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王子伊
編輯:宋建華
轉載:北青深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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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世界上有兩個王存是。
一個是所謂的“天才少年”、“神童”,另一個是“選擇坐下”的普通人。
前者生活在人們的豔羨和誇獎中,跳級唸書,比班級同學普遍小兩歲,10歲獲得天文奧賽二等獎,25歲獲得理學博士學位,在中國科學院大學天文與空間科學學院做博士後。
後者生活在北京懷柔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為不上補習班和媽媽“打架”,喜歡打遊戲,在中學衛生間裡偷吃辣條,因為接二連三的“失敗”陷入抑鬱,在大學宿舍整宿睡不著。
在“雞娃”“內卷”還沒有成為熱詞的時代,“神童”“天才少年”曾是上世紀80年代到本世紀初許多孩子和家長追逐的神話。但長大後,王存是才發現,“神童”標籤以外,人生的軌道不只有一種。
以下內容根據王存是口述整理:
01
“神童製造”工程
從一二年級起,我開始在家附近的學生活動管理中心上天文的興趣班。我聽過許多故事,比如科幻的、歷史的、神話的,他們都會告訴你,比較厲害的都是從天上來的。你看哪吒,就總是從天上“噔”地就下來了。‘
跟著興趣班老師學了幾年,10歲時,我去參加一個天文奧賽,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個學科競賽,主要是為了選拔參加國際天文學奧林匹克競賽 (IAO)和亞太地區天文奧林匹克競賽(APAO)的選手。
我獲得了天文奧賽二等獎。這是個不錯的成績,反正在當時,我不知道有誰還在同樣的年紀拿過這個獎。
當時,我媽對八中少年班特別感興趣。三年級快結束時,我媽讓我去考。我覺得個性化的培養方式挺好,再加上能少上幾年學,就說“行”。考試要求是四年級優秀學生的水平,我就把四年級的東西提前學完了。
後來,我沒考上。我媽問我,要不四年級就不上了。我當時挺高興,覺得四年級不上了,可以多玩一年。我媽把我拉到另外一個學校,直接做了四年級期末考試的試卷。當時考的都及格了,就算跳了一級。
我一共考了三回北京八中少年班,參加了三次高考,其中兩次是考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少年班。但都落榜了。
就拿北京八中少年班的三次考試說,我記得,三年級去考時,題目已經考了大量五年級的知識。等我自學了一年,從三年級直接跳到五年級,覺得第二次考肯定穩了,卻發現題目考了大量六年級的東西。等我六年級去考時,連中考題都出上了。
一年比一年卷。這是我的切身感受。好像自己每次往上蹦,試圖越過欄杆,都發現標準在不斷提高。
我媽對八中少年班有執念,可能是她覺得自己能培養出一個“天才”吧。
從五年級到高三,我上了各種補習班,書法、天文、奧數、物理、全科補習。我家在懷柔,到市裡上課有53公里,要坐2個小時的公交加地鐵。週末如果8點上課,我需要6點起床。
知春裡、大鐘寺、知春路、團結湖、魏公村——我在不少地方上過課。課是隨著機構老師走的。
我覺得挺累的,但真正的“反抗”發生在初二。那時候,我在朝陽一所學校上初中。在我印象裡,其他中學每天7、8節課,我們學校直接拉到10節,晚自習也晚,等週五回到家,精力基本被榨乾。學校的作業量也很大——像數學單科,週末的作業量一般是20頁起步。
我跟我媽說,我不想去數學、物理補習班了。我媽不同意,覺得就應該聽她的,這樣是對我好。我們從吵架到動手,打手,打屁股,哪裡都打。基本我們每次幹仗,我都得哭一回。
我知道,我不在時,我媽會拿我出去和其他家長顯擺,讓他們覺得自己培養的孩子很厲害,但我在場時,我媽又會拿一些可有可無的小事打壓我,比如每天幾點起床,晚上不睡覺,出去玩不回家。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獎牌”,一方面向外人展示,嘉獎我媽教育方面的付出,另一方面被摔毀,來顯示我媽對於獎牌的所有權和控制權。
初二的那次衝突,我最後選擇了“非暴力不合作”。我跟我媽說,“你可以報,但我肯定不去。”後來,我媽去查了記錄,發現我已經缺了兩三次課,就把補習班退了。
02
“快人一步”的詛咒
雖然跳了級,我從來沒有“我比你們都聰明”的優越感。
我也看過很多“天才少年”的例子。比如某神童被父母禁止接觸課外書與電視機,某天才少年因生活自理能力差、知識結構不適應等原因,被迫退學。
我覺得“過早開發智力”這個事本身沒有問題,但你需要保證他的心智成熟度和他周圍的人是相似的。一個人的心智成熟程度和周圍人不一致時,就會存在很多問題。
“年齡小”這個標籤,是把雙刃劍。一方面,大家會預設允許,你能夠犯很多其他人不能犯的錯誤,相當於你犯錯誤時,沒有人給你糾正。另一方面,大家會因為你“小”去找你樂子,相當於“逗小孩”。
舉個例子,高中時,我會直接懟老師。被罰是很正常的,但他不會告訴我為什麼可以這樣做,為什麼不能這樣做。平時和同學交流也是,比如你其實說話冒犯到了他,但是他會覺得這事發生在你身上,是可以容忍的。於是,冒犯還會再次發生。
有時,我也會想,高三那年考砸,跟老早就開始“卷”有關係。一條賽道,普通人勻速前進,在最後階段衝刺,而我在前半程就全力加速,快到終點時已經累了。
高一時,我拿著中科大少院的邀請函,相當於拿到了“高考體驗券”——報考少年班的考生,透過中科大專家組稽核後,能憑準考證在當地參加全國統一高考。我第一年參加高考,因為本身就沒打算能直接上,所以可以隨便“壓力”別人。我把我會寫的寫完,其他隨便寫兩筆,然後開始趴著睡覺。
高二那年,高考之前,我請了一個星期假,我跟爸媽、老師說我要複習,其實在家關門打了一個星期Dota。因為之前複習得比較完備,我考了630分,超了一本線80分——這個成績在第一年能被中科大少院錄取,但因為第二年分數線漲了,我還是沒考上。
按理說,高二已經超80分了,高三應該更好,對吧?但高三那年,我疲了,一整年想著法子玩。每天就琢磨怎麼躲著老師爬到樓頂去玩跑酷,不然就是撬開每個教室講臺前多媒體的鎖,插上隨身碟打遊戲。
當時高中有6個班,1班是看劇的,2班是打爐石傳說的,3班是打Dota的,4班是打拳皇97的,5班和6班是看綜藝的。我2、3、4班來回竄。
高考分出來,我考了650。這個分數並不理想。我想學天文,但成績離南大、北師大這些有天文系的學校都差了一些。
最後,我報名了南科大數學系——2015年,南科大第一次在北京招生,我成了第一屆。

成為博士後的王存是
03
“成功”,或一無所有
我媽對我的選擇很“失望”。她認為一所2012年剛剛建立的學校,沒有底蘊,“如果選了這學校,只能是你去給學校創造歷史”。
我推測我媽背後的“潛臺詞”是——“往壞了說,你這樣的都能成歷史”。
但我不後悔。南科大是我心中“理想大學”的樣子——多導師制,教授治校,學術言論自由,學生決定學校的管理和方向。
作為學生,我們大一就能參與科研專案,同時獲得多位導師的指導,而不僅是畢業論文“被指導那麼一下”。學校鼓勵自由探索,所有的同學,大一大二都上理學通識課(如高等數學、線性代數、大學物理、大學化學、普通生物學,外加計算機課程),大三再選自己合適的專業。
我和朋友一起創立了天文社的學生社團,學校直接批了10萬塊錢,讓我們買裝置,社團的活動課,我們可以請來北大科維理天文與天體物理研究所柯文采(Kouwenhoven)教授來講行星。
我像是從一個緊繃的環境,突然放鬆了。在高中,所有女生要剪短頭髮,上課不允許提問,上學不許吃零食。而到了大學,課上聽不懂和老師爭論起來,是常態。老師在上頭講,我們在底下聊,老師聽見了,說你這麼想是不對的,然後上面和下面就開始互動起來。
但張力始終存在。大一時,我想進數學系,打算以後選應用數學當專業,再轉天文,但家長想讓我學金融,因為“好就業工資高”。大二時,我家長決定折衷,讓我學金融數學。
我當時沒覺得“好就業的實用主義”有啥問題,大三分專業,半推半就選了金融數學。我發現,數學課很難,每天學得很痛苦,但發自內心的快樂,覺得數學的結構很美。金融方面的課相對簡單,我卻提不起精神來——從根本上,我並不認同金融學科的底層執行邏輯和價值觀。
那段時間,我覺得做的事情沒有意義,每天離想學的東西越來越遠。加上和女朋友分手,託福GRE怎麼都考不出來,過得很痛苦。連著幾個月,我每天都是三四點睡,一週還能通幾天宵,癱在宿舍動不了,那是一種意識上的無力,身體本能地抗拒。我媽不能理解我的狀態,覺得我脆弱。
在許多人看來,南科大是教育改革的“先鋒”——自選專業,無門檻任意轉專業,就算掛科也不影響轉專業,提倡學生的國際化、高水平、多元化。這種實驗精神也得到了認可——2025年,全國143所雙一流高校的最新排名榜單釋出,南科大闖入了全國前50。但對於我來說,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段卻是我覺得自己最煎熬的一段時間。
04
“選擇坐下”的自由
抑鬱後,我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開始主動尋求幫助。
我找了學校的心理諮詢,去深圳市康寧醫院(深圳市精神衛生中心)開了安眠藥和抗抑鬱藥。我還在朋友的建議下參加了茶社——這也是南科大的一個學生社團,平時,大家在茶社喝茶、看書、寫作業。
茶社的第一任社長李巖松要求我每天不上課時,就去茶社打卡。在茶社,沒人會主動問你最近怎麼樣,他們只是陪著你,告訴你,他在,你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去找他。
我感覺,茶社創造了一個環境,類似一種自發的“抱團取暖”,讓你不那麼專注於自己抑鬱的情緒,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消解單一評價體系帶來的孤獨。
茶社中的很多人,也是單一評價體系中被定義的“失敗者”——GPA不行,科研一般。但在我眼裡,這些失敗者各有各的“成功”:有專業生物學搞不好,天天琢磨歷史,最後考研考到歷史系的;有養蜘蛛、爬蟲、蜥蜴的;有下棋特別厲害的、有打電競有天賦的。
茶社第二任社長鄭非凡寫過一篇文章,我覺得說得挺好。“茶社的本質更趨近於沙龍和俱樂部,是一個創造話題和討論的空間,它不光關注技術活動,更多關注人的生活常態”。茶社也為“瞭解人們的具體處境”創造了空間,“那些失戀的、掛科的、與舍友鬧矛盾的事情得到了別人的安慰,而非被敷衍”。
我慢慢從抑鬱中走了出來。
大三下半學期,我瞞著父母,自己找教學工作部要了一張轉專業申請表,從金融數學轉到應用數學。我還是決定學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承認了自己不是“天才”,這輩子或許就是個“普通人”。
“承認”是一個最終的結果。在這之前,我痛苦了非常久。
大一時,學數學分析和線性代數,我感覺不是很難,在努力的範圍內能把握得住。到了大二學抽象代數、實分析、複分析,難度就開始往上提了。我發現,自己還在努力跟的時候,其他同學不僅遊戲打得比我好,作業我還老是抄他的,有時候還抄不明白。往往一堂兩個小時的課,老師就把1/4本的教材講完了,瘋狂吧?但你要知道,一個班裡,有幾個同學總能跟上。
學金融時比較簡單,我剛有點自信,一回到數學,我又感覺自己被人摁在了地上。
大三時,一次偶然的機會,學校老師找到我,說國家天文臺的劉繼峰教授來南科大研討。在老師的引薦下,我拉著天文社的小夥伴們見到了劉繼峰教授,聊了很多天文的東西,以及國家天文臺的招生政策和夏令營。我好像重新找回了當年的目標——我還是要學天文。
後來,我被保送到國家天文臺讀博。2024年獲得理學博士學位,又繼續留在天文臺做博士後,研究近鄰星系巡天智慧、CXPD衛星星載模型、星語系列模型、LAMOST的光譜模型等,也曾在之江實驗室的大模型班學習。
仍然有人認為,我是“別人家的孩子”“天才少年”,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只是一個“選擇坐下”的“普通人”。
家人、學校老師好像都在告訴我,標準就那麼高,你踮踮腳,你去跳起來夠一夠,就能看到光明的遠方。一開始,我也選擇“較勁兒”,忍受墊腳過程的痛苦。直到我選擇一屁股坐下,發現接受“普通人”身份的時候特別放鬆,好像人生進入到了新的階段。
選擇坐下,和你在那兒墊腳、蹦躂的時候,本質上不是在同一條賽道上去衡量的。在蹦躂的時候,你實際是在他的賽道、以他的標準去進行衡量的。
當你坐下了,你的時間會花在其他地方,而那個地方肯定是你喜歡的地方。它會是你自己的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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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子伊,編輯:宋建華,轉載:北青深一度,本文經授權轉載,版權歸屬作者/原載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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