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泰斗哈貝馬斯對“特朗普衝擊”罕見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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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爾根・哈貝馬斯 (Jürgen Habermas)
【導讀】在特朗普引爆對等關稅一週之後,歐盟的表態尤其耐人尋味。早前,歐盟決定動用對美加徵25%關稅的反制措施。而在特朗普宣佈90天暫緩期後,歐盟轉而啟動了對美談判程序。此番搖擺被外界視為歐盟妥協的前奏,而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採訪中表示,“這是與美國關係的一個轉折點,毫無疑問。我們將永遠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狀態”。事實上,自特朗普今年上臺以來,歐盟這一傳統盟友已經歷數次“背叛”。如果說先前在俄烏衝突的談判中,美俄繞開歐盟將歐洲的危機感表面化,那麼此輪對美關稅博弈,恰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美西方陣營秩序再造與利益重構的視點。
當前,歐洲已開始警覺,這或許是一次尤為關鍵的認知革命:將美國視作外部“他者”,而非內部盟友。本文是哈貝馬斯近期對特朗普上臺,以及歐洲地緣政治危機的一次評論。作為二戰的親歷者與戰後西方最重要的思想家,年屆近百的哈貝馬斯指出,美國政治體制已面臨深層危機:特朗普推動的技術威權統治正掏空民主制度,而這一趨勢早有預兆——從小布什時期開始,美國超級大國地位已持續衰落。特朗普向普京示好的舉動,本質上承認了一個事實:儘管經濟實力猶在,美國已失去超級大國的絕對優勢,至少放棄了全球霸權的野心。特朗普再度執政導致美國領導下的西方陣營共識瓦解,歐洲卻因短視未能預見這一變局。這是歐盟在烏克蘭危機中喪失戰略自主的根本原因。
作為歐洲一體化的“老核心”,德國未能重視法國強調的戰略自主性,盲目追隨“西方團結”,忽視強化歐盟聯合行動的長期需求。面對多極化世界重組,歐洲必須建立獨立防務體系,但哈貝馬斯強調這必須與歐洲一體化同步推進,否則德國軍事獨大將破壞歐洲平衡。他警告當前輿論中的民族主義回潮,堅決反對恢復徵兵制等軍國主義傾向,主張只有透過憲法約束的共同防務政策,歐洲才能在動盪世界中維護自身利益與價值。
本文2025年3月21發表於《南德意志報》(Süddeutsche Zeitung),原題為《為了歐洲(Für Europa)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為了歐洲
關於特朗普、地緣政治鉅變和對我們歐洲大陸的欺騙——我們警告敵意言論,並呼籲與我們的鄰居建立友誼

西方主要國家領導人——尤其是七國集團(G7)成員——雖然政治立場各異,但長期以來都認同美國主導的西方陣營這一基本立場。然而隨著特朗普重新掌權並引發美國政治體系動盪,這種格局已土崩瓦解——儘管名義上北約的命運尚未最終定論。對歐洲而言,這場世紀變局將帶來深遠影響:不僅關乎烏克蘭戰爭的走向與結局,更考驗歐盟能否在新形勢下找到自救之道。否則,歐洲必將被拖入美國霸權衰落的漩渦。
歐洲政界鼠目寸光的表現,將這兩個棘手問題之間的致命關聯暴露得一覽無遺。令人費解的是,歐洲領導人(特別是德國領導人)竟未能預見今日局面,至少對美國民主制度長期積累的危機視若無睹。當俄軍陳兵邊境時,美國政府若能及時推動談判本可阻止戰爭爆發;而在戰事開啟後,軍援對維繫烏克蘭存亡確實至關重要。但荒謬的是,誤判歐美同盟依然穩固的歐洲各國,在承諾無條件支援烏克蘭時竟完全放棄主動權——既無清晰目標,也不掌握戰略方向。
德國死守“西方團結”的教條,屢屢逃避強化歐盟國際行動力的歷史課題,堪稱不可饒恕的政治失誤。 正因如此,當前在反俄情緒裹挾下討論德軍擴軍計劃時的狹隘視角才格外令人窒息。這種氛圍正在復活過時的冷戰思維。須知這項長期軍備計劃的核心關切,既非烏克蘭岌岌可危的現狀,也非俄羅斯對北約(可能被誇大)的威脅,而是歐盟在愈發詭譎的國際局勢中能否自主求生——畢竟美國保護傘已不可信賴。
特朗普在就職典禮上的怪異舉止和混亂演說如同一枚炸彈,恐怕徹底粉碎了德國、波蘭等國對美國領導地位的最後一絲幻想。當米歇爾·奧巴馬明智地避開這場荒誕表演時,在場的前總統們只能被迫忍受這場羞辱。 對於習慣傳統就職儀式的觀眾來說,特朗普關於“黃金時代”的狂想和自戀姿態,簡直像是一場精神病理學的現場展示。然而,臺下雷鳴般的掌聲和馬斯克等矽谷巨頭的熱情支援,清楚地表明特朗普的核心團隊將按照傳統基金會的既定方案,推進美國製度的全面重構。 當然,政治口號和實際成效往往相差甚遠。歐洲的類似案例(比如歐爾班的匈牙利或已下臺的波蘭卡欽斯基政府)僅在“法律工具的國家主義化”這一點上與特朗普的計劃相似。
新總統首批政令包括驅逐非法移民(其中許多人已在美國生活數十年)等討好基本盤的措施,隨後又突然取消具有國際影響的援助專案(此舉涉嫌違法)。這些由“清洗專員”馬斯克主導的越權行動絕非偶然——他在接管推特時就曾如法炮製。 這些初期舉措既暴露了政府機構“激進瘦身”的政治目標,也暗示了自由意志主義的經濟政策。但這只是冰山一角,因為從長遠來看,“國家縮水”很可能與向數字化控制的技術統治轉型同步推進。
矽谷對這類“去政治化”的自由意志主義幻想由來已久——他們夢想將政治徹底轉化為由新技術驅動的公司管理模式。 然而,這些宏大構想如何與特朗普無視規則、隨心所欲的決策風格相容,目前仍是個謎。更令人擔憂的不僅是這位“交易藝術家”的短視行為,還有他那難以預測的非理性——正如他那個“房產商重建加沙”的荒謬幻想所顯示的,這種瘋狂很可能最終與副總統或其技術官僚盟友的長遠規劃爆發衝突。

數字威權主義:與法西斯劃清界限的新形態

這場制度變革的政治走向最難預料——它表面上會保留已被架空的憲法,實際上卻在構建一種技術官僚與威權統治的混合體制。隨著社會問題日益複雜,這種體制正好迎合了“去政治化”民眾的期待——他們早已厭倦承擔重大政治決策的責任。政治學界早有“規制型民主”的理論,為這種趨勢提供了學術包裝。在這類體制下,形式上的民主選舉就被視為足夠,至於民眾是否真正參與理性討論,根本無關緊要。但要注意,這種新型威權統治與歷史上的法西斯截然不同。美國街頭看不到制服遊行,日常生活大體照舊——除了那些四年前受總統煽動衝擊國會、如今卻獲得赦免的叛亂者。社會依然沿著清晰的文化分歧線嚴重分裂。挑戰政府違憲的訴訟才剛剛進入下級法院。媒體半推半就,尚未完全屈服。高校和文化界開始出現零星抵抗。但新政府的行動效率毋庸置疑。  其實這場劇變早有端倪。上世紀90年代初,老布什執政的美國還是無可爭議的超級大國:西方確實在全球推動人權體系。冷戰結束曾讓人們對持久和平充滿期待,新興民主秩序在世界各地湧現。那時“人道主義干預”大行其道——儘管後來證明這些干預都難以為繼。1998年透過的《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科索沃戰爭催生的“保護責任”理念,都是那個理想主義時代的產物。但新世紀伊始,隨著最高法院爭議裁決把小布什送上總統寶座,這種理想主義就開始褪色。“9·11”恐襲、“反恐戰爭”宣言、爭議性公民權利限制和大規模監控,徹底改變了美國政治生態。正是這種歇斯底里的氛圍,為後來打擊“流氓國家”、非法入侵伊拉克、酷刑合法化和關塔那摩監獄等一系列激進行為埋下了伏筆。

制度坍塌易,重建難

儘管爭議重重,小布什連任成功標誌美國超級大國衰落的轉折點。奧巴馬作為首位黑人總統當選並未帶來預期轉變。而2016年特朗普勝選引發的抗議,無疑凸顯選民政治文化分裂的深層社會經濟根源。
歐洲人本應最遲在這次選舉中警覺到,美國政治體制正經歷劇烈震盪。1990年代末開始的共和黨民粹化已導致穩定兩黨制崩潰。如今清晰可見,此類長期衰落的制度即便在特朗普下臺後也難以在單屆任期內修復。最高法院的政治化同樣令人憂慮:就在特朗普勝選前,該院以“總統任職期間行為不受追溯起訴”為由,赦免其首個任期內的不當行為。此裁決為特朗普當前任期的恣意行徑大開綠燈。
關於俄烏衝突的前因及其規避可能的歷史評判尚需時日。但2022年2月後的政治形勢是明確:歐洲須在美國協助下馳援烏克蘭以保其國家存續。然而當時需要的不是對俄羅斯這個核大國高喊“勝利”的戰爭口號,而是對持久戰風險的清醒評估。當時缺乏對破壞現有全球經濟體系與相對平衡國際社會之危險的批判意識。西方本應儘快與俄羅斯談判,尋求烏克蘭可接受且具西方保障的方案。俄烏開戰首日,歐洲人就該從下屆美國總統選舉日期中看出北約聯盟的脆弱性。
我們這一代還保有啟蒙精神的觀察者,看到西方對北約“起死回生”的盲目樂觀實在憂心忡忡。更可怕的是,歐洲民眾對戰爭重燃竟然如此麻木不仁——戰爭的恐怖威懾效應、開戰容易停戰難的鐵律,似乎都被拋到九霄雲外。
最令人震驚的是,特朗普對普京毫無底線的諂媚正在撕裂西方陣營,讓支援烏克蘭的道義正當性搖搖欲墜。盟國雖然還能搬出國際法當擋箭牌,卻不得不難堪地承認:成敗完全取決於特朗普的強權政治遊戲。美軍在庫爾斯克前線突然切斷後勤支援的那幾天,已經把這一點展現得淋漓盡致。結果呢?英法不得不在美俄中三方主導的安理會涉烏決議中投下棄權票。當馬克龍堅持歐盟必須實現安全自主(包括將核保護傘覆蓋全體成員國)時,英國首相斯塔默卻拉著三十多個“志願國家”繼續對烏軍援。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志願聯盟”居然毫不避諱地沿用小布什當年那個踐踏國際法的戰爭代號。最讓人不安的是,在可能的停火談判中,歐盟完全淪為看客——美俄才是真正的主角,英法不過是勉強陪跑。
無論最終走向如何,美國對俄政策的突然轉向不過是地緣政治漫長演變中的一段插曲。特朗普向普京示好的舉動,本質上承認了一個事實:儘管經濟實力猶在,美國已失去超級大國的絕對優勢,至少放棄了全球霸權的野心。烏克蘭戰爭只是加速了權力版圖的洗牌——中國崛起已成定局,政府透過“一帶一路”的長期佈局正收穫戰略紅利;印度也開始在全球舞臺發出自己的聲音;巴西、南非、沙特等中等強國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態參與國際秩序重塑。東南亞地區同樣經歷著深刻變革。過去十年關於“多極化世界”的討論驟然升溫,絕非偶然。如今西方陣營的分裂,不過是這場地緣政治變革的戲劇性呈現。這也讓德國擴軍計劃的意義遠超所謂“俄羅斯威脅歐盟”的臆測。
值得警惕的是,我國當前的輿論環境已被捲入情緒漩渦,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話語單一化的結果。儘管即將換屆的聯邦議院仍堅持“不讓烏克蘭成為大國交易籌碼”的立場,但我國長期擴軍計劃的核心目標截然不同:歐盟成員國必須整合軍事實力,否則將在分崩離析的世界格局中失去話語權。唯有形成真正獨立自主的軍事聯盟,歐洲才能有效運用其經濟實力,捍衛共同價值與利益。

自默克爾時代以來,德國尤其忽視了法國的努力

這讓我們不得不直面一個長期被迴避的核心問題:如果每個成員國都牢牢攥著軍隊的指揮權不放,歐盟還能算得上真正的全球軍事力量嗎?唯有具備集體行動能力——包括使用武力的決斷力——歐盟才能贏得真正的地緣政治自主權。這一現實給德國政府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它必須跨越歐洲一體化程序中始終不敢觸碰的紅線。要知道,這條界限連朔伊布勒和默克爾這樣的政治老手都刻意迴避,更不用說剛剛下臺的那屆聯合政府——他們對歐洲事務的漠視簡直令人震驚,特別是在法國多年來不遺餘力推動歐洲整合的對比之下。歷史包袱讓歐盟東部和東北部的新老成員國成為最抗拒這一步的力量。因此,歐盟條約規定的“強化合作”機制,恐怕還是得靠德法這些歐洲一體化“老核心”來推動。這個艱鉅任務或許能讓默茨意外獲得成長空間——畢竟民眾原本對他的領導力就沒抱多大期望。但當前的擴軍浪潮正在激起更多刺耳雜音。不僅有那些老調重彈的民族主義鼓吹者,他們至今還把這種早該被歷史淘汰的情緒當作美德來歌頌;更危險的是,一些政客開始呼籲恢復義務兵役制,美其名曰要“激勵”年輕一代,彷彿年輕人拒絕當“戰爭英雄”是種懦弱,而不是基於歷史教訓的理性選擇——要知道,全球多數國家廢除強制兵役都是有充分理由的。廢除強制兵役是人類用鮮血換來的教訓。二戰戰場和防空洞裡的慘痛經歷告訴我們:這種暴力組織形式本身就是不人道的(儘管作為解決國際衝突的最後手段,它只能逐步退出歷史舞臺)。令人不安的是,正在擴軍的德國政府竟獲得某些勢力毫無保留的支援,他們甚至明目張膽地想要復活本該被埋葬的軍國主義幽靈。我必須強調:只有在推進歐洲一體化的前提下,我才會支援增強歐盟聯合威懾力量。這個保留立場源於聯邦德國的立國根基:試想,如果歐洲中心人口最多、經濟最強的國家軍力遠超鄰國,卻沒有一個基於多數表決的歐洲共同防務與外交政策來約束,歐洲會變成什麼樣子?
編輯 | 王儒西、陳蕊

本文於2025年3月21發表於《南德意志報》(Süddeutsche Zeitung),原題為《為了歐洲》(Für Europa)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絡本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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