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陽中院的案件很多人都知道，是一個房地產企業“涉黑”，開庭兩個多月，諸多律師做無罪辯護，最終仍被定黑。其實該案肇始於曾某斌的那個小貸公司，借出去的錢，債務人還不上了，去惡人先告狀。當地公安機關多次調查，得出的結論不僅是不構成涉黑涉惡，而且是連犯罪都夠不上。然後風雲突變，曾某斌這個債權人被以涉黑抓了，那些欠錢不還的“老賴”成了受害人。正常的討債行為，也變成了尋釁滋事、非法拘禁……不一而足。

記得有一起非法拘禁案，債務人欠了很多錢，曾某斌讓員工去要債，跟著債務人，他上哪裡就跟到哪裡。期間債務人跟警察好友通電話，出去喝茶吃飯，去銀行辦業務，絲毫不受影響。而公訴人指控曾某斌非法拘禁，說限制了其人身自由。我們律師中有一箇中科大計算機專業畢業的，就把債務人說被非法拘禁期間的手機基站訊號做了一個圖，讓大家直觀地看到他在這個時間段不停地遊走，哪有絲毫被拘禁的樣子？可公訴人堅持說這是非法拘禁。

長沙開了二十天庭的劉某強案更勝一籌，不僅討債行為變成了尋釁滋事、非法拘禁、敲詐勒索等，還被扣上詐騙罪名。他們把真金白銀借出去，債務人對約定的頭息、調查費、利率、違約責任都是明知且同意的，他們借了一期又一期，最後還不上了，就借“掃黑除惡”的名義去控告，說債權人是詐騙。劉某強在庭上喊冤，“我真金白銀幾千萬借給他，就為了那點利息，他最後連本金都不還給我，居然說我詐騙？誰騙誰啊？”

其中有一個債務人，為了借錢，跟劉某強吹噓自己的古董值多少錢，可作為抵押。劉某強信以為真，借了幾百萬給他，對方抵押的翡翠項鍊據說也價值幾百萬。後來債務人還不上錢了，不僅沒有一絲歉意，還去誣告劉某強套路貸。辦案單位把抵押的翡翠項鍊做了個鑑定，發現是贗品，根本就不值錢。也就是說，明明是債務人欺騙債權人，用假貨抵押，結果黑白顛倒，債務人成了受害人，債權人卻成了詐騙罪的被告人，哪裡說理去？

覺得冤的不止是劉某強，江西九江市都昌縣的吳某等人也想不通，自己真金白銀借出去，利息收得比當地的民間借貸還要低，債務人本就是四處舉債的“老賴”，倒打一耙，說他們不該去催債。當年民間借貸和催債根本就不是犯罪啊，現在秋後算賬，反而認為債權人是犯罪。更可氣的是，放出去的本金收不回來不說，把他們民間借貸所有本金都當做違法所得予以沒收，以至於因為重複計算，最後罰沒的總額比他們傾家蕩產的還要多。本金是過去多少年前篳路藍縷、胼手砥足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合法財產，憑什麼全部沒收啊？！

清華大學的張明楷教授曾針對這種討債行為撰文指出，如果將債權人實施的跟蹤、糾纏、恐嚇、辱罵等行為以尋釁滋事罪論處，不僅必然鼓勵債務人逃避債務，而且會鼓勵一些人實施借款詐騙行為。這種不符合刑罰目的的做法，會使刑事司法喪失合理性、合法性。所以，公安、司法機關不僅不能將上述討債行為認定為犯罪，而且要特別警惕 “老賴先告狀”。如果支援 “老賴先告狀”，就必然侵害合法權益、助長違法犯罪。

民間借貸，哪怕是高息的民間借貸，當年也被認為是合法而且值得鼓勵的。曾幾何時，遍地都是小貸公司和P2P，銀行同期四倍以內的利息也被法院所保護。很多地方的民間借貸為解決民間融資以及活躍民營經濟，起到了積極作用。等到國家限縮金融創新，取消和清理P2P時，這些民間借貸也逐步退出了歷史舞臺。但以這幾年對非法放貸入刑，去苛求十年前的放貸行為，我們認為是不公允的，追究債權人的原罪更不合理。

我在連雲港贛榆法院的辯護中，曾說過這樣的話：他們真金白銀把錢借出去，利息也是跟借款人明明白白約定好的，不管高低也都是對方同意的，最後借款人還不上利息，甚至連本金都不還，怎麼債權人就成了詐騙了呢？真金白銀出借連本金都收不回來的是騙子？有錢不還甚至擼貸的怎麼就成了受害人？有些事情不需要專業精深的法律知識，只需要迴歸常識就能判斷。你們認為誠信放貸的是詐騙，借錢不還空手套白狼的受害人，符合常識嗎？

這些案件確實有點顛覆我學刑法的常識。關於詐騙罪，一向要求的是犯罪嫌疑人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非法佔有他人的財產。但掃黑除惡專項鬥爭一來，所有的犯罪構成要件都變形了。在某些辦案人員眼裡，民間借貸等於高利貸，高利貸等於套路貸，套路貸等於詐騙，催收就是涉惡，涉惡就等於本金非法，本金非法就等於全部沒收。鼓勵民間借貸的時候，都是金融創新。要完成涉黑涉惡指標的時候，這些債權人都是待宰的羔羊，誰讓你們有錢呢？反正沒收以後，有比例地返還辦案經費，所以趨利型執法的利益鏈條斷不了。

可憐的是那些被告人及其家屬，一夜之間不僅要承擔親人被重判的悲慘遭遇，還要沒收幾乎全部財產，家徒四壁，流離失所。他們又有什麼錯呢？每次庭審結束後，聽著被告人聲嘶力竭地喊冤，家屬痛哭流涕，不忍卒睹。昨天，因民間借貸被定涉惡的湖南益陽羅某，其女兒因二審決定不開庭，悲痛欲絕揚言要自殺。某辦案部門不僅無動於衷，而且試圖帶走她拘留她。我的心被深深刺痛。時代的一粒灰，落到他們頭上，就成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