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科幻小說《二〇八四》(全本)

作者按:這是一篇原創小說,純屬虛構,不針對任何機構或個人。本文全部文字由老萬手工創作,但根據 AI 提出的意見有所修改。全部圖片由 Midjourney AI 生成。
導讀:2084 年的大洋國,政府透過 AI 和腦機介面掌控著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兩個程式設計師發現自己不得不為守護過去和人性而戰。為了愛與真相在未來仍有一席之地,他們必須決定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
作者簡介:老萬,先後在微軟、谷歌和 Pinterest 做程式設計師/技術領導,Google C++ Testing Framework 原作者。
主要人物(按出場順序):
  • 西奧多⋅史密斯(Theodore Smith, aka Theo),暱稱西奧。大洋國真理部記憶司工程師。
  • 翡冷翠⋅史密斯(Florence Smith, aka Flory),暱稱弗蘿莉。西奧多的妹妹,大學生。
  • 薇娜⋅阿加妮娜(Vera Aganina),西奧多初戀女友。
  • 休⋅伊文斯(Hugh Evans),大洋國思想警察。
  • 喬治⋅費拉里(George Ferrari),西奧多發小,記憶司資料管理員。
  • 約瑟⋅斯密斯(Josef Smith),西奧多父親,大洋國一號空降場國立變壓器廠總工程師。
1. 西奧多⋅史密斯
2084 年 10 月的一天,大笨鐘敲了 14 下。如同往常這個時候,商鋪都關門了,倫敦老城區的街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行人。不時有風颳過,捲起幾張印著政府通告的紙片,打了幾個轉又落在地上。
西奧多⋅史密斯把上衣領子翻起來,讓自己稍稍覺得沒那麼冷,然後從勝利大街拐進了他父母住的平安小區。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區,有四棟看上去一模一樣的不起眼的公寓樓。西奧多小的時候,一年有幾天天氣晴好,那時他便會跑到樓頂上去看不遠處聖保羅大教堂的金色穹頂。現在已經沒有那樣的好天氣了,倫敦到處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灰色的樓,灰色的人群。英社黨(英格蘭社會黨)不贊成顏色鮮豔的服飾,因為它們代表了個性。在灰色的世界裡,任何色彩都是對黨的挑戰。如果有人偏要穿豔麗的衣服出來,一準兒會被巡邏隊攔下來,問上幾個友好的問題:
“同志,請出示你的證件。你是住這附近嗎?要去哪裡?你對老大哥是什麼感情?你知道老大哥對奇裝異服的態度嗎?”
這人接下來的經歷便取決於他的回答和歷史記錄了。要是態度誠懇兼初犯,他還有機會被扒下衣服後趕回原居所。不然,十有八九會被帶到仁愛部。至於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他,就沒人知道了。有一點是明白無疑的:這個人的餘生都會是灰色的。
西奧多前方十多米處走著一個女人,沒有戴帽子,從背後看得見黑色的長髮。即便有藍灰色的工作服包裹,從走路的姿態也能看出來她身材凹凸有致。從工作服的式樣看,她十有八九是富裕部的職員,大概剛下夜班。女人的硬底鞋在冰冷堅硬的路面上碰撞出噠噠的聲音,就像是手指在敲打鍵盤。
女人拐進 2 號公寓樓,正是西奧多父母那棟。他後腳跟了進去。
西奧多走起路來幾乎悄無聲息,因為他的皮鞋很軟很合腳。這雙鞋還是上大學前母親給他買的進口貨,產自東亞國的溫州,質量上乘,穿了十多年鞋底的紋路還沒有完全磨平。現在這樣耐用的鞋在正規市場上已經很難買到了。因為,自七年前貿易戰開始,大洋國和東亞國就已經脫鉤。
女人明顯加快了腳步。她好像背後長了眼睛,感覺到了西奧多的存在並因此不安。她快步上了樓梯,開始向上爬。這一片的老式公寓樓都沒有電梯。富裕部的解釋是二十層以下的樓房是不需要電梯的,步行上下只會對大家的健康有好處,可以讓居民為大洋國健康工作更多的年頭。
女人的擔心完全多餘。無所不在的電幕 24 小時不停地工作著,整個倫敦市乃至全大洋國的每個角落都無所遁形,“隱私”的概念早已被忘記。《真理報》宣稱二十年來大洋國已經沒有惡性案件發生。
沒有必要懷疑黨的說法。每個人都知道,任何懷疑官方說法的行為都是不明智的,其結果大機率是自己化為烏有。從懷疑開始到肉體消失這段時間長則幾年,短則一兩週,沒有人能夠預測,所以也無法確認這兩者存在因果關係。不過,大家都懂。思想警察並不是犯罪思想一產生就馬上行動,有時候讓思想犯暫時自由活動比抓捕他有更大的價值。物以類聚,一個還沒有被抓捕的思想犯,遲早會忍不住發表一些危險的言論,引發有類似想法的人附和。他們就像獵犬把獵人引向獵物一樣,把思想警察帶向其他思想犯。
“同志,我是住這裡的,家在 6 樓。” 西奧多喊了一句。這也許能讓那女人放心一點吧。
女人回頭瞥了一眼。西奧多看見一張年輕的臉,不會超過三十歲。眼睛不大,臉色蒼白。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恐慌。
女人走得更快了,他甚至聽見她喘氣的聲音。她很快就看不見了,從腳步聲可以斷定她在小跑。
唉,真是莫名其妙。什麼時候人沒有了對同類最基本的信任?
西奧多搖搖頭,放慢腳步,好給女人留出更多空間。
從四樓傳來虹膜掃描器啟動的聲音,緊接著一扇門開了又砰地關上,女人喘氣的聲音消失了。
西奧多繼續向上爬。每到新的一層就能看到這層樓的電幕。電幕是一塊寬三米高兩米的全息顯示屏,上方的魚眼攝像頭可以覆蓋整個樓層的走道。電幕上除了第四任老大哥的全息頭像,還顯示當前的樓層號。
老大哥是個儀表堂堂的男子,看樣子八十多歲。他和藹又不失威嚴,一雙眼睛隨著西奧多的移動而轉動。西奧多走到哪裡,老大哥就看到哪裡。電墓裡放著輕柔的音樂,一個興奮的男聲播報著富裕部新發布的經濟統計資料。不用說,大洋國的經濟增長又全面超出了預期,把東亞國和歐亞國遠遠甩在後面。
五樓到了,父母就住在下一層樓的 623 號。西奧多又向上走了 24 級臺階。然後,他愣住了:
電幕上,老大哥還在看著西奧多,而下方的巨大數字是 7。
見鬼,6 樓哪兒去了?
2. 翡冷翠⋅史密斯
翡冷翠⋅史密斯剛開始記事的時候,和大她十歲的哥哥西奧多還有爸媽住在離勝利大街不遠的和平公寓 2 號樓 623。這是政府配給他們這樣英社外圍黨員家庭的標準住房。雖然比不上核心黨員的待遇,但她挺知足。要知道同班的好多無產階級同學做夢都想住上這樣的房子。
翡冷翠她哥喜歡搗鼓電腦,但她不一樣,從小就愛畫畫。她畫的小鴨子和小狗常常讓哥哥的好哥們兒喬治⋅費拉里讚不絕口。西奧多在朋友面前說起他這個妹妹也是一臉得意。不管物資多緊缺,他總是能給她找到能吃的東西。
喬治也住在和平公寓,3 號樓。他是西奧多的小學同學,有一張圓圓的和善的臉。從三年級起,喬治和西奧多就都表現出了對電腦程式設計的濃厚興趣,放學也經常一起玩電腦。他沒有兄弟姐妹,但有一條機器狗叫泰勒。喬治說他太爺爺出生的城市也叫翡冷翠,他們兩家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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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9 年,翡冷翠上初二了。那時她剛發育,胸部微微隆起,她常為此感到難為情。有一天放學回家,剛進小區,她被幾個十六七歲的混混攔住了。
“嘿,小妞!你是住二號樓的吧。我認得你。” 一個頭發像亂雞窩的二流子叫道。
翡冷翠低下頭,想繞過他們。
“喲!還挺傲。” 亂雞窩又攔在了她面前。
“讓開。我不認識你。”
“別呀!交個朋友怕啥。以後我罩著你–”
“不勞你大駕。”
亂雞窩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嚯,還端著呢。大爺喜歡。”
其餘幾個混混開始起鬨:“親一個!來親一個!”
亂雞窩也來勁了,伸手就扯她的衣服:“還愣著呢?讓大爺親一口。哎,你們幾個都學著點。”
“臭流氓!” 翡冷翠快要哭出來了。
“放開你的雞爪子!” 一隻手猛地把亂雞窩拉到一邊。他站立不穩,差點摔倒。
是哥哥跟喬治下班回來了!
亂雞窩急了:“管你大爺的閒–”
西奧多一記直拳落在亂雞窩胸前,一聲悶響。緊接著是一聲慘叫。
另一個瘦高個混混要衝上來,卻被喬治一腿絆倒。“沒你的事兒!”
砰!亂雞窩正要反擊,西奧多第二拳又砸到了他肚子上。亂雞窩倒地不起,露出痛苦的表情。
瘦高個爬起來,跟其他幾個混混一溜煙跑了,只剩亂雞窩在地上哎喲。
“記好了。你下次對我妹妹動手動腳的時候,就是你最後一次能站起來的那天。” 西奧多扔下這句話。
從那以後,這幫傢伙再沒有招惹過翡冷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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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2 年,翡冷翠 16 歲,還在上高中。這一年的一月,家裡發生了一件大事:父親不見了。早上去上班,下午卻沒有回來。
這種情況問警察是沒用的。普通警察沒有許可權,同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思想警察照章辦事,也不會告訴他們任何資訊。西奧多說最好的做法就是老老實實待在家裡等通知。
一星期後通知來了:父親因為在辦公室散佈對新年新生活運動的質疑,犯了思想錯誤,需要重新接受教育,直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什麼時候能回來?能不能回來?取決於他的表現,還有他家人們的表現。
翡冷翠雖然只是一個高中生,也知道這時需要特別小心。所以,每天的兩分鐘仇恨時間她都盡力表現,表情無比憤慨,口號鏗鏘有力。
然而沒什麼用。兩個月後,母親也消失了,是在去國營菜場買菜的路上被思想警察帶走的。這更讓人匪夷所思,因為母親是家工,從來不談論時事。“家工”是新話,意思是在家裡上班的工人。不過翡冷翠也知道,最好不要到處打聽為了什麼,否則下一個消失的就是自己。
公寓隨之被政府收回,傢俱是政府分配的,也一同被收回了。西奧多和她只好搬到倫敦新城區的真理部宿舍,西奧多在那個部門上班。
新的住處只是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單間,牆的大小剛好夠裝一個標準尺寸的電幕,翡冷翠跟哥哥共享一個上下鋪。除了床和飯桌,新家只能放下兩隻皮箱。翡冷翠選了又選,從毛絨玩具裡選出一隻常和泰勒一起玩的小鴨子,其它的都送給了朋友。
那段時間,她總是在熄燈後拉上窗簾一個人躺在上鋪默默流淚。即便是在自己的住所,電幕的監視也無所不在,讓電幕看見傷心的表情是危險的,熄燈後哭出聲也是危險的。
這時候,哥哥會抓住她的手,輕輕地擦去她的淚水,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叫她的小名:“弗蘿莉,噢我的弗蘿莉。我還在這裡。不要害怕,爸媽不會有事的。等他們回來了,我們一起搬回老家。”
那一天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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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冷翠高中畢業被分到倫敦城市大學宣傳學院。不出意外的話,大學畢業後會為黨製作那些在電幕上播出的節目。
在大洋國,進大學是不需要考試的。政府掌握了每個公民的思想情況,自然會分配他們去能為大洋國做最大貢獻的地方,這是對社會資源的最佳利用。比如,要是一個人被認為沒有培養前途,高中過後就會直接上崗–總有一份簡單的工作需要人去做。而那些在中學階段就表現出某一方面特長的學生,會被分配進入一所最適合於他們的大學去學一個英社最需要的專業。
這時,父母消失兩年多了,翡冷翠已經對他們回來的那一天不抱希望。其實他們活著和死了沒有什麼區別,犯了思想罪的人,無一例外最終都會化為烏有,哪怕他們會被短暫地放回社會一段時間。她學會了在想起父母時不再有心痛的感覺。她甚至很少想他們,連樣子也記不太清了。
大洋國公民的記憶不屬於自己,都是由真理部下面的記憶司統一管理。記憶司就是喬治和西奧多上班的單位。公民也不能擅自記錄生活,不管是以文字的形式還是圖片影片,因為個人記錄的歷史和官方記錄總是會有衝突的。現在沒有,今後也一定會有。所以,史密斯兄妹倆沒有父母的照片。
父母的樣子本來是無害資訊,但自從他倆消失之後,就成了潛在的有害資訊,被記憶司做了逐漸模糊化的處理。翡冷翠發覺這兩年他們的細節在消失。她隱隱約約記得父親當年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母親的臉部線條很柔和,但他們五官是什麼樣已經不能有把握地想起來了。如果有一天他們又被重新出現,她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認出他們來。
但這不是翡冷翠應該操心的事。她的任務是學好大學課程,早一點畢業,聽老大哥的話,在政府分配的崗位上老實工作。這樣可以給他們這個失去父母的家庭增加一點收入。要知道西奧多一個人的收入是不夠的。他剛工作幾年,薪水菲薄。這兩年,他們的餐桌上幾乎總是黑麵包和土豆湯。
不過,翡冷翠過生日的時候,哥哥還是會設法給她弄點好吃的,比如去年是紅豆餡餅和培根湯,今年是一個小的巧克力蛋糕。喬治也會給她帶來生日禮物。去年,他從黑市上買了一根金黃色的髮帶,今年還弄到了一本梵高畫冊。嚴格地說,這些小東西都是不被允許的。但喬治有辦法躲過巡邏隊的檢查。他常年倒騰電腦配件,這方面是老手了。
翡冷翠最大的願望就是歲月靜好。要不是 2084 年冬天發生在西奧多身上那件事,也許餘生真的能如她所願。
3. 薇娜⋅阿加妮娜
跟爸媽搬進和平公寓 2 號樓後,薇娜⋅阿加妮娜注意到隔壁史密斯家有兩個小孩:哥哥西奧多比她大三歲,妹妹翡冷翠比她小六七歲。不過她沒怎麼跟他們講過話。在大洋國,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是不被鼓勵的,雖然說不上是犯罪。大家自覺不和陌生人打交道,因為這是最安全的做法–言多必失,保不齊你哪天發句牢騷就被人舉報了。
從小學時起,同學們就常在薇娜背後議論,說她以後會是個美人兒–別問薇娜怎麼知道的,這種事傳來傳去總是會傳到當事人耳朵裡。從鏡子裡看自己,她眼睛的確很大,眼珠是褐色的,眉毛濃黑,鼻尖挺拔,面色紅潤–這在大洋國是罕見的。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薇娜的嘴唇,總是紅紅的,以至於一年總有幾次她被巡邏隊攔下,盤問她是怎麼從黑市上弄到口紅的,最後發現那是她自然的顏色。而且,她嘴唇很厚實–這一點上她繼承了母親的特質。中學時班上有幾個男生說這樣的嘴吻起來會很舒服。他們打賭誰能先跟薇娜親嘴就能贏 20 英鎊。最後誰也沒得到這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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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娜家是在戰爭時期從歐亞國叛逃來的,大洋國給她爸媽安置了工作:爸爸波利薩夫⋅阿加寧體格壯實,被分到造船廠做焊工。媽媽米拉⋅阿加妮娜個子不高,但精明強幹,去了一家國營菜場賣菜。兩口子真心實意愛戴老大哥–要是大洋國把他們遣返回歐亞國,等待他們的不用想也知道。
自然,叛逃過來的難民是不會得到信任的,黨給他們安排的都是接觸不到任何秘密的低端工作。即便這樣,也強過死在歐亞國監牢裡一萬倍。
薇娜高中畢業後沒有大學可以上。她明白,像她這樣的難民後代永遠不可能進入社會的中上層,最好的結果就是在一家工廠的流水線上打螺絲。事實上,這也正是黨給她安排。她成了大修廠的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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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兩年後的一天,薇娜下了班在家做飯,透過公寓窗戶看見小區裡那幫小混混正在騷擾鄰居家的小姑娘。她猶豫了一下,抄起一把扳手下了樓。不過,等她跑出樓門,一切已經結束,翡冷翠和哥哥還有喬治正往回走,地上躺著的那個小混混還在呲牙咧嘴地哼哼,其他人都無影無蹤。
西奧多也許是看懂了薇娜的來意,衝她一笑。
薇娜這才注意到隔壁這個大哥已經不再是記憶裡的少年。他臉龐稜角分明,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黑框眼鏡後有棕色的眼珠和兩道濃眉,笑起來竟然有點像某個電影明星。對,就是那個經常在電幕上飾演勞動模範的帥哥。他跟大修廠那些男工大相徑庭。那些人舉止粗魯,下班之後除了喝酒打架勾引女人沒其它愛好。即便是上班時間,他們一有機會就說色情笑話,然後被廠裡幾個結了婚的女工按在地上摩擦,打成一團。一想到自己以後會按部就班嫁給這樣的人,薇娜就不寒而慄。
她突然記起來,剛上小學時有一次在小區裡玩滑梯摔了一跤,哭了,一半是因為擦破了皮,一半是因為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一個朋友。有個大男孩跑到她身邊,蹲下來對著她扮鬼臉,一直到把她逗笑。那個男孩就是西奧多。
薇娜一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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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班前,薇娜出門清掃樓道里的垃圾。背對電幕的時候,她用腳尖把一張紙條從史密斯家的門縫送了進去。紙條上寫的是 V2T、一個網址和“星期六下午 7:30”–V 和 T 分別是薇娜和西奧多名字的第一個字母,開啟網址可以看到去勝利咖啡館的路線。這家咖啡館離他們小區步行只要十分鐘,在那裡可以買到三英鎊一杯的廉價咖啡,坐一個下午也不會有人懷疑。更重要的是,那裡人多,即便有電幕,兩個人低聲交談也不容易引起注意。
不知道西奧多有沒有收到紙條。最好不要打聽。最安全的就是裝著若無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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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下午,薇娜出了門,先去了幾家國營商場,儘管那裡實在沒什麼東西可買。消磨了兩個多小時,快 7:15 了,她做出不緊不慢的樣子朝勝利咖啡館踱過去。她聽得到自己心臟一下一下跳動的聲音。
要是西奧多舉報她意圖腐蝕黨員–這樣的事不是沒有聽說過,不到咖啡館門口她就會被便衣警察撲倒。也可能西奧多根本沒有收到這張紙條–說不定沒看見,或者被當成廢紙扔了。那樣就安全了,什麼也不會發生。最不可能的就是他收到紙條,讀懂了資訊,還決定赴約。
到了咖啡館那條小街,薇娜遠遠地看見咖啡館門口有個人在看牆上的政府宣傳告示欄,正是西奧多。他每隔幾秒會扭頭看一下週圍的行人。有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他倆的目光碰上了,薇娜趕緊把視線移開,不能讓人看出來他們認識。
街角那個老頭還坐在長椅上讀他的報紙,對周遭沒有一絲一毫的關注。街對面郵局門口那個年輕人還是把手插在兜裡,無聊地等著某個人。其他的人都各自趕路,沒有誰突然改變方向。
不像有警察的樣子。
薇娜感覺血液衝上大腦,一陣眩暈。
西奧多拉開門進了咖啡館。五分鐘後,薇娜也進去,要了一個小杯。西奧多背後那張桌子是空著的。不錯。兩個人坐在一起是危險的,最好是背對背。雖然薇娜不是黨員,理論上說不必遵守黨的紀律,可以自由戀愛。但是,西奧多是在記憶司這樣重要的部門工作。他們的結婚物件應該由政府在適當時候安排。如果被思想警察發現他在和敵國難民交往,麻煩就大了。
薇娜取了咖啡,在西奧多背後坐下靜靜地喝著。過一會兒,旁邊坐下兩個男子,開始發表對上週足球聯賽的觀感–這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安全話題之一。又過了一會兒,一對閨蜜在不遠處討論起了最近上映的宣傳片《英勇的人》的主演。
西奧多開口了,聲音大到剛好能讓薇娜聽見而讓電幕聽不清。“上次我們說話,有五年了吧?”
沒話找話。
薇娜悄聲回應:“六年多了。”
“哦,對,我高中還沒畢業,你那時還是初中生吧?”
哎,這個呆子,還在這裡兜圈子。不管了。
“你對我什麼看法?”
西奧多顯然對這麼直接了當的問題沒有準備,停了一會兒才說:“我,我很樂意以後跟你見面。”
“那麼好,我要走了,這裡不方便。你不要一起走。”
“等等。下次怎麼見面?”
“開羅戰役勝利紀念日下午 3 點我有空。大修廠後門有條小路,順著它走二十分鐘,你會到一片橡樹林,那裡不會有人。我在離路邊不遠的地方等你。”
說完,薇娜站起身往外走。經過西奧多身邊的時候,她裝著不當心,碰了碰他的胳膊。她感覺臉上有點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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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修廠在倫敦西郊,地處偏僻。如薇娜所料,兩星期後的紀念日里人們都在自發慶祝大洋國對東亞國的那場偉大勝利,沒有人跑到這片荒涼的英國橡樹林來,更不會知道里面多了兩個年輕人。
他倆從見面到拉手用了二十分鐘,從拉手到擁抱用了十分鐘,從擁抱到親吻用了不到兩分鐘。
“噢,薇娜,你知道我們這樣是不被允許的。” 西奧多把嘴唇從薇娜唇上移開。
“你怕了嗎?你不怕我就不怕。”
“不,愛是不需要許可的。”
她眼裡湧出了淚水。
西奧多摘下自己的眼鏡,貼近她的臉,輕輕聞著。他脫下外套鋪在地上,抱她起來,再輕輕放在外套上。
她閉上了眼。那一刻,她確認自己愛上了他。
他倆決定分頭回到公寓。絕對不能讓人看到他們坐同一班巴士或者一起進入小區。
回家之前,薇娜想順道去他們第一次會面的地方坐坐,再買一塊小蛋糕。
要是她能預知接下來的事情,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那天晚上走進那條通向咖啡館的小巷。
4. 西奧多⋅史密斯
西奧多站在電幕前愣了有一分鐘。
沒錯,電幕顯示這是第 7 層。
他順著樓道看過去:701,702,703……
難道自己走過了頭?
他轉回到下一層。電幕顯示出的數字是 5,樓道里的房間編號是 501,502,503……
西奧多這下算是明白了為什麼那個女人一聽見他住 6 樓就加快了腳步。
發生了什麼?
只能有一個解釋:這一切不是真實的。
一有了這個想法,西奧多突然就醒了。他還躺在真理部宿舍樓的小床上,妹妹在上鋪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他長出了一口氣,在腦子裡覆盤這個奇怪的夢。
西奧多很快覺出了不對勁。自己父母住的是 623 號公寓,絕對沒錯。可他就是想不起來關於這套公寓的其它任何事情。戶型是幾居室?衛生間在哪個位置?他的床放在哪裡?父母親又住哪間屋?這一切在他腦子裡沒有絲毫印記,一想到這些大腦就茫然一片。
更詭異的是,明明西奧多有印象初戀女友就住在隔壁,可就是想不起來她的一切。她叫什麼,長什麼樣,他們在一起做過什麼,這些他都一無所知。他心裡只有一個黑洞,一個巨大的缺口,一片等待被填補的虛無。
西奧多的額頭滲出了冷汗。這隻有一個可能:記憶司對他的記憶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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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腦在接受外界刺激後,透過加強和削弱神經元之間的連線來記錄這些刺激代表的資訊,每天的經歷就這樣在大腦皮層留下印記。需要的時候,相應的神經元被啟用,記憶就會被喚醒。這就是記憶的原理。
人類從古猿分化出來至今約 800 萬年,這期間大腦容積沒有發生本質的變化。成年後,隨著年齡增長,一個人的經歷在增加而大腦神經元數目卻在衰減,所以,人類總是抱怨自己的記憶力不夠用。
相比之下,電腦的發展遵循摩爾定律,每過一年半儲存量和速度就會翻一番。這意味著在今天花同樣多的錢能買到的儲存空間是 60 年前的一萬億倍。相對於人腦,今天的電腦有近乎於無限的儲存量。
所以,兩年前政府開發的大腦擴容晶片開始臨床應用時,民眾反響熱烈。不到一年,大洋國公民都在大腦植入了這種晶片。畢竟,誰不想擁有無限容量永不衰退的記憶呢?即便一開始有人對這項技術心存疑慮,等記憶力增強後的同事同學們在工作和生活中把他們遠遠甩在身後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已別無選擇。
每天醒著的時候,一個人新形成的記憶會被這片人工記憶晶片悄悄記錄。入睡時,晶片會自動上傳新記憶到記憶司的伺服器,融合到使用者的過往記憶資料中。
當一個人試圖回憶時,如果這個記憶不在他的生物學大腦當中,記憶晶片就會從資料庫中抓取記錄,延遲不到 10 毫秒,這速度甚至高於從生物學大腦讀取記憶。
這就是大洋國的記憶增強系統 MES。西奧多的工作就是為 MES 維護開發工具。
明明知道自己有的記憶,訪問時卻撞上了一堵牆。這讓西奧多意識到一個可怕的現實:記憶晶片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只是對人腦的記憶提供補充,它其實是完全壓制、替代了儲存在生物學大腦中的記憶。
你只能記得老大哥讓你記得的東西。
為什麼系統不讓自己訪問這段生活的記憶?西奧多想不明白。先是仁愛部奪走了父母和初戀,現在真理部又要奪走關於他們的記憶嗎?
不!絕不能讓這幫王八蛋得逞。明天,對,回到辦公室就著手調查這事。
難點在於如何讓調查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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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星期三,西奧多又回到真理部那棟金字塔形狀的大樓。經過記憶司老闆哈羅德⋅威勒辦公室的時候,看不出來威勒有什麼異樣。周圍幾個隔間的同事們也一如既往地敲打著鍵盤。如果他們也遭遇了記憶丟失,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
第一步,西奧多需要檢視自己記憶更改的原始記錄。這需要一點耐心。要是自己工作效率突然下降,就會馬上成為系統監控的重點物件。所以,整個上午他都在專心修一個臭蟲,直到電幕響起午飯鈴才停下來。
午飯是政府部門的福利,內容比西奧多自己工資能負擔的好一些。至少,燉土豆裡面還能找出兩三小塊牛肉,兩片面包上也抹了黃油。他端著餐盤,在餐廳裡找到喬治,然後朝他走過去。喬治是記憶司的資料庫管理員,可以看到西奧多看不到的使用者資料。
“嗨,夥計。”
“西奧!快坐。” 喬治抬起頭,絡腮鬍子上粘了一點麵包屑,胖乎乎的臉上滿是笑意。西奧多一直不理解為什麼現在食品如此短缺喬治還是瘦不下來,大概是他父親那邊的基因過於強大。
“有件事你得幫我。” 西奧多把餐盤放在桌上。
“搞得定。啥事?” 喬治含混不清地說著,一邊嚼著土豆。
“我早上 8:30 在洗衣房烘的衣服都不見了。我想不起來是什麼樣式的。你以前見過這種事嗎?”
這是隻有西奧多和喬治兩個人能懂的暗語。早上 8:30 就是小時候。烘的衣服不見了,是說住的公寓消失了。想不起來是什麼樣式,就是對公寓的細節失去了記憶。這樣即便是在電幕面前正對著老大哥,他倆也能私聊。
喬治看了看周圍,確保沒人留意,才說道:“可能是有人不小心收錯了。我幫你留意一下吧。”
“再好不過。咱倆好久沒聚了吧?”
“下星期二下了班去新生活酒吧喝一杯怎麼樣?”
“當然。” 西奧多露出了一絲笑容。
接下來,兩人沒再多說什麼,只顧低頭吃完了盤子裡的土豆燉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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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個星期二的傍晚,西奧多如往常一樣走出真理部大樓。他看了看錶–七點半剛過。記憶司六點下班,但大家都會待到七點以後才離開辦公室,這是對黨的態度問題。
西奧多搭地鐵去了十三個街區外的新生活酒吧。那裡通常只有那種劣質杜松子酒,喝了如同被人用橡皮棍在後腦勺敲了一記。但偶爾也能買到一些好貨,比如貨真價實的蘇格蘭威士忌。
今天運氣不佳,還是隻有杜松子酒。西奧多要了一杯一口乾掉,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它的口感和機油差別微乎其微。好在噁心的感覺很快就過去了,接下來是令人享受的微醺。
不知道過了多久,喬治在他身邊坐下。“夥計,我幫你問過洗衣房了。”
“噢,他們咋說?”
“不光是你,那片所有的洗衣房都要清空,只是時間問題。”
“為啥?”
喬治從桌子下面遞過來一小包東西,西奧多不動聲色地用左手接過來,塞進自己風衣內側的口袋。
“‘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 這是一句每個英社黨員都耳熟能詳的口號。說完這句話,喬治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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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奧多回到宿舍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翡冷翠還在做功課。
宿舍的一角是飯桌,如果背對電幕坐在桌前,電幕就看不見你在做什麼。只要你不發出聲音,就不會洩露你的行為。但是也不能這樣待太久,會讓監控系統起疑心的。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坐下,背部正好對著電幕。他右手端著水杯,左手輕輕地從風衣內袋抽出那個小包放在桌上。西奧多很小心,從背後看不出來左手的動作。
這是一個三釐米見方的塑膠袋,上面沒有任何標識,裡面只有一小根吸管和一些白色的粉末。他用手拈了一點粉末,在鼻子下揉了揉。
熟悉的味道。
西奧多按住左側鼻孔,用吸管將全部粉末吸入右側鼻孔。奈米機器人迅速行動起來,透過鼻黏膜和肺部的毛細血管進入他的身體。不到一分鐘,它們到達了他的大腦,開始工作。
西奧多閉上眼,視覺中樞在奈米機器人的刺激下感受到一幅清晰的三維影像。
這是一個灰色的資料夾,封面上印著一個“絕密”的戳子。不用說,這一定是喬治從檔案室複製出來的。
除此之外,封面只有兩個手寫的英文字母:J.S.
父親的名字縮寫?
西奧多在腦中翻開了夾子。
5. 休⋅伊文斯
2079 年,休⋅伊文斯 57 歲,剛升了二級警司。他做思想警察已經三十多年了,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都是一個稱職的工具。
首先他敢說自己對老大哥無限忠誠,眼裡容不下任何可能對黨不利的事物。這是當然的。伊文斯出生貧寒,父母都是倫敦老城區的無產階級,英社黨培養了他,給了他上升空間,他沒理由不報答黨的知遇之恩。
其次伊文斯業務能力出眾,從最低階的警員到二級警司,沒有一次升職不是實實在在的業績幹出來的。從警以來,他親手抓獲的思想犯少說也有兩千。這一記錄在仁愛部至今無人可破。
伊文斯的臉部輪廓像是用斧頭草草幾下砍出來的,用兩個字形容就是“凶神”。多次抓捕行動給他留下了幾處抹不去的紀念:一道三釐米長的傷疤盤踞在他的左眉上方,像一隻猙獰的蜈蚣。閃閃發亮的瞳孔提醒大家他的右眼是人造的。他的步態則表明右腿的踝關節也換過了。
他本來可以整形去掉眉毛上的傷疤,但選擇了保留。在他看來,這道疤痕是一塊勳章。那些只會坐在辦公桌後面發號施令的官老爺們永遠得不到這樣的勳章。
如果說老大哥是和藹與威嚴的結合體,伊文斯就是老大哥去掉和藹後剩下的那一部分。不止一次,潛在的思想犯因為經不起他的對視而精神崩潰,放棄了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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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9 年初,有線人報告兄弟會死灰復燃了。
兄弟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動組織,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推翻老大哥,摧毀仁愛部、真理部、和平部和富裕部這四大政府機構。本來,上個世紀末,兄弟會已經被思想警察一網打盡。現在這幫捲土重來的傢伙,在伊文斯看來不過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空想家。他們整天嚷嚷著要自由,但他們沒有想過,在歐亞國和東亞國的虎視眈眈之下,大洋國必須要有能定於一尊的領導,否則便會分崩離析。
這年三月,伊文斯注意到變壓器廠的老工程師約瑟⋅史密斯有些不太正常。大資料分析發現,一個月來,史密斯經常下班不直接回家,而是去一些無產階級聚集的酒吧和咖啡館,和一幫跟他在工作上沒有半點兒交集的知識分子泡在一起。考慮到這一時間點跟傳言的兄弟會復活時間吻合,這就相當可疑了。
不過,僅僅是經常去咖啡館和酒吧是不足以成為逮捕史密斯的理由的。倒不是說不能把他定罪。事實上已經沒有任何法律了,凡是被思想警察盯上的,最後總是能給他安上一個罪名。對這一點伊文斯倒是不擔心,只是打草驚蛇就釣不到大魚。伊文斯想要看看,他們究竟要唱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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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的一天,倫敦難得見到了陽光。有報告說史密斯這天晚上又會去勝利咖啡館跟其他謀反分子碰頭。當天是對東亞國的那場開羅戰役勝利紀念日,大部分人都會參加慶祝,咖啡館肯定滿員。最熱鬧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
伊文斯換上便服,提早去了咖啡館蹲點。跟老闆已經打過招呼了,他在靠近收銀臺的地方給伊文斯留了一個位置,從這裡可以將整個咖啡館盡收眼底。
七點鐘,約瑟⋅史密斯推門進來。不出所料,他選了一個電幕看不到的地方坐下。沒有用,伊文斯早已在那幾個死角安放了竊聽裝置。
五六分鐘後,兩人陸續進門在史密斯左右坐下。認出來了,他們是真理部的工程師。
“同志們,” 耳機裡傳來約瑟的聲音。雖然是耳語,卻因人工智慧的增強而清晰可辨,伊文斯甚至能感覺到說話人呼吸的氣流。“今天約大家出來,因為情況已經危急了。從我們掌握的情報看,上個月倫敦有兩百三十多人因思想罪消失。網在收緊–”
“數目每個月都在漲。去年這時候每個月消失的人數還不到一百。” 插話的是史密斯右手邊的一個叫季洛姆的瘦子,他在小說司負責主旋律作品生產系統的開發。
“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人消失或者認識消失的人。” 約瑟繼續道, “生活在他們的世界裡,我們每天都在死去。”
他停頓了一下,右手食指在桌子上敲了兩下。等同伴都聚焦在他身上,約瑟繼續說:“反抗!只有反抗–哪怕我們為之付出生命–才是真正活著。”
“可是,以卵擊石有意義嗎?” 左手邊的矮個子湯米說話了。他是新聞司的,真理部每天生產的新聞就是他和同事們的手筆。
“同志,石頭是死的,蛋卻能孵出自由的鳥。反抗不是因為我們有成功的把握,而是我們別無選擇。你覺得他們會停下來嗎?” 約瑟轉過臉對著湯米。“這個月真理部的用電量比去年同期漲了 130%。去年,我廠的變壓器訂單增長了兩倍多,大部分是政府的。從年初開始我們就在大搞生產愛國運動,還是完不成配額。你知道這些電都用到什麼地方去了?”
“去哪兒了?” 湯米聳聳肩。
“資料中心。” 約瑟肯定地說。“現在電幕的覆蓋率越來越高,負責監控的人力早就不堪負荷。所以,AI 已經取代了 90% 多的人工監控工作。同志們,AI 才是老大哥對付我們的大殺器。”
“這麼說,用電量很快就會見頂了吧?”
“才不會呢。即便是 100% 的監控都交給 AI,下一步老大哥一定會要求開發出更高階的系統,從大資料中尋找以往被忽略的蛛絲馬跡,所以長期看對算力的要求只會多不會少。”
季洛姆插話了:“那我們也不能白白送死啊?”
約瑟端起咖啡杯,輕輕攪了一攪,抿了一口。
“當然。我們不會硬碰硬。所有自動化的系統都有其薄弱之處。我們只要找到關鍵的著手點,一個邏輯炸彈就可以讓它全面崩潰,不需要像對付人類監控員那樣各個擊破。這就是為什麼組織需要你們。”
季洛姆舉起杯子:“我會盡力的。為了孩子們。”
約瑟也舉起杯。湯米猶豫片刻,也跟著舉杯。三隻杯子碰到一起。
約瑟用這句話結束了他的演說:“我們不是他們機器上的螺絲釘。我們是齒輪,只要我們抱成一團,就能讓他們的機器停止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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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著三十多年老警察的經驗,伊文斯不需要 AI 的建議也看得出來新聞司的這個湯米最不牢靠。就從他下手吧。
等湯米離開咖啡館,伊文斯也緊隨其後。
出了門,等在外面的兩個著便衣的警察也跟了過來。他們是伊文斯的人,克勞狄跟康莫代爾。湯米這傢伙還在慢慢悠悠地走著。克勞狄從他背後追上去,肩膀好像是不經意地撞了他一下。
“你他媽沒長眼睛啊?” 湯米忍不住罵了一句。
“對不起,朋友!”
克勞狄把槍頂在湯米腰間,他一下子就老實了。
“朋友,仁愛部。跟我們走一趟。” 伊文斯在湯米耳邊輕輕地這麼一句,他便開始篩糠了。誰不知道仁愛部大廈下面令人聞風喪膽的監獄,所有送到那裡的思想犯都會受到嚴刑拷打,生不如死。三個人架著湯米拐進了旁邊的小巷。
伊文斯看了看,四下無人,便示意手下停下來,把湯米按在牆上,問:“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你有什麼事?”
“不知~道!” 湯米一臉無辜的樣子,但顫抖的聲音出賣了他。這場面伊文斯見得不要太多。
伊文斯笑了笑,拍拍湯米的肩膀,說:“好。看來你是當真不知道。”
他轉過身去背對湯米,走了兩步,隨即反手一揚,一隻小型鎖喉器從袖口飛出,準確地扣在湯米的喉嚨上,然後自動開始收緊。湯米馬上發出了嗷嗷的聲音。克勞狄跟康莫代爾一左一右按著他兩隻胳膊,湯米雙腿亂踢。
過了一分多鐘,伊文斯做了一個手勢,鎖喉器才停止了擠壓。湯米大口喘著氣,癱軟在地,驚魂未定。
伊文斯滿臉笑容:“現在你的記憶有沒有恢復一點?”
“我,我,我說!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求求你,在今天之前我一無所知,以為就是一個普通聚會。我愛老大哥。你可以去新聞司查一查,每個季度我都是生產標–”
伊文斯打了個響指,鎖喉器再度收緊,湯米又開始掙扎。但這一次伊文斯只讓鎖喉器夾了五秒就放鬆了。
“聽好了,我問你什麼你答什麼,不要多嘴。懂了沒有?”
湯米忙不迭地點頭。
“你的情況我們都掌握了,現在只是給你一個機會幫我們做點事。要是讓我們滿意了,其實也不必把你送去仁愛部。明白了?”
“我懂。我該怎麼辦?”
“很簡單。我要你儘量取得同夥們的信任,適當的時候向我們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情報,比如你們每個人的分工和進展。明白?”
湯米又是一陣猛點頭。
“滾吧!記著明天要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你被兄弟會踢出來的日子,就是你對我們不再有價值的那天。那時候等待你的是什麼,自己清楚。”
伊文斯揮了揮手,鎖喉器飛回手中。湯米從地上爬起來,揉著喉嚨跑出了小巷。
這時,街對面灌木後的陰影裡傳出一陣普通人難以察覺的輕微響動。伊文斯快步過去,掏出手電一晃。那是一個年輕女子,長髮披肩,鼻尖挺拔,嘴唇豐滿紅潤,正在瑟瑟發抖。
一定是在剛才我們跟湯米進行那場友好對話時進的巷子。
“哦,女士,我想你是出現在了一個不該出現的地方,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事情。沒辦法,只能委屈你一下囉。”
伊文斯擺了擺手,在女子來得及發聲之前,兩個便衣一擁而上,康莫代爾迅速將一罐乙醚噴向她的鼻孔。女子掙扎了兩秒,癱軟在地上失去了知覺。康莫代爾俯身扛起她。
“操,這小妞,身材還真不賴,就當今天的加班費了。” 康莫代爾下流地笑著,掐了一把女人豐滿結實的臀部。
6. 約瑟⋅史密斯檔案
以下文位元組選自大洋國仁愛部一號空降場分部關於約瑟⋅斯密斯的檔案。
密級:

絕密


姓名:

約瑟⋅史密斯


證件照:

曾用名:


政治面貌:

英社外圍黨員


出生日期:

2025 年 1 月 20 日


出生時生理性別:


當前生理性別:


社會性別:


曾用性別:


被捕時職業:

大洋國一號空降場國立變壓器廠總工程師


當前狀況:

非人


主要罪行:組織實施陰謀叛亂

犯罪事實簡介:
犯罪人長期不滿我國的現行制度,試圖推翻老大哥的領導。從 2079 年 2 月起,犯罪人頻頻竄訪其他單位的異見分子,密謀叛亂。犯罪人自稱上世紀末被剿滅的反動組織兄弟會的正統傳承人,對被蠱惑人許以高官厚祿,拉攏多人下水。犯罪人稱,由於 AI 技術在政府工作中的普及,人類正加速失去殘餘的自由,從半奴隸淪為徹底的奴隸。犯罪人試圖螳臂當車,妄想扭轉歷史潮流。他計劃滲入政府資訊系統,尋機植入木馬後門,在關鍵時刻癱瘓政府職能,達到顛覆政權的邪惡目的。
據線人湯米⋅凱恩斯(新聞司二級系統工程師)報告,從 2079 年 2 月至 2081 年 12 月期間,犯罪人透過各種不法手段,在真理部和仁愛部發展了不少於五名下線,一同參與密謀叛亂活動。他們利用職務之便,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內向政府關鍵性資訊系統植入惡意程式碼。所幸在老大哥的親自領導下,他們的犯罪計劃在 2081 年 12 月被一舉挫敗,惡意程式碼在被啟用前就被隔離刪除,相關人員陸續落網,犯罪人也於 2082 年 1 月 9 日由二級警司休⋅伊文斯同志率隊逮捕。事實證明,關鍵時刻老大哥又一次拯救了黨和國家。老大哥萬歲!
經審問,犯罪人對被指控的罪行供認不諱,痛哭流涕,表示願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從此堅決擁護英社和老大哥的領導。然而為時已晚,因此人實屬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 AI 憤,12 個 AI 模型陪審員一致透過死刑判決,於 2082 年 6 月 29 日秘密執行。
後續工作:
為杜絕此類事件再度發生,真理部組織技術力量開發了大腦記憶增強系統,在 2083 年 2 月上線,並在當年年底前完成 100% 部署。至此,大洋國所有公民大腦均已植入擴充套件記憶晶片,民間記憶被真理部全面接管。公開的說法則是這是一項福利,旨在擴充人類記憶容量,提升工作效率和生活質量。這一專案在人類歷史上首次實現了可控安全記憶,第一次將黨的口號“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落到實處。這是英社在老大哥領導下的又一偉大成就,具有超越歷史的意義。
晶片部署完成後,所有有害記憶(比如涉及 2081/12 叛亂事件的所有當事人相關的記憶)將被陸續抹除,以防止反動思潮死灰復燃。此外,記憶增強系統還實現了思想罪自動掃描功能,從每天夜間自動上傳的公民記憶中發現不穩定因素的苗頭,徹底將思想罪扼殺在襁褓之中。
犯罪人在押期間主要時間線:
  • 2082 年 1 月 9 日,入獄。抓捕過程中未遭遇武力抗拒。
  • 2082 年 1 月 10 日,第一次審問,伊文斯主審,犯罪人態度囂張。
  • 2082 年 1 月 15 日,第二次審問,伊文斯主審,犯罪人態度依舊頑劣。
  • 2082 年 1 月 23 日,第三次審問,道格拉斯主審,態度緩和,但仍無實質進展。
  • 2082 年 1 月 24 日,開始單人禁閉。
  • 2082 年 3 月 5 日,單人禁閉結束,犯罪人轉入 101 室,上大刑。
  • 2082 年 3 月 17 日,逮捕犯罪人家屬黛西⋅史密斯以幫助犯罪人悔改。
  • 2082 年 3 月 20 日,犯罪人精神崩潰認罪,懇請老大哥寬恕。
  • 2082 年 6 月 28 日,老大哥簽署對參與 2081/12 叛亂的 132 名犯罪分子的統一死刑批准。
  • 2082 年 6 月 29 日,執行死刑。
7. 喬治⋅費拉里
喬治⋅費拉里老爸的祖上是歐亞國來的移民,那時那個地方還叫義大利。到喬治他爸那一輩兒就只剩 1/4 的歐亞血統了。喬治媽是倫敦當地人。他還在幼兒園的時候,她就發現他有一點不正常:從來不主動和別的孩子一起玩。這讓他爸媽產生了嚴重的焦慮,認為喬治得了自閉症。
等到上小學,喬治的情況愈發嚴重。身體肥胖加上不擅運動,他跑步時總是落在其他小朋友後面,誰都不願意跟他一起玩抓特務和追叛徒的遊戲。喬治在學校裡沒有一個朋友,每天早上離家上學成了他最不情願做的一件事。
二年級時,學校裡來了一個叫西奧多的小孩。喬治發現他跟自己有很多共同愛好,比如電腦和飛機模型,西奧多也不像別的小孩那樣總躲著喬治。很快他倆成了好夥伴。喬治覺得上學有了意思,爸媽臉上才算有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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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繼承了老爸的基因,有一張人見人愛的娃娃臉。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往中間擠。不過要是因為這個就以為他缺心眼,你就錯了。學校測過智商,喬治是 156,在人類大腦裡面算是頂級聰明瞭。當然,不能跟人工智慧相提並論。
一般小孩玩的那些遊戲對喬治和西奧多來說過於無聊,於是他倆創造了一種別人都不懂的語言叫西奧治話(TheorgeSpeak),還常用這種語言對話。西奧治話聽起來跟英語沒什麼兩樣,但每個單詞都另有所指,如果不知道對應關係,就會不知所云。
一開始兩人只是為了好玩,後來他們發現在到處都是電幕的倫敦,西奧治話是一種安全的交流工具,可以說實現了真正的端到端加密。自打記憶司掌管人類記憶開始,他倆養成了將敏感記憶轉換成西奧治話儲存的習慣。這樣,在真理部的監控程式看來這些記憶都是一堆雞毛蒜皮,無聊至極,但絕對跟危險扯不上任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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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獨子,喬治從小就求著爸媽給他一隻寵物。九歲那年生日是他最開心的一次,因為他得到了一隻因為機械故障從核心黨員家庭淘汰下來的機器狗。
這是隻基於人工智慧的機器狗,外形和一般的金毛獵犬看不出區別。除了預先程式設計的動作和任務,它還可以學習掌握新的技能。喬治修好了它的瘸腿,給它取名叫泰勒。最棒的是,泰勒有情感晶片,可以和熟悉的人建立感情聯絡,而且會隨著時間加深。
喬治帶泰勒散步時,要是有別的孩子想霸凌他,泰勒會馬上衝出來擋在面。雖然它沒有真正的爪子,但是二十五公斤的體重加上全速奔跑時能達到的每秒 50 公里速度讓它具有可怕的動能,把人撞個鼻青臉腫總是不成問題的。有了泰勒的保護,喬治少了很多被騷擾的經歷。
雖然市面上每年都有新款機器狗,喬治從來沒有想過換掉泰勒。上中學後,他和西奧多的電腦技術已經遠遠超過了學校 AI 授課的水平。他倆便自己動手為泰勒擴充了腦容量,升級了它的大腦模型。
每天喬治回家的時候,泰勒都會跑到門口對著他搖尾巴。等他睡覺了,泰勒會悄悄跑到牆邊去給自己充電,早上再把他叫醒。
泰勒如此乖巧,幾乎可以抵消喬治沒有妹妹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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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和西奧多同一年大學畢業,兩人都被分配到真理部工作,先是在小說司,2082 年調到新成立的記憶司。喬治的專長是資料庫系統的管理和更新,而西奧多更多參與的是資訊系統的開發維護。哥倆除了上班常見面,下了班也跟小時候一樣泡在一起交流最新的電腦技術,或是帶著泰勒陪翡冷翠在倫敦所剩無幾的草地上玩耍–這是翡冷翠最快樂的時光。
當喬治接到西奧多的請求要他幫忙搞清記憶消失的秘密時,喬治才注意到自己對西奧多父母公寓的記憶也一同不見了。即便是在真理部這個事實可以隨時被重新定義的地方,這件事也實屬蹊蹺,因為,跟西奧多一樣,他也想不出這個操作有何必要。
好在,對公民記憶資料庫的任何操作都會在系統日誌留下記錄。而喬治的工作需要讓他有許可權檢視日誌。
他發現,上週二思想警察那邊有人運行了一個查詢更新命令,把所有人對平安公寓 2 號樓 6 樓的記憶細節都抹去了。不過資料庫是會每天做增量備份的,需要的話,喬治可以從上週一的備份記錄恢復原始資料。
真正應該問的是思想警察為什麼需要抹除這些記憶。系統日誌裡沒有這個資訊。或許,答案要到地下五層的檔案室去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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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2084 年,雖然世界上絕大部分資訊都已經數字化了,仍然有一部分材料是以物理形式儲存的。這種方式有天然的防駭客能力:你必須要真正進入到檔案室才能訪問到這些記錄,遠端攻入真理部的電腦網路是不夠的。所以,真理部一直保留著檔案室的編制。
檔案室的管理員是埃爾夫⋅威廉姆斯,一個酒糟鼻子說話嗡嗡響的老頭。每天他的任務就是根據訪客的批條找出對應的檔案。全大洋國也找不出一個更無聊的工作了吧。
埃爾夫想必也十分認同這個觀點,所以他整天都是醉醺醺的樣子。畢竟,在等待訪客的漫長間歇裡,除了不時從口袋裡掏出酒壺悶上兩口實在沒什麼事可以做。不過,埃爾夫倒也知道分寸,從沒因喝酒誤過事,加上他是記憶司長哈羅德⋅威勒的小舅子,真理部也就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跟西奧多在餐廳那次對話後的星期一,喬治帶著威勒讓他查詢資料的批條拜訪了檔案室。一起帶去的還有一瓶從黑市買來的蘇格蘭威士忌。
“嗨,夥計,你猜我週末在塔維斯多克淘到了啥?”喬治笑嘻嘻地把握著瓶子的手從身後移到埃爾夫面前。“向老大哥保證,這可是15 年陳釀。”
齊瓦斯”(注:威士忌品牌
埃爾夫兩眼一亮。他早就受夠了國營商店裡帶機油味的杜松子酒。這年頭,真資格的威士忌可是稀罕貨,何況還是陳釀。
“給老哥喝一口,就一口。”
“哈哈,就知道你會這樣。都是你的了。”喬治把酒放在桌上。


“夠意思啊!真理部這幫小年輕就數你有眼色。”
埃爾夫一把抄起威士忌,拔掉塞子咚咚就是三大口。他閉上眼,細細品味嘴裡的餘香。等他長出一口氣再睜開眼的時候,兩眼已經發直了。
“老哥,那你慢慢享受吧。資料我自己去拿了啊。”
聽到喬治這句話,埃爾夫愣了愣,點了點頭。
這不正常,埃爾夫平常不是這麼好糊弄的。但這都在喬治預料之中。
喬治特意等到記憶資料庫備份進行到埃爾夫所在片區的時候來到檔案室,因為這段時間埃爾夫反應會變慢。
為保證資料的一致性,記憶增強系統 MES 被設計成不允許備份操作和使用者的存取操作同時進行,其結果就是使用者對記憶的訪問會因為跟備份交替進行而變慢,也就是大家說的“腦子不線上”。
一般情況下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但是結合酒精的作用,埃爾夫的判斷力就跌破了臨界值,稀裡糊塗地答應了喬治的要求。
資料庫備份是每天都要進行的常規操作,並非喬治的刻意安排。所以,他的計劃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檔案室靠裡邊的牆上是最新款的電幕,解析度超高。資料就放在屋子中央一排排檔案架上。喬治站在兩排檔案架中間,側一側他普通人兩倍寬的身子,擋住了電幕的視野。
他先試著找平安公寓的檔案,但只找到一些在他出生之前的陳年舊事。他又按照住戶姓名去檢索,果然在約瑟⋅史密斯的名下找到了一份絕密檔案。
喬治看了看埃爾夫,他正把酒瓶子再次高高舉起。喬治取出褲兜裡的行動式 3D 掃描器,按下按鈕。五秒鐘過後,檔案被掃描完畢。他把掃描器揣進兜裡,又把原件放回原位。
出門時,喬治對埃爾夫揚了揚手中的老大哥 2082 講話記錄:“找到了。”
埃爾夫衝他擺了擺手。


8. 西奧多⋅史密斯
西奧多透過喬治給的奈米機器人讀完父親的檔案,癱坐在椅子上。
原來這才是父親和母親消失的原因。父親並不是什麼對新生活運動有意見,他竟然直接組織了對老大哥的反抗。如果說以前西奧多對父母的生還還抱有一線希望,現在知道這已經徹底不可能了。
他明白了思想警察為什麼要讓關於父母的印象消失:很簡單,所有行動都是思想的產物。如果你從來不知道一個念頭,又怎麼會為之奮鬥呢?如果你從來不知道從前有一群人為了這個目標奮鬥過,你又怎麼知道你不是唯一一個有這樣念頭的人呢?
當兄弟會存在過的最後一絲痕跡被徹底抹去,指引反叛者前進的燈塔就熄滅了。
殺人誅心。是的,最可怕的不是他們殺人,是他們還要誅心。
西奧多面前有兩條路。
他可以不作為,當做一切沒有發生過,每天還是去記憶司上班,升職加薪,有一天在黨的安排下和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結婚,然後盡他對黨的義務,生下兩三個孩子,把他們拉扯大,再讓他們重複自己的軌跡。只要不胡思亂想,他完全可以活到自然死亡。
事實上,當記憶抹除徹底完成後,他甚至不會感覺到缺失的痛苦。因為,到時候一定會有新的合成記憶注入到他的記憶庫中。他會擁有對於另一個父親和母親的記憶,雖然他們從未真正存在過。他會記得一場沒有談過的戀愛,他都不會知道這是 AI 編寫的故事。他會有無知而幸福的人生。
但是,這樣活在幻象中和籠中的小白鼠真的有區別嗎?如果連自己愛的人甚至關於愛的記憶都無法保護,人性還剩下什麼?
還有一條路,就是奮起反抗,砸碎老大哥編織的虛假世界。
他們害怕真相,因為他們做的是見不得光的事。
他們拿走我們的記憶,因為真相從最後一個人的記憶裡消亡的一天就是我們和自由永別之日。
最偉大的反抗,就是記住他們要我們忘記的東西。
這條路自然很難,父親嘗試過了,失敗了。他不會是第一個嘗試的。
但誰知道呢?總得有人去繼續嘗試。嘗試一萬次,只需要一次成功就行了。
西奧多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優勢:他可以用西奧治話偽裝自己的記憶。老大哥在看著他,可是看不透他。
還有喬治。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那天夜裡,西奧多躺在真理部宿舍的床上一夜未眠。到天亮時,他已經把完整的行動計劃前前後後想了好幾遍。
數字時代的悖論是:參加謀反的人越多,失敗的可能性越大。
父親功虧一簣,是因為他們在對真理部資訊系統攻擊發動前就遭到了湯米的出賣。父親是一個讀書人,對變壓器的設計瞭如指掌,但缺乏對人性的洞悉。這個世紀和上個世紀已經完全不一樣了,革命的前期不需要大規模發動群眾,因為勝利靠的不是人多,而是智慧。這一次西奧多不打算再去發展其他同志,除了信得過的喬治。
只要把真實的記憶還給大家,一點小小的勇敢舉動就可能點燃革命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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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二天起,西奧多和喬治一起開始了對記憶司的記憶增強系統 MES 的暗中改造。他們把它叫做“反戈計劃”。
經過一百多年的持續改進,大洋國對民眾的管控已經無孔不入。這種情況下,正面硬剛註定要失敗。
反戈計劃的想法很簡單:MES 可以用來抹除民眾的記憶,也可以用來向民眾揭示真相。只要在關鍵部位加以改造,就可以讓敵人的武器為我所用。
當然,任何對 MES 程式碼的改動都逃不過每天夜間例行的 AI 程式碼掃描。直接改造無異於自殺。
對此西奧多自有妙招。
即便是在21世紀下半葉,電腦還是沿用了上個世紀的馮⋅諾依曼體系結構,硬體只能執行最低階的機器指令。絕大部分程式邏輯都是用適合人類理解的高階語言寫成,再經編譯器轉換成機器指令執行。
換句話說,編譯器把高階語言的原始碼翻譯成機器語言,是系統的核心軟體。
他們的攻擊從編譯器著手:在 MES 原始碼中插入後門不是會被發現嗎?那就改編譯器,讓它在把 MES 原始碼翻譯成機器語言時自動插入後門。
這樣,原始碼中完全不會出現後門,任 AI 反覆掃描也發現不了異常。
只有一點:編譯器也是程式,也是用高階語言寫成的。雖然 MES 原始碼中看不出問題了,但編譯器自身的原始碼中不是會出現自動插後門的異常邏輯嗎?這樣不就暴露了?
對付這個問題西奧多想出了一個更精妙的招數。
簡單地說,編譯器的原始碼也要先經過編譯器自身翻譯成機器程式碼才能執行。編譯器的開發是個迭代的過程:
  • 第一版編譯器是用機器碼寫的,它能把第二版編譯器的原始碼翻譯成第二版編譯器的機器碼。
  • 然後,第二版編譯器的機器碼把第三版編譯器的原始碼翻譯成第三版編譯器的機器碼。
  • ……
  • 第 N 版編譯器的機器碼把第 N+1 版編譯器的原始碼翻譯成第 N+1 版編譯器的機器碼。
整個過程就像俄羅斯套娃。
西奧多和喬治的計劃是在某個中間版本的編譯器中加入特殊邏輯:在編譯自身時自動插入負責在 MES 中插後門的後門。一旦這個後門進入到編譯器的機器碼中,就可以把它從原始碼中刪掉了。因為,後續每個版本的編譯器都會在編譯自身時自動把這個後門又加回來。
這個後門之後門在掃描編譯器原始碼時是完全看不見的。
這是一項艱鉅的任務,好在編譯器本來就屬於西奧多的業務範圍。而喬治可以透過 120% 時間制度合法參與編譯器的開發–為了鼓勵員工為黨多做貢獻,大洋國允許技術工人在本職工作之外加班去做其它專案。這一制度叫做“120% 時間”。
關於這一計劃的交流,兩人都用西奧治話進行,避開了電幕的監聽。
但西奧治語言不是絕對安全的。當系統收集的樣本足夠多時,AI 一定能夠破譯它。那時他倆便無可藏身。所以,每次使用西奧治話,就增大了被破解的可能。這是他們不得不承受的風險。
能在被識破前完成任務嗎?西奧多不知道。
9. 休⋅伊文斯
自從三年前平定了兄弟會的密謀叛亂,伊文斯可以說是順風順水,志得意滿。
作為破案的第一功臣,他順理成章升成了一級警司。兩年前,真理部記憶監控系統部署完畢,伊文斯又作為幕後功臣再升一級,坐上了總警司這個他夢寐以求的位子。尤其讓他感激涕零的是老大哥給了他親筆嘉獎,還把他從外圍黨員晉升為核心黨員。
在大洋國的歷史上,這樣的軌跡是聞所未聞的。
做到了這個高位,按說伊文斯的人生已經圓滿了。畢竟,這是一般的無產階級做夢幾輩子也升不到的高度。但有一件事讓他夜裡不得安睡。那就是基於 AI 的全自動記憶監控系統真的完全可靠嗎?
這些年,AI 已經逐步取代了人類的工作,像伊文斯這樣凡事親力親為的老派警探已經是史前動物了。不用人告訴他,他能感覺到下屬看他的眼光就像在看一隻恐龍,雖然滿是敬畏,卻也帶著一絲憐憫,好像在想:屬於這個老怪物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就算自己老朽了吧,伊文斯內心深處還是固執地保持著對 AI 的不信任。AI 不會死,也就沒有對死的恐懼,所以它的決策往往過於理性,難以理解人類做事會被情感驅動。
只有人類最懂人類。人類最理解人類的弱點。
人類最大的弱點是什麼?伊文斯反覆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的結論是人類有感情,會傷春悲秋,反覆回味逝去的事物。他們永遠學不會向前看不回頭。這無可避免地會影響他們做出正確判斷。
為什麼真理部需要抹掉人們的有害記憶?那是因為不抹掉他們就會做出愚蠢的選擇–總是這樣。其實,要是每個人都愉快地接受 AI 事無鉅細的安排,社會將會最大效率地運轉,世界上將會少掉多少衝突和浪費,我們將得到一個多麼美好的社會。可嘆的是,總有些人自作聰明。
在老化的身體讓他不能再為老大哥工作之前,伊文斯想要做一件大事。
他想要證明,即便 AI 再發達,像他這樣的人類才是統治人類的最好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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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月真理部職員的工作統計資料出來了,除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比如檔案室管理員埃爾夫又被人看到在上班時偷偷喝酒,小說司的丹尼爾有兩次早退,AI 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像一隻老練的獵犬,伊文斯還是嗅到了一絲可疑的氣味:記憶司資料庫管理員喬治⋅費拉里的 120% 時間專案有些奇怪。
從喬治提交的程式碼看,他最近的 120% 專案是對編譯器的一些錦上添花。而他以前的 120% 專案多數是和資料庫相關的。這個變化是偶然的嗎?
這些年編譯技術並沒有太大的發展,因為已經相當成熟了。為什麼喬治會選擇編譯器這樣一個看似夕陽的方向?他的技術能力一直是被廣為認可的,按理說他感興趣的應該是一些更有挑戰性的專案。
伊文斯調出了喬治最近一個月的活動記錄,發現他有兩次出現在塔維斯多克方場。這是倫敦三大地下物資交易中心之一,也就是黑市,經常有人在那裡做政府不允許的私下交易。
塔維斯多克方場有仁愛部的線人。他報告喬治去那裡是為了買 3D 掃描器墨盒,也就是儲存資訊的奈米機器人。這就相當可疑了。
難道他打算複製還沒有數字化的重要文件?伊文斯把調查的重點放到了真理部檔案室。
所以,當他發現那個看守檔案室的老頭子埃爾夫在上班時間偷喝的威士忌來自喬治時,伊文斯決定是時候讓喬治嚐嚐仁愛部的滋味了。所有進去的人最後總是會招供的,無一例外。伊文斯有這個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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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喬治的拘捕不要在辦公室進行。這樣看到的人太多,以後消除他們的記憶需要的工作量太大,是自找麻煩。上次在那個咖啡館外面敲打新聞司的湯米被人撞見了,就費了不少事。
喬治遛狗的地方人不多,適合幹這個。
星期二晚上八點,海德公園的遊人已經基本散盡了,喬治帶著他的狗正準備回家。
伊文斯和兩個手下向他們走過去。喬治沒有發現異常。
“嗨,夥計!你的狗很棒啊。” 羅賓走上前去,兜裡的手中緊握著一支乙醚噴劑。
與此同時,伊文斯對喬治丟擲了例無虛發的自動鎖喉器。這是雙重保險。
突然,那隻金毛獵犬一個健步撲了過去,噹的一聲將鎖喉器攔截在半途。這一下撞擊快如疾風,鎖喉器應聲而落,掉在地上的時候,動力裝置已經遭到了不可挽回的破壞。
原來是隻該死的機器狗。
喬治轉身就跑。
沒用的。凡是思想警察盯上的人,沒有一個能跑得掉。何況這傢伙看樣子就不像能跑的。
羅賓和弗拉德在後面拔腿就追。沒跑出兩步,弗拉德就被金毛從背後撲倒,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伴隨著胳膊折斷的聲音,他發出一聲哀號。
羅賓離喬治只有一步之遙了。他伸出手,一把拽住喬治的衣領。
機器狗發出了它的第三次攻擊。兩步助跑之後,它在離羅賓一米處起跳。又是一聲慘叫,羅賓滾落在地,跟狗撕扯在一起。
砰!槍響了。伊文斯開的。
羅賓跟泰勒分開了,他罵罵咧咧地掙扎著爬起來,看著倒在地上的機器狗。“媽的,狗孃養的東西!”
這一槍打中了金毛的主傳動裝置,它失去了跑跳的能力。
伊文斯和羅賓靠近它時,它居然用殘餘的行動能力支撐著前肢爬起來,對著他倆狂吠。
活膩了。
砰!這次伊文斯近距離的一槍擊中了狗子的人工大腦,它扭動幾下,靜止了。它的全部記憶也就此消失。
伊文斯走上前,踢了它兩腳,確認它不再有任何動作。隨即,他對手錶發出呼叫:“犯罪人正在向倍思沃特路逃竄,請求支援。”
喬治已經跑到了海德公園北端,正在大口喘氣,顯然體力已經不支了。他轉頭看了看,離他一百多米的地方,一小隊警察正從街道西頭向他跑來,為首的警察喊道:“你已經無路可逃了!雙手舉過頭頂,緩緩轉身面對我們,雙膝跪下。”
喬治看了看警察,又再看了看草地上一動不動的狗子,眼裡流出淚來。他應該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就已經是死人了。
他嘆了一口氣,慢慢舉起雙手。
一輛紅色雙層巴士沿著倍思沃特路從東面開過來,沒有減速。就在巴士快要經過喬治身邊的一霎,他猛地一個側跳,跌落在巴士前面。自動駕駛系統緊急制動,還是晚了。車身猛地顛簸了一下,乘客們發出一陣驚呼。一灘血跡從車輪下慢慢滲出。
媽的。老子要的是活口。
10. 西奧多⋅史密斯
晚上 10 點,西奧多在電幕插播的緊急新聞中得知了喬治的死訊。
一個義正辭嚴的男聲宣佈:倫敦市海德公園巡邏隊截獲了一名正在進行交易的毒販。這名毒販的公開身份是真理部記憶司的資料庫管理員喬治⋅費拉里。在實施抓捕時,毒販進行了武力拒捕,然而最終在無路可逃的情況下畏罪自殺。這是在老大哥英明領導下“平安倫敦”運動的又一次勝利,倫敦市民的安全感又上升了 3.7 個百分點。
聽到新聞的時候,翡冷翠正在準備第二天的測驗。“啪。” 手裡的觸控筆掉在桌子上。她臉色煞白,無聲地抽泣起來。
是的,哭泣是危險的,但她不能自已。喬治送她的髮帶和畫冊還在抽屜裡。泰勒愛玩的小鴨子依然在書架上看著她。這些小東西在不停提醒她:沒有了,你沒有喬治和泰勒了。從今以後,你只剩哥哥了。
西奧多背對電幕,靜默了五分多鐘。二十年的默契,他和喬治早就不分彼此。不是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自從開始他們的計劃,兩人都做好了突然消失的準備。但不管準備多充分,事發時還是難以接受心突然少了一半的感覺。
兄弟,你去了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我不會讓你的犧牲沒有意義。
顯然,喬治自殺是為了保護西奧多和反戈計劃。他一定知道,仁愛部最終總是能撬開每個思想犯的嘴,得到他們想要的任何東西。從喬治入手,他們不出兩週就會發現反戈計劃的各種細節。要是他們手裡沒有喬治,遲早也是會發現的,但不會這麼快。
喬治用自己的死為西奧多爭取了更多時間。
冷靜。自己現在還沒有被捕,說明我還沒有暴露。
通常,一個思想犯消失後思想警察的後續操作是抹除此人的一切痕跡,就像他從未存在過。這次居然公佈喬治的真實身份,說明他們想讓喬治的同志成為驚弓之鳥,在慌亂中露出馬腳。西奧多要做的就是不露聲色,按原計劃進行。
只是,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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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 8 點,西奧多和往常一樣走進辦公室。每個人都忙著手頭的工作,沒有人表現出任何異常。
喬治的辦公桌前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瘦高男子。雖然從來沒有見過他,但是西奧多就是知道他叫特里,在這個職位上已經做了四年多了。從開始到現在,真理部從來就沒有過一個叫做喬治⋅費拉里的職員。
昨天夜裡思想警察一定又加班改資料了。這個特里是他們的人。
喬治已經被從所有同事的記憶中抹除,他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除思想警察之外,只有西奧多保留了對真相的記憶。他的這部分記憶是用西奧治話儲存的,所以沒有被系統定點清除。
吃午飯的時候,周圍的人都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八卦,沒有人注意到有什麼不對勁。
到下班時間為止,一切貌似正常。
西奧多刷卡離開大樓的時候,7 點已經過了。門口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穿深藍色風衣的男人。見西奧多出門,男人朝他走來:“西奧多?還記得我嗎?”
一隻手從背後伸到他面前,向他臉上噴了點什麼。西奧多感覺天旋地轉。
失去意識前,一個聲音在他背後說道:“史密斯先生,老大哥向你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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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奧多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堅硬的躺椅上,意識正慢慢迴歸。頭痛得厲害,像有一把大鉗子在擠壓太陽穴。他試著活動,才發現手臂和雙腿都被金屬夾子固定在躺椅上。
躺椅感受到了他的意圖,從躺姿自動調整成了坐姿。他這才能夠看清楚四周:看起來像是一間牢房,寬兩米長三米,跟標準尺寸的電幕一樣大小。除了躺椅和洗臉槽外空無一物。
“歡迎入住仁愛旅館,史密斯先生。” 牆上的電幕突然發出一箇中年男子乾癟的聲音,接著出現了說話人的頭部畫面。這人雙眼灼灼逼人,尤其是右眼。他左邊眉毛上一道長長的傷疤尤其引人注目。
“哈哈,條件是簡陋了點,”男子繼續說道,“不過倒是從來沒有客人提前退房。”
“坦率地說,不記得辦過入住手續。” 西奧多語帶譏諷。
“你這麼聰明的腦瓜應該想得到,住這裡的客人從來沒有誰需要辦什麼入住手續。直說了吧,老大哥想讓我們跟你好好談談。”
“悉聽尊便。不過,跟我對話恐怕會很無聊。”
“無聊?怎麼會。我們有一千種辦法讓談話變得有趣。不過,為你的健康起見,你最好還是不要讓我們把這些辦法都用上。”
西奧多知道,他的全部記憶已經被監控系統完整掃描過了。但是沒有關係,他們得到的只是經過用西奧治話表達的資訊,在破譯前只是一團垃圾。
“你以為用你們那些暗語就可以矇蔽我們。你太幼稚了。” 電幕裡繼續傳來那個乾癟的聲音。
“你一定好奇我們是怎麼發現你的吧?其實黨早就注意到你了。自從你們表現出對編譯器的特別熱情之後,你和你的同伴,噢,就是那個義大利胖子,就上了我們的黑名單。你別想知道我們關於你知道多少,反正比你以為的要多。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們那些所謂的暗語,不過是小孩子的把戲。在我們強大的 AI 破譯演算法面前不值一提。”
“那太好了,既然你們已經掌握了全部情況,我看不出來還有什麼必要繼續這段談話。”
“哈,我們就是要看你有多配合。有些事情嘛,我們知道是一回事,你主動說出來又是一回事。明白?老大哥可以給你最後一個機會。至於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了。”
西奧多沉吟了一會,再次開口:“我說了,你們會放過我?”
“當然。年輕人哪能不犯點錯。只要你老老實實交代清楚了,明天就可以回家。我兒子跟你差不多大,老實說我也不希望你的未來就這麼毀了。何況,這還關乎你妹妹的未來。你不希望她出點什麼事吧?“
”從哪裡開始說呢?”西奧多一臉茫然。
“就從你和同夥為什麼要攻擊 MES 說起吧。”
“攻擊?我們為什麼要攻擊?我們不過是想悄悄多修好幾個臭蟲,為老大哥的生日獻禮。”
“史密斯,你一定覺得自己很俏皮是吧。” 中年男子的聲音突然威嚴起來。
“我說的都是–”
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穿透了西奧多的雙臂,也打斷了他的話。他發出一聲“啊”,雙臂控制不住地開始痙攣。
“你以為這是開放麥?” 電幕裡的男子繼續說道。“剛才疼痛發生器只開到 3,有沒有興趣試試 10 的味道啊?”
西奧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別!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其實,” 西奧多歇了幾秒鐘, “去,幹,你,自己–啊!!”
“5。” 中年男子面無表情地說道。
西奧多的慘叫和著笑聲在牢房裡迴盪
11. 休⋅伊文斯
喬治這條線斷了,休⋅伊文斯頗感沮喪。
還是低估了這小子的決心。下次行動必須採取更保險的方式。
反過來看,這也印證了他們這次盯上的是一條大魚,否則這人不會急著了結自己的性命。
喬治是因為去塔維斯多克方場買 3D 掃描器墨盒而被重點懷疑的。這事發生在系統清除關於西奧多父母公寓的記憶之後,在喬治和西奧多在酒吧見面之前。這兩人一貫來往密切,而且最近都在做編譯器工作,合謀的可能性很大。
按伊文斯的分析,喬治不會是一個人行動。他這樣的人伊文斯見得多了:痴迷技術的宅男,對政治沒有興趣,如果不是有人挑動,是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的,頂多就是在二手市場倒騰倒騰他的電子器材。他跟西奧多之間,多半西奧多主謀。
何況,西奧多的父親就是上次叛亂的一號人物,雖然沒有證據表明父子在這件事上有什麼瓜葛,難保西奧多不會知道了內情萌生為父親報仇的想法。
唯一費解的是,對喬治和西奧多的記憶掃描都沒有發現任何明顯的陰謀活動的跡象。
通常情況下,AI 會因此排除他倆的嫌疑。這也是伊文斯對 AI 嗤之以鼻的原因。AI 只會根據訓練時的資料集來最佳化自己的行為,而這些資料集只能涵蓋已知的犯罪模式,當遇到全新的犯罪手法時,AI 就很可能落入過擬合的陷阱,得出謬以千里的結論。
伊文斯這樣在一線摸爬滾打多年的老警察,擅長的就是在 AI 的盲區發現問題。
不管怎樣,先逮捕西奧多。有了犯罪人,犯罪細節總會水落石出。伊文斯有一千種方法從犯人嘴裡撬出話來。這方面,他有著讓 AI 歎為觀止的創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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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奧多落網一個多星期了。伊文斯知道自己碰上了一個狠角色。101 室的刑罰試了個遍,這小子還是咬定自己沒有任何謀反的行為。
這不可能。
直覺告訴伊文斯,西奧多跟喬治一定是對 MES 做了什麼手腳,可無論是他倆的記憶掃描結果或者對 MES 原始碼分析的結果都沒有發現異常。
一週後,伊文斯再次提審西奧多。
“小子,”伊文斯決定不再繞彎子,“我們的耐心已經用完了。其實,你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你餘生不可能踏出這棟樓一步。至於什麼時候消滅你的肉體,全看我們的心情。”
西奧多一言不發。
“我知道你是個有堅定信仰的人。說實話,你能堅持到現在,我很佩服。你比你老子骨頭還硬。正因為如此,我就跟你實話實說了。你已經沒有辦法救你自己了。不招是死,招供了也是死。但是,”伊文斯頓了頓, “你還有機會救你的妹妹。”
西奧多還是一言不發,但伊文斯看見他眼裡閃過一道光。
“想想吧,她還是大學生,人生才剛剛開始。你可以為了你覺得崇高的信仰赴湯蹈火,可你有什麼權力讓你妹妹為了你失去她的一切?要是你跟我們合作,我可以保證不去動你的妹妹,甚至還可以抹去她關於你的痛苦回憶。”
西奧多緩緩抬起頭,直視電幕裡伊文斯的人造眼:“你們以為可以把我們的思想關進牢籠,但你們忘了,再堅固的牢籠也會有縫隙。你現在住手還來得及,否則,我也無法保證那一天到來之際你可以保全性命。”
油鹽不進。得動真格的了。
“小子,看來你對你妹妹也沒那麼在乎嘛。那我們就試試看。”


伊文斯走出監控室,把電幕那端西奧多的喊聲關在身後。
12. 翡冷翠⋅史密斯
翡冷翠⋅史密斯的記憶新添了一個大洞。
她隱隱約約覺得書桌上的毛絨鴨子是有故事的,卻記不起來是什麼故事。她知道哥哥有一個好朋友,上次還跟哥哥一起慶祝了她的生日,可她不知道這個好朋友是誰。她像是一個人走在大霧中的倫敦街頭,每次伸手去觸控眼前的景物,那東西便一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
然後,哥哥消失了。她的世界崩塌了。她覺得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一點一點拿走她的一切,她能清醒地感覺到世界在身邊消失,卻無能為力。
噢,哥哥,你在哪裡?他們把你怎麼了?
當兩個身穿黑色警服的男人在翡冷翠住的宿舍敲門時,她沒有覺得意外。這一天總會到來的。是的,自從哥哥失蹤,她就在等著這一天。她甚至感覺到一絲解脫。
~~~~
警車在一棟金字塔形狀的大樓前停下。翡冷翠被帶下車,又被領著從側門進入大樓。進了電梯,一路下行。一分鐘之後,電梯停在了負 79 層。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 翡冷翠終於忍不住了。
“啊,有個驚喜等著你。” 中年警察示意翡冷翠走出電梯,進入一個長長的走道。“很快你就會知道了。”
“你是要帶我去見西奧多嗎?”
警察不置可否。
走道拐了一個彎,翡冷翠被領進一個小房間。光線很暗。幾秒鐘後,她的眼睛適應了昏暗的環境。她看見離門一米處靠牆放著一張鋪著灰色床單的小床,床邊坐著的青年男子戴著一副熟悉的黑框眼鏡。
“西奧!”翡冷翠叫道,上前一大步抱住男子。
“弗蘿莉,你還好嗎?他們有沒有為難你?”男子微微笑著,一邊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
一雙粗糙的手伸過來,把他們倆強行分開。翡冷翠全力掙扎,還是被推到了一邊。推她的中年男人眉毛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
“抱歉,快樂的家庭時間結束了。” 中年男子對西奧多冷冷地說道, “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之後,你妹妹的命運就要由你決定了。”
13. 西奧多⋅史密斯
被捕這半個多月,西奧多有不少時間獨處。
除了提審,他們不讓他接觸任何人或資訊,但阻止不了他跟自己對話。
“你好,西奧。你怕死嗎?”一個聲音在腦子裡對他說,像一個老朋友。每當他試圖把大腦放空,老朋友就會不期而至。


死?不就是拔掉插頭,記憶徹底消失嗎?電腦會因為擔心斷電而不做計算嗎?怕又怎樣,不怕又怎樣?
“如果還有明天,你會選擇做什麼?”


這個問題問反了。應該是:你該選擇做什麼才會有明天?我知道該做什麼。我只是不知道我有沒有足夠的時間。


“你最大的恐懼是什麼?”


弗蘿莉,噢,弗蘿莉。我的妹妹,如果我不在了,他們會把你怎麼樣?

~~~~


伊文斯沒有虛張聲勢,果真對翡冷翠下手了。
伊文斯不會是在騙他。不出一個星期,他們一定會對妹妹各種折磨,讓她嚐到這輩子最大的恐怖。他們覺得這就能讓他就範,就像當年讓老史密斯就範。
這些天來,西奧多已經將自己對刑罰的耐受力推到了自己從來不知道能達到的高度。但他不能讓妹妹也來經歷這一切。
只有完成反戈計劃才是拯救妹妹的唯一希望。
必須要成功。
西奧多被捕時,他和喬治對 MES 的系統改造進行了大約 80%。被捕兩週後,進展超過了 90%。
沒錯,反戈計劃還在前進,並沒有因為西奧多被捕而中斷。兩個多星期以來,他一直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在伊文斯眼皮底下繼續工作。
反戈計劃剛開始,西奧多和喬治就考慮到了在計劃完成前被捕的可能。他們的預案是“反視計劃”。
反戈計劃是利用記憶擴充套件系統來反洗腦,而反視計劃則是要利用無所不在的電幕對 MES 編譯器程式碼進行遠端控制。
電幕不光是一個雙向的影音傳輸系統,還會對監控影片進行即時智慧分析,對可疑行為發出預警。西奧多跟喬治聯手攻入了這套系統,併成功植入了一個後門。
這個後門會在影片中匹配特定的動作,並將這些動作解釋為對 MES 編譯器程式碼庫的操作。
於是,當西奧多在電幕前按某個預定的節奏搓揉自己的眼窩,他就開始了程式碼插入的操作,而後續的各種小動作決定了程式碼的內容。
系統的反饋,如編譯時的出錯資訊,會以特定的方式影響電幕上的人物畫面。比如,當電幕顯示老大哥的頭像時,西奧多可以從他眼皮跳動的節奏中解讀出編譯結果。事先不知情的話,這些細節是沒有人會注意的。
西奧多和喬治透過反覆練習掌握了這套通訊方式,就像一種只有他們和他們植入的後門能懂的特殊手語。現在,這些動作都記在西奧多的肌肉記憶裡。
肌肉記憶,是人體對身體各個肌群精細動作的記憶。它不是像普通記憶一樣儲存在大腦皮層裡,而是存在小腦。音樂家練琴,書法家練字,運動員練體操,無不是在磨練自己的肌肉記憶。這些記憶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所以沒有人可以透過讀書學會騎腳踏車或游泳。可是,一旦學會了就終身難忘。
最重要的是,這些動作因為不經過大腦皮層,既不能被 MES 發現,也不能被 MES 抹除。這就是西奧多和喬治選擇用身體語言操控編譯器的原因。
14. 休⋅伊文斯
休⋅伊文斯這幾天寢食不安。
從警三十多年,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像西奧多⋅史密斯一樣頑固不化的角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只要捏緊一個人的軟肋,鐵人也會屈服。沒有例外。
西奧多的軟肋就是他的妹妹翡冷翠–確信無疑。然而,儘管伊文斯已經把這個軟肋拿捏死了,西奧多就是不為所動。
逮捕翡冷翠一個星期了,儘管伊文斯多次向西奧多表明他們馬上就會讓他妹妹嚐到苦頭,西奧多的態度還是沒有一點軟化。今天,伊文斯批准了對翡冷翠上刑,並對西奧多的囚室全程直播。至始至終,西奧多沒有說一個字,儘管監控儀檢測到明顯的情緒波動。
這讓伊文斯有一個可怕的預感:西奧多能夠堅持自己的立場,連妹妹的受刑也能忍下,一定是因為他還在用某種方法影響大洋國的資訊系統,還在試圖從內部攻破它。
幹掉西奧多,可能永遠也發現不了他們陰謀的細節。讓他活著,他真有可能把系統顛覆了。
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
難道要扔硬幣決定?
AI 在資訊不足的時候會拒絕做出選擇。伊文斯不是 AI。他決定聽從自己的直覺,放手一搏。幾十年大風大浪過來了,這個原則一直待他不薄。相信這一次也會如此。
既然西奧多現在還沒有觸發系統故障,多半是他的進攻部署還沒有完成。這時中斷應該還來得及,再晚可就難說了。
就這麼定了。
伊文斯按下辦公桌上的紅色按鈕。
聖誕節到了,大洋國人口數就要減一了。
15. 西奧多⋅史密斯
西奧多⋅史密斯知道路的盡頭就要到了。
自從妹妹落到伊文斯手裡,西奧多便加快了反視計劃的步伐。他要在妹妹遭受更多折磨之前按動開關,恢復民眾被抹去的記憶。
當兩個獄警開啟囚室的小門要他走一趟的時候,西奧多嗅出了異樣。以前提審時押送他的獄警是兩幫人馬輪換,這次是兩個陌生人。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提審。
MES 的改造還沒有完成,但西奧多做出了決定。
他從小床上站起來,撓了撓右耳朵,又用左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再快速眨了右眼三下。
這一串動作打開了革命的大門。
如果一切順利,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內,真相將大白於天下。只是,系統改造還沒有竣工,新的邏輯還有漏洞,會不會讓大洋國的民眾集體瘋狂?即便系統按自己的想法運轉,面對突如其來的真相,人民是會揭竿而起還是會無法面對而選擇苟延殘喘?
西奧多無法預知。
但他知道,要是什麼都不做,那就是已經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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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獄警架起西奧多,帶他走出囚室,面前是一條看不到頭的走道。兩邊,一道道緊閉的門沒有窗戶。天花板上的電燈發出冷冷的光。
不知走了多久,西奧多被帶進一間沒有標誌的屋子。屋中央站著一位身著白大褂的三十多歲男子。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面容和善,手裡拿著一個資料夾。
西奧多認出這是獄醫,幾天前曾為他檢查過一次身體。
“下午好,西奧多⋅史密斯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白大褂微笑著,聲音柔和。“我們需要對你做一些例行檢查,確保你健康狀況良好。現在,請你面對牆站好。”
西奧多轉過身去。暗紅色的牆上一無所有。沒有電幕。這有些不同尋常。
“請將雙手舉過頭頂。對,就這樣,很好。” 柔和的聲音繼續。
西奧多突然感覺背後被猛地一擊,有什麼東西濺在面前的牆上。他仆倒在地。
他飛起來了,越飛越高。他看見自己倒下的身體,和後背那個黑乎乎的洞口。他繼續向上飛,穿過行刑室的天花板,穿過一層層水泥地面,衝出仁愛部的金字塔屋頂。他一路向上,泰晤士河、聖保羅大教堂、塔橋、倫敦眼、白金漢宮、海德公園、平安小區,倫敦盡收眼底。
他聽到有人在唸一首詩,他上大學時常讀的詩:

一顆子彈打中我胸膛


剎那間往事湧在我心上


只有淚水


沒有悲傷


如果這是最後一槍


我願接受這莫大的榮光


最後一槍


哦,最後一槍

自由真好啊。爸爸、媽媽、喬治、薇娜,我來了。
16. 民眾
2084 年 12 月 25 日,大洋國發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雖然這天是傳統的聖誕節,但已經沒什麼人過這個節了–事實上,聖誕節已經被每年老大哥生日的太陽節取代。
正因為如此,這一天的開始和平時並沒有什麼兩樣。異常出現在午飯前後的兩個小時。
很多人都說他們在那個時間段突然聽見腦子裡有個聲音在說話。迷信的人說這是神的聲音,但大多數人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
不管怎麼說,幾乎在同一時刻,人們的腦子裡開了一扇窗戶,資訊流像穿堂風一樣奔湧而來,讓人猝不及防。 
聲音在腦子裡紛至沓來:
“他們承諾給我們安全,但只是把每個人的思想都關進了監獄。”
“我們都活在夢中,直到我們記起了什麼是真實。”
“過去不是由他們隨意捏造的。未來是我們來書寫的。”
……
不少人嚇傻了,忘記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教師在講臺上瞠目結舌,巡邏隊員在盤查可疑分子時突然前言不搭後語,工人沒有關上機器就離開了崗位。有幾個沒見過世面的甚至尿了褲子。
最終,混亂的意識慢慢清晰起來。人們開始消化突如其來的資訊。
他們知道了這些年老大哥都做了什麼。是的,他們生活在一個謊言的世界裡。他們再次回憶起了身邊曾經有過的鄰居、同事、同學、愛人,明白了他們為何消失。他們知道了約瑟⋅史密斯和兄弟會。
有些人選擇了拒絕相信,認為自己一定是瘋了。更多的人如夢初醒。他們痛哭失聲。
倫敦市民們開啟家門,走上街頭。一開始是稀稀拉拉的幾個人,然後旁觀者們陸續加入。人越聚越多,他們從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仁愛部金字塔大樓湧來。一時之間,從國王十字車站到西敏寺,從白金漢宮到阿爾伯特紀念碑,人流滾滾。
大洋國的歷史上,第一次人和人這麼近距離的接觸。
他們知道,老大哥此刻正藏身在仁愛部的英社總部辦公室,而在仁愛部黑暗的地底下關押著他們的親人。
全市的電幕都以最大音量反覆播放著通告:“倫敦市民們!老大哥在看著你們!不要鋌而走險,不要鋌而走險!每個人馬上離開街頭,回到自己的居所,等待下一步指示。重複一遍,馬上回到自己的居所,等待下一步指示!”
人們不為所動,繼續前進。
部署在倫敦各區的底層警察們也聽到了腦子裡的聲音。他們中大多數人脫掉了警服,調轉槍口,加入了民眾的隊伍,並肩前進。
他們手拉手,唱起了雄壯的歌謠:

你可否聽到人民的歌聲,

在黑暗深淵之中彷徨?

那是一個民族的歌聲,

翻山越嶺,迎得光芒。

人間苦痛都嚐遍,

而希望之火從未消逝。

即使漆黑長夜,

也將升起太陽!

~~~~
仁愛部的主監控室房門緊閉,九個巨幅電幕佔滿了一整面牆。伊文斯坐在中控臺前,將電幕上的影片流在各個重要地段的攝像頭之間不停切換。超過半數的攝像頭已經壞損,電幕上的畫面滿目瘡痍。攝像頭還在繼續被毀,每過幾秒電幕上就又有一塊矩形變成黑色。剩下還能工作的攝像頭顯示出仁愛部大樓周圍幾個街區已經被市民擠得密不通風,他們直向仁愛部湧來。
“✕,瘋了,全他媽瘋了!” 伊文斯甩出一句。
自動門朝兩邊分開,康莫代爾從大廳快步跑進監控室,領子敞著,被汗水浸溼的幾縷頭髮緊貼在前額:“報告總警司!門口,已經,擠滿了,暴民,隨時可能,衝破,我們的防線。是不是該撤退?”
“啪!”伊文斯站起來,抬手就是一個耳光。
蠢貨。哪裡還有路可退。
“退你的腚!趕緊帶五隊去頂樓增援老大哥的安保。無論發生什麼情況,絕對不能讓任何暴民接近老大哥。誰要是敢衝擊老大哥辦公室,格殺勿論。要是老大哥少了一根汗毛,我親手把你從塔頂扔下去。還不快走!”
“遵命。”康莫代爾轉身跑出監控室,經過自動門時差點撞在上面。
伊文斯按下通話器的按鈕:“仁愛部大樓的警察聽好了,所有在各個入口的警察務必堅守陣地,將暴民擋在樓外。如遇反抗,不需警告即可開槍。其他還在待命的警察馬上跟我去正門。都給我動起來!”
來吧,全都來吧。史密斯,今天倒要看看多少人會因你而死。
伊文斯出了監控室,去軍械室取了一支長槍,朝正門跑去。
正門已被撞開,人群源源不斷湧入。警察們靠牆而立,喊著“保持秩序”,卻並不動手製止。
媽的,一幫飯桶!
“拔出你的武器,隨意射擊!這是命令!”伊文斯高喊著。
警察們紛紛拔出了能量槍,對準的卻是大廳的天花板。
伊文斯雙手平舉,長槍正對迎面而來的人潮,手指向板機扣去。
突然,他胸口上捱了狠狠的一擊,是人群裡扔過來的磚頭。緊接著,又一塊磚落在他的左肩上,一陣劇痛。下一塊磚頭把他手中的槍打落在地。伊文斯忍痛附身去撿槍,卻遲了一步–一個小個子男人已經衝到他面前,一腳把槍踢開。
伊文斯掏出兩隻鎖喉器丟擲。鎖喉器劃過兩道弧線落到人群中,兩個人捂著脖子拼命掙扎。周圍的人發出憤怒的吼聲,向伊文斯撲來。
他被人群包圍了。拳頭像雨點一樣從四面八方砸在他身上,發出噗噗的悶響。他伸手格擋,腿肚子上卻捱了一擊。伊文斯站立不穩,倒在地上,感覺到一萬條腿向自己踢來。他緊抱著頭,努力不讓頭被踢中,還是捱了好幾下。
一個聲音高喊起來:“去頂樓!活捉老大哥!” 大家跑動起來,一條條腿從他身上踏過去,他試著雙手撐地把身子立起來,但旋即又被踩倒。他感覺不能呼吸了,眼前升起一道黑幕。意識在模糊,他向無邊的深淵墜去。
老大哥,我盡力了。
他的掙扎停止了,口鼻不再翕動。
~~~~
憤怒的人越過伊文斯,向金字塔高處進發。
第 80 層是頂樓,人們從樓梯口湧出,發現四面都是落地玻璃牆。整個樓層是一間“口”字形的辦公室,
警衛沒有反抗,他們繳械投降了。
朝北一側的辦公室裡,一個老男人正蜷縮在真皮沙發上,他就是老大哥。雖然在電幕裡大家仰視過他千萬次,可是當真人出現在眼前,還是讓人驚訝。老大哥原來是個矮個子,不到一米六。
他雙臂護著頭,嗚嗚地哭起來,叫道:“別殺我!我投降。我有權得到法庭的–”
人們一擁而上。
~~~~
另一幫人湧入金字塔大樓的大門後向下衝。
從負 1 樓到負 80 樓,每一層都關押著不計其數的思想犯。層數越深,罪行越重。
獄警們早已經逃離了他們的崗位。人們砸開一間間監室的房門,尋找他們的親人。母親尋找兒子,女兒尋找父親,青年尋找愛人。焦急的呼喚和帶淚的傾述交織在一起。
一個稚氣未脫的女子從監室裡被放出來。她被人流衝撞著,焦急地尋找自己的哥哥。
“西奧多!你在哪裡?西奧多,我在這兒!”
沒有回應。哥哥已經去了沒有黑暗的地方。
17. 翡冷翠⋅史密斯
一年後的聖誕節,新大洋國建國週年紀念日。
太陽出來了,倫敦上空飄著紛紛飛雪,街頭的商鋪播放著歡快的節日音樂,盛裝的人們在街頭熙熙攘攘。老夫婦們相互攙扶,青年擁著他們的愛人,孩子們在奔跑嬉戲。放眼望去,滿是笑容和鮮豔的色彩。不時有雪球飛過,被砸中的人發出一陣陣歡笑。
車窗外的風景不斷向後掠過。一會兒,倫敦的熱鬧被甩在了身後。
黑色自動駕駛出租車繼續前進。半小時後,它緩緩停在布魯克伍德公墓入口。車門開了,翡冷翠捧起鮮花下車。
她環顧四周,雪還在紛紛落下,一時沒有會停下來的樣子。白雪蓋住了小路和草地,一片潔白中,只能看見幾串腳印伸向公墓的深處。
計程車悄無聲息地離開。翡冷翠緊了緊聖誕紅的圍巾,扣好白色大衣領口的扣子,開始沿著腳印前進,高筒皮靴壓在雪地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哥哥的墓碑近了。他跟爸媽作伴,旁邊是喬治。
翡冷翠默默把鮮花分作四束,獻在他們碑前。
她輕輕抹去哥哥墓碑上的積雪,露出了當初她挑選的碑文,源自哥哥給他讀過的一首詩:

朝露夕陽

花木自芬芳

他為這個世界

承受了最後一槍

西奧多⋅史密斯

2056 年 8 月 2 日 –

2084 年 12 月 25 日

他們帶走了我們深愛的人,但是哥哥,你留住了我們對愛的記憶。
一股錐心的刺痛向翡冷翠襲來,大顆的淚珠從臉上滑落。
哥哥,痛苦的回憶也應該保留嗎?
哥哥,我只想要你回家。
“我的愛人,謝謝你和喬治保護了我們的過去。因為你們,我們才算是真正活著。” 一個年輕女人的喃喃自語從身後傳來。
翡冷翠轉身,面前的女子一襲黑衣,鼻尖挺立,長髮在風中微微擺動。她神色悵然,紅唇卻和手裡的玫瑰一樣鮮豔。
“薇娜,是你嗎?” 翡冷翠試探著問道。
黑衣女子眼裡也現出驚喜。“弗蘿莉!”
“真的是你!” 翡冷翠飛奔過去,兩人緊緊相擁。
風再吹起,幾片黃色的花瓣起起伏伏,跟雪花共舞,又向更高的地方飛去。聖愛德華兄弟會教堂的鐘聲從不遠處傳來,悠長不絕。
(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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