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記 錄 生 活 的 1000 種 方 式 ·
2025.2
vol26 | SH

今天我想聊的是《百元之戀》和由它改編的《熱辣滾燙》,以下簡寫為《百》和《熱》。
寫在前面
這個話題我去年就想寫,但是去年過年和家人在一起沒時間寫,今年一個人過年有很多時間思考和表達。
我慶幸去年沒寫,否則今年我要罵我和自己觀念不合。三觀可能說變就變,所以怎麼能說交友的要求是三觀一致呢,去年的我和今年的我都不一致。人的觀念是社會結構和人生際遇塑造的,三觀一致不能代表什麼,只能代表我們吸收了相似的觀點,而且現在同質化太嚴重,太一致也很無聊。不如格局開啟,和而不同。
這篇標題本來想寫“女性有沒有向下的自由”,但是我寫著寫著覺得這是每個人的問題,在父權制的社會結構下男性也有諸多困境和不自由,女權即是平權,女權不僅解放女性也是在解放男性。所以改寫為“我們”,但我更關心女性,所以文章更多的是女性的角度出發。
當時看完《熱》我熱淚盈眶,我總是會為一個人瘋狂甚至自傷地努力而熱淚,不只為女性的樂瑩,也為男性的《爆裂鼓手》的男主角安德魯。為在磨礪的痛苦中得到的快樂而哭,過去我覺得那是一種極大的快樂。
但,非要成功嗎?向上之後能不能向下呢?向下之後能不能向上,這種靈活的自由有嗎?
正文開始
去年春節我在家看了《百》馬上就去電影院看了《熱》,覺得它們形似而神全然不同。
讓我印象深刻的不同有兩點:
1、樂瑩(賈玲飾)和一子(安藤櫻飾)在被家人趕出家門時她們的母親同樣給了她們一筆錢,樂瑩拒絕,一子接受。
我想導演想表達主角的意志和人格,樂瑩的拒絕是想表達她更要強,更高自尊,一子則反之,同時也呼應了兩人結局將會不同。
2、結尾樂瑩打完拳離開時男人走來要和她一起吃牛蛙,樂瑩拒絕,她說她不愛吃牛蛙,以及再說吧。她獨自一人走上被路燈照得明亮的道路;一子則和男人肩並肩走進昏暗的巷子,電影戛然而止。這裡明亮的路和昏暗的路在我看來是一種意象,分別指前途光明和黑暗泥沼。獨自一人和並肩又象徵有主體性和沒有主體性。
她們的選擇分別代表了在社會層面的“向上”和“向下”。去年的我還被成功敘事所激勵,我開心於樂瑩更強的同時又生氣又心疼地想:一子你好不容易走出來了,怎麼可以又回去了?
但今年我不想歌頌成功敘事,我想從不同國家的文化視角和社會語境來聊為什麼這兩部電影的女性議題和社會價值觀有這麼大的不同。
人物主題的區別
《百元之戀》
一子是徹底擺爛的廢柴形象,她和侄子打機時告訴他“世界不會讓弱者的”。這裡可以看出她對所處社會的理解,既有憎恨也充滿無力感。她的困境無關性別壓迫,而是現代人普遍的生存焦慮。包括她被強姦後不發聲,電影不試圖塑造女性榜樣,反而透過一子的“廢”解構傳統勵志敘事。
她打拳不是為了復仇和勵志,是為了反抗生活失控感。核心主題是自我救贖的虛無性。即使她一心只做一件事,在臺上被打得鼻青臉腫但依然失敗,天道不會酬勤,不是你努力就一定成功。但失敗本身成為她確認存在意義的出口。一子始終在泥沼中打滾,她的“失敗”恰恰撕開了勵志敘事的偽善。觀眾被迫直面一個真相——女性的創傷從來無法透過“變強”治癒,社會結構的傷疤永遠在暗處潰爛。
《熱辣滾燙》
樂瑩是小人物成功逆襲的敘事,她的困境來自家庭關係、婚戀背叛等具體社會矛盾,更符合中國觀眾對“女性苦難”的認知。
她破繭重生,瘦身成功、”我要贏一次“本質上還是在迎合社會評價體系。這種文化將女性價值與“可見成就”繫結,要麼“有用”,否則就會被歸為“社會累贅”,表達“女性需透過外貌和實力獲得尊重”的社會規訓。
雖然導演和電影的死忠可以說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找到主體性,但我們也在這一年裡看到,更多人開始瘦身,許多博主開始曬自己減肥的真人秀一般的生活記錄,以及鋪天蓋地的成功敘事。
樂瑩必須透過“變瘦變強”才能獲得救贖,而單純的自我接納不被敘事允許。試想一下如果樂瑩沒有瘦一百斤,沒有成功這部電影還會得到這麼多喝彩嗎?
文化差異的投射
日本:“喪文化”與個體孤獨,走進黑暗——與失敗和解的“物哀”美學。
中國:“奮鬥敘事”與社會期待。
《百元之戀》
底色是日本平成時代的“低慾望社會”特徵。平成泡沫破裂後,日本青年目睹父輩“終身僱傭制”夢碎,形成“努力也無用”的集體創傷。社會整體進入“低慾望”狀態,年輕人選擇“向下”,是對資本主義增長邏輯的消極抵抗。
日本文化中的“敗者美學”:日本社會對“失敗者”的共情更深,認為在破碎中也能找到尊嚴(如武士道精神中的“玉碎”——失敗後自刎)。黑暗象徵未被主流價值觀照亮的邊緣生存,但恰恰是這種邊緣性讓一子找到了真實自我。
一子輸掉比賽後,男人說“走吧,去吃飯”,兩人並肩走入夜色。這裡的“黑暗”也許並非絕望,也許是對生活本質的誠實接納。 暗示“即使人生無意義,與他人的聯結仍能賦予存在感”。
在日本“不給他人添麻煩”的國民性使社會對邊緣群體較少道德批判。一子的家人雖嫌棄她,卻未強迫其改變。
《熱辣滾燙》
延續了中國商業片對“逆襲”的迷戀。樂瑩的成長被包裝為“小鎮女孩”透過努力改寫命運的標準劇本,瘦身100斤的營銷噱頭更凸顯了外貌焦慮與成功學的繫結。電影試圖在女性議題中平衡個人價值與社會認同,但本質上仍服務於主流市場的審美需求。
中國文化中的“向陽敘事”:光明象徵“正道”“成功”“希望”,符合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邏輯。樂瑩的“獨行”強調女性透過自我奮鬥掙脫枷鎖,呼應“獨立女性”的社會期待。
“光”的隱喻:瘦身後的自信形象與陽光結合,暗示“被看見”的重要性。這種“光明”既是個人蛻變的結果,也是對社會規訓的迎合(外貌與實力的雙重達標)。
中國社會以家庭為最小治理單元,個人的“成功”被視為對家族榮譽的貢獻,“失敗”則會被歸咎於整個家庭的教育失敗。
系統性壓力:戶籍、教育、醫療等制度仍與家庭繫結,脫離主流路徑(如不買房、不結婚)可能面臨實際生存困境,被迫“向上”成為理性選擇。
中國仍處發展階段,個體被裹挾進“不進則退”的競爭社會。中國透過“向上”敘事將發展焦慮轉嫁給個體,用“奮鬥夢”維繫社會穩定,代價是製造大規模精神危機(如積極內卷、倦怠躺平之爭)。
心理層面的象徵:依存關係 vs 獨立主體
《百元之戀》
一子和男人的結尾,門票是一子給男人的,可以看做是依存關係中的卑微溫暖。
日本“無緣社會”的心理補償:在高度原子化的日本社會,人與人難以建立深刻聯結,但一子與男人的同行,代表“即便無法拯救彼此,至少可以共同承受孤獨”。一子對男人沒有傳統愛情敘事中的依附,他們的關係更接近“共犯”般的生存隊友。
《熱辣滾燙》
樂瑩對男人的拒絕是對傳統性別權力的切割。她的獨行強調“不靠他人定義自我價值”。
中國式“獨立女性”的心理建構:在“女性必須平衡家庭與事業”的社會壓力下,樂瑩的拒絕象徵一種理想化的突圍——透過徹底斬斷舊關係實現自我淨化。
“光明獨行”的矛盾性:看似自由的結局,實則暗含“必須強大到無需他人”的焦慮,反映出中國女性在追求獨立時面臨的“過度證明自我”困境。也反映在現在人對戀愛腦的抨擊,羞於談愛上。
失敗哲學 vs 成功神話
二者差異本質上是中日社會對“失敗”容忍度的差異:日本文化更能接受個體的破碎與不完美,而中國大眾文化更依賴“正能量敘事”提供情感解決方案。
《百元之戀》
是反勵志的,它更關心小人物的真實生存,畢竟成功是屬於少數人的,它承認生活的無意義,卻從廢墟中挖掘出“想贏”的卑微尊嚴;一子與男人的結尾是對“成功學”的拒絕,承認失敗者也有生存的權利。這種“向下”的生存哲學,與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後一代的迷失感共鳴。
日本文化深受佛教“諸行無常”思想影響,承認人生的徒勞與脆弱。從《平家物語》的“盛者必衰”到太宰治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失敗者”的悲情被賦予美學意義。這種文化底色使社會對“向下選擇”更包容——失敗不是恥辱,而是生命必然的體驗。
一子即使輸掉比賽仍能被觀眾共情,因為她的“想贏”已是對無常命運的抗爭,輸贏結果反而不重要。
《熱辣滾燙》
是勵志的,它替觀眾做夢,用“贏一次”的結局撫慰觀眾,象徵被社會主流接納的“中心地帶”。樂瑩的蛻變本質上是一場“從邊緣到中心”的遷徙,透過符合大眾審美(瘦身)和行為標準(奮鬥逆襲)獲得入場券。這種“向上”的路徑,反映出中國社會對個體價值的評判仍高度依賴外部認可。
“向上”的強制力來自儒家實用主義,儒家文化強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精神,將個人價值與社會貢獻繫結。道家“隱逸”傳統雖存在,但始終被主流邊緣化。
“發展主義”更強化了“努力必有回報”的集體信仰,個體“向下”被視為對家庭和社會責任的背叛。
實用還表現在需要的時候喊“婦女能頂半邊天”,不需要的時候則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現在可能太需要了,開始喊“女人要有野心”。所以就不要再追究一個工資兩千五的人為什麼能一口氣買 300 節拳擊課,當了一天服務員還拳擊訓練打比賽了。
破解社會結構,能否帶來自由
日本社會對“向下”的包容,也許是經濟停滯與人口危機倒逼出的無奈妥協;一子看似擁有“向下自由”,但這種自由充滿苦澀:她的“廢”本質是被動接受而非主動選擇。真正的自由從不是“能否墮落”,而是能否在拒絕向上時不被系統碾碎。
中國對“向上”的執念,既是發展活力的源泉,也成了壓抑個體的鐵籠。真正的進步不在於鼓勵“向上”或讚美“向下”,而在於讓個體擁有不傷害他人的選擇自由,都該被允許成為生命真實的樣態。
當996制度壓垮所有人,要求女性“兼顧事業家庭”無異於謀殺;
打破“向下”與“向上”的二元對立,社會進步一定離不開向上的努力,當人需要實現自我價值改革社會的時候就努力向上,累了倦了想歇一歇的時候也有向下的自由。能有“向上”和“向下”自由的生態平衡,否則都往一個地方去那該多擠啊?
“向下的自由”關乎社會對弱者的容忍度,以及社會結構是否能夠接納和尊重每個個體的選擇。在一個更正義的社會中,弱者不應該被迫去爭取權力和資源,而是應該享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論這是否符合傳統的“成功”標準。
透過改變社會的價值觀、制度保障和文化認知,一個正義的社會能夠接納所有人的自由選擇,而不至於壓迫那些沒有追求上升的力量的個體。
一味追求強的反面即是對弱者的拋棄,鋪天蓋地對強者和成功的追求難道不值得思考嗎?
以及我也想借上野千鶴子在《始於極限》中提出的“恐弱”來聊,她說:“恐弱,是成為精英女性的詛咒。”這種對“弱者”身份的恐懼,本質是父權制與資本主義合謀的暴力——它要求女性必須用“強大”證明價值,否則將被打入道德深淵。
“女性主義不是讓弱者變成強者的思想,而是讓弱者能以弱者的姿態獲得尊重的思想。”
每個人的思想和狀態都會變化,人是流動的,我們聊的是自由,而不是非此即彼的非要如何,否則也是套上枷鎖。
或許只有當社會容得下一子輸掉比賽後的痛哭、樂瑩不必瘦身,成功也能被愛、一部分人不擦邊也能體面生存時,“自由”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