擇源於逝者生前的喜好,在簡樸的外表與柔和的內部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從空間體驗的角度來看,紀念館的入口高度略低,使進入者需微微彎腰,形成一種儀式感般的謙遜姿態。而天窗的設計,則讓光線以微妙的方式滲入,使整個內部空間呈現出一種靜謐而沉思的氛圍。

胡慧姍紀念館不僅是一座建築,更是一種建築語言的探索。它摒棄了傳統紀念建築對宏偉與象徵性的追求,而是以最少的元素、最純粹的形式,傳達出最深遠的情感。這座建築,既是對逝者的紀念,也是對生者情感的承載,它在逝去與未逝去之間,在詞與物之間,構築了一種深具詩意的存在。
他說,“這件事告訴我的是:努力地達到無我,反而會擁有更大的力量。技巧在這樣的時候只是雕蟲小技……作為一名建築師,把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會設計的這種考量刪除掉,就可以更包容,力量更強大。”
這種感悟也被劉家琨運用到了他的其他更大的專案中,“不管小還是大,內在的處理是想象物件最想成為什麼”。
讚美“日常”的活力

傍晚時分,人們在高架步道上散步,周圍是鬱鬱蔥蔥的竹林,腳下的下沉式球場上正在進行一場五人制足球比賽。在他們周圍,是一個巨大的 C 型庭院,空中聳立著一條五層高的街道,從瑜伽和舞蹈工作室到護膚診所、燒烤餐廳和兒童電腦程式設計班,各種招牌廣告隨處可見。一條長長的斜坡將不同樓層連線起來,將整個建築串聯成一條之字形長廊,長廊的頂端是屋頂,從屋頂可以俯瞰成都這座城市。


“我想把街道的生活氣息一直帶到大樓裡。”
這個集休閒、文化和商業於一體的多層次景觀被稱為西村大院。是劉家琨最知名的專案之一。西村大院專案旨在頌揚 “日常性” 的活力,他認為這是 “人類生活的主要內容和原始樂趣”。
隨著城市中心的密度越來越高,劉家琨對傳統的分割槽方法提出了挑戰,因為這種方法將住宅、商業和公共空間分割成孤立的區域。取而代之的是,他倡導不同功能和諧共存的綜合環境,促進社群互動和可達性。他的專案優先考慮步行能力、公共集會空間和共享資源,確保城市密度不會以犧牲宜居性為代價。

西村大院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城市體育場,而非住宅開發專案,其設計旨在創造一個近乎烏托邦式的內部空間,其深層露臺環繞著一個林木蔥鬱的景觀庭院,庭院內有運動場和公園。一疊淺淺的坡道讓居民和遊客可以緩慢地爬上這個建築,並將頂層平臺作為一個可以俯瞰城市景色的公共空間。
一個巨大的五層環形混凝土迴廊包裹著市井煙火,圍合出開放的院落。竹影在鏤空磚牆上游走,屋頂坡道與空中菜園碰撞——這裡沒有精英主義的孤傲,只有對市井生命的盛大禮讚,這也印證了他的“火鍋哲學”,即裡邊什麼都能裝,也有很強的包容性。



這座五層高的多功能綜合體打破了在中國許多城市中占主導地位的傳統高層建築模式。西村大院不是一個嚴格限定區域的僵硬結構,而是一個流動、相互連線的空間,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在這裡融為一體。透過重新思考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互動方式,劉家琨為可持續發展和社會參與的城市規劃提出了另一種願景,即人優先於車、互動優先於隔離、共享空間優先於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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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琨其他著名的專案包括成都的建川博物館聚落之鐘博物館和蘇州御窯金磚博物館,前者以一個巨大的圓形庭院為頂點,讓人聯想到日晷。最近,他完成了麗水一個歷史悠久的寺廟街區的復興專案,以及瀘州一個壯觀的懸崖邊石窟群的翻新專案——這兩個專案都將歷史建築與纖細的鋼結構和竹製亭子拼接在一起。


現在,劉家琨的小團隊正忙於他們迄今為止最大的專案:將杭州東部城市的一箇舊鋼鐵廠改造成一個公園,佔地 45 公頃。在辦公室三隻可愛小貓的監視下,建築師們完善了加建部分和人行道的設計,這些加建部分和人行道將貫穿整個工業區。與家琨建築事務所的許多作品一樣,它將是新與舊的巧妙結合,透過精心的干預來揭示歷史的複雜層次,讓這個地方的故事被講述出來,而不是大聲喧譁。
“如果舞臺不亮,自己修煉放光;不能海闊天空,那就深深挖掘。在所有的建築中我最喜歡的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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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