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解亦鴻 呂煦宬
編輯 |毛翊君
“時間不等人”
3月31號上午，王樹終於辦下人生第一筆消費貸。一上午跑了三家銀行，前兩家沒法立刻提款，到第三家，他一口氣取出20萬紙鈔，又扭頭進了兩公里外的另一家存起來。
一切都是為了黃金。今年三月，他刷短影片時，聽人分析國際形勢，判斷黃金要漲。這個29歲的採礦工程師上頭了，先用兩個月的全部工資買入，又打電話給媽媽，把工作四年來寄回家的工資全取出來，加倉20萬。
三月底，金價連日攀升，王樹還想繼續加，但是拿不出更多的錢。根據漲幅，他簡單算了一筆賬，恨不得手裡有1000萬存款能用上，想著這樣不出一年，可以拿黃金當副業，班也不用好好上了，轉崗當個門衛，混社保，節假日還有錢去旅行。
從採礦專業一畢業，王樹就進入西北地區一家能源企業。工作第一年，他有時一天就往遊戲裡氪8000塊錢。第二年他自稱運氣來了，別的企業都在降薪，自己反而年收入直接翻倍，很快買了一輛寶馬X3。
刷到消費貸的訊息，他才意識到一個新機會，“原來還能借雞生蛋”。等跑到工資卡開戶行，發現視窗期幾乎過去——3月30號一早，多家銀行傳出訊息，稱接到總行通知，4月起信用消費貸產品年化利率將重新上調至不低於3%。
不僅利率在漲，金價也在漲——剛結束週末停盤，每克720塊升到730塊。王樹只感到“時間不等人”，決定無論利率高低，必須在這一天就把錢貸出來，立刻買黃金。可銀行櫃員告訴他，放貸需要資訊稽核，最快也得五個工作日。他趕去下一家，同樣要等。
直到第三家，一個省級商業銀行，不僅還有2.8%的利率，而且即刻能放貸，最高額度86萬。“但超過50萬的部分取款有限制，需要提交消費證明。”王樹覺得這是小事，貸86萬，只取出來50萬買黃金，也足夠了，就先按最高額度貸。
為了逃過“抽貸”（相關金融監管法規規定，消費貸只能用於消費，不可用於投資、炒股，也不可用於置換其它貸款；如果借款人被發現違規使用，銀行可以提前收回貸款、加收罰息、降低信用評級），王樹直接把紙鈔取出來。取現有限額，每天最多20萬，他連續取了三天。操作最後10萬那天，櫃員問他為什麼要取這筆錢，怕他是被詐騙了。他一下急了，跟對方發起火。
一取完，他趕緊存入另一家銀行，當即買黃金。第三天，存錢的那家銀行櫃員已經眼熟他，問他“錢哪來的”。王樹有些緊張，怕對方指出自己違規使用消費貸，但又一時找不到別的藉口，只好實話實說。
那幾天，王樹接到一家四大行業務員打來的電話，問“有沒有貸款意向”。他很意外，跑向這個“橄欖枝”，又申請了30萬。資金無法當天到賬，王樹先問三個親戚各借10萬買黃金，等消費貸的錢騰挪出來，再轉還。
社交平臺上，不少人發帖說“成功上車”消費貸，曬貸款額度，曬利率。攻略被整理出來，比較四大行、股份制和上市城商行，哪家利率最低，哪家的還款方式更有價效比，或是哪家徵信要求最寬容。一位北漂寶媽也在視窗期“跟風貸款”，發帖是為了求助，她在招行試水貸了2萬塊錢，利率2.58%，想用來幫老公還房貸，卻發現錢轉不出去。
一些人在其中看到債務重組的機會。35歲的蔡丹在金融行業工作了十年，第一反應“這是置換房貸的最好契機”。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3月24號，利率下調的第一個工作日，就去銀行申請了消費貸提額，貸款50萬——想給父母的養老房提前還貸，房貸利率3.3%，她一共可以省下25萬。
就在操作一週後，她看到利率回撥的訊息，為自己“薅到這波羊毛”感到慶幸。近兩年，她自述降薪了60%，一個40歲以上的同事被裁員後，在家待業兩年。蔡丹常有危機感，總想著法子精打細算，維繫現金流的運轉。
這次置換房貸，她特意留了35萬的“尾巴”沒有提前還，覺得這樣更有價效比——首套房的房貸每個月可以抵扣應納稅金額1000塊錢。
“逆人性操作”
紅利視窗期，何懷真每天能收到10多條關於消費貸的私信，諮詢人數比以往多了至少三分之一。他在四川一家消費金融公司做了三年產品經理，同時兼職幹自媒體，提供貸款諮詢服務。
客戶群體在利率下調前後並沒有改變，“基本都是國企、央企員工，有本地的，也有大城市的事業編，還有不少公務員，公積金基數至少大於5000塊錢。”何懷真總結——“窮得穩定”。
高校老師身份和20萬公積金，就給周萌提供了最有力的還款能力證明。她在利率下調的10天裡，跑了趟建設銀行，貸下兩筆消費貸。給大堂經理看了工卡、公積金賬戶，不到10分鐘，30萬消費貸打到了她的賬戶上。
她轉到丈夫的銀行卡里，倒了一手，還了房貸——家裡有套在郊區的改善房，每個月要還6000房貸，還剩40多萬。房子是十幾年前買的，正是房地產火熱的時候，房貸利率在5%以上。
另一筆交通銀行的30萬消費貸，她用來還去年夏天丈夫貸的30萬消費貸。那筆錢丈夫用來炒股，如今在港股裡，投資一個做養老機器人的公司。
在同樣工資“上線一眼看到底”的同事中，周萌覺得自己思想開放，嫌周圍人沒有理財概念，只會把存款放銀行，頂多買個保險。她教他們用消費貸還房貸，沒人敢試。
她會看公司的研報和財務報表，聽電話會議，讀《濤動週期論》研究經濟週期理論，課間還跟學生交流買股票、基金的經驗。一番學習下來，她說自己對這些都祛魅了，認為投資理財就是一門玄學，“巴菲特也不是什麼神，你就是要逆人性去操作”。
日元匯率降低、老鋪黃金走紅，周萌總能從日常裡看到機會，“我搗鼓幾下，就可以賺飯錢，為什麼不做？”丈夫是個生意人，從大學起就接觸股市，主管家裡的財政和投資。兩人偶爾拌嘴，爭論是泡泡瑪特還是老鋪黃金的股票更有前景。達成一致的是，要給兒子培養理財意識，等兒子成年後給開個股市賬戶，讓他學炒股。
周萌對投資的理解就是追逐市場，“哪個地方有利潤就去哪兒”。2008年，她見房地產發展勢頭好，建議丈夫從股市裡拿一部分錢出來買商鋪，想借賺租金“一鋪養三代”。商鋪買在一個商圈附近，也近小區。這兩年租金不如以前，但能覆蓋家庭生活開支。
疫情前，周萌家還做過投資百萬起步的信託，看中它至少10%的回報率。最後做的一個是西北地區的加油站專案，資金逾期，差點收不回來。後來他們又把這筆錢騰挪進股市，在疫情那年買了醫療器械，最高時的收益“夠祖上三代躺平”，這兩年又跌了回去。
“你想要賺錢，你就要膽子大。”家庭資產長期處於浮動狀態，周萌自稱沒有焦慮。現在，投資的大頭都壓在了那支做養老機器人的港股上，儘管這一兩年公司業績不好，但她相信這家公司的走勢。
兒子的未來也壓在上面——他正在一所公立學校的國際部讀高二，周萌透過留學顧問，已經申請了好幾個國家的留學，第一梯隊和第三梯隊的費用差距能有四五十萬，“到了明年我們要走的時候，看我家的錢適合到哪兒去”。
最後一環
更多借款人追著“2字頭”利率申請了額度，卻被銀行駁回。把這波消費貸產品轉發給客戶時，東莞的貸款中介朱建斌心裡清楚，高信用門檻會擋住他的“問題客戶”。
三月末，朱建斌每天能接到五六個客戶來諮詢消費貸。有個人是上班族，副業幹餐飲，曾經透過朱建斌從商業銀行貸過一次消費貸。但這次再來諮詢，朱建斌發現他網貸數額增多，查詢次數也被記錄在案，沒法再蹭上這一輪。還有個男人在造紙廠上班，想貸20萬，月底週轉要用，最後也因為有40多萬負債，沒能透過。
2022年開始，朱建斌發現，來找他的客戶負債越來越高，尤其是借過大筆網貸的，“越來越花”。那時朱建斌常利用資訊差，幫客戶從銀行申請貸款，用錢的目的無外乎買房湊首付、蓋房子、做生意。
他記得有個中年男人，是汽車零配件的供應商，工廠裝置要不停投入成本進行更新，上游給到的訂單量卻在不斷減少，資金鍊條已經斷了。孩子剛出生，手忙腳亂，天天和妻子吵架。他想諮詢怎麼把房價虧了三分之一的房子賣了抵債，以及有沒有辦法從銀行貸款。負債太多，朱建斌幫不了他。
當助貸業務的利潤空間變小，“債務重組”的產品被開發出來。轉做這個後，朱建斌也跟同行交流過經驗，要怎麼搞清楚申請每家銀行貸款的優先順序，打通銀行裡的人脈，請客吃飯、送禮包紅包也是難免的。
客戶原本欠下的高利率網貸，在他們幫助下，被置換成低利率且年限更長的銀行貸款。朱建斌稱之為“優質債務”。他幫客戶墊錢還網貸，暫時把“徵信洗乾淨”——半年到一年內沒有債務且沒有申請貸款的記錄，才好再申請。成功後，他從中按原先債務的百分比收取手續費，3到10個點不等。有時需要墊款的資金太大，風險太高，他會找同行合作。
銀行端的消費貸通常是這套組合拳裡的最後一環。朱建斌服務過的這類客戶裡，有沉迷打麻將、一天晚上欠下十幾萬的在編老師，還有給男友大手大腳花錢、背了20多萬網貸的幼兒園老師。一個在環境局工作的女生，月薪8000左右，開銷累積了30萬網貸。父母幫忙全款買了房車，她不敢把欠債的事說出來。
“本質上是以貸養貸。”四川的貸款中介何懷真也在三年前接觸到債務重組這個新產品。他發現這仍然是針對編制內、收入穩定群體的，“因為沒有閒錢，他們投資理財選擇貸款，虧本後沒錢還債，又來找我做債務重組。”
比起廣義的助貸，何懷真現在更偏向於做公積金信貸，有助於篩選徵信穩定的客戶。他發展了一批在地鐵工作的客戶，日常消費高，喜歡貸款當零花錢。其中一個30多歲的男人，需要30萬消費貸。他瞞著家人以貸養貸，已經有一筆60萬的信用負債。
但“短期內過度融資”也是風險。4月18號，趕著買黃金的王樹發現，雖然徵信沒問題，可是其中一筆30萬消費貸額度突然被凍結，理由就是這個。王樹慶幸這些錢已經被提出來，換成了黃金。
自從發現可以重複借貸後，他工作以外的時間全在奔波這事，分別從三家銀行借出三筆，一共140多萬。輪到上白班，跟銀行櫃檯的營業時間錯開，他去託人在線上幫忙轉手。爸爸在跑貨車，媽媽在河北老家種地，快60歲的年紀，弄不懂電子產品操作。能拜託的就是幾個同事，還有老家從小玩到大的表哥。
同事愛盤問，問他錢從哪來，打算怎麼花，王樹耐住性子解釋。表哥好說話，但兩人之間沒有過這麼大數額的資金往來，他把10萬轉去的第一天，對方的銀行卡就被封了。王樹只好打電話給表哥，求他快點跑去村附近的銀行櫃檯，手動解封。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或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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