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末有周一上午直播，聊古詩詞和寫作，歡迎點預約
文/六神磊磊
一
壞人是會升級的。
隨著時代的發展，壞人的配置會變，也會有Pro和Max版本。
金庸寫的壞人，從歐陽鋒到左冷禪，就在升級，左冷禪的破壞力大得多。
前者出自《射鵰》，是早期作品，而後者出自《笑傲》，是晚期作品。
金庸寫歐陽鋒的時候，已經覺得寫到很壞了，可到後來大概才發現自己把壞人想簡單了。
二
歐陽鋒是“西毒”，擔綱最大反派，當然很壞。
他的壞集中體現在小事上草菅人命，大事上助紂為虐，幫著金國打宋國。
他是個激情嘎頭選手，他的破壞，有時帶有一種不可預測性。
有個普通的教書先生，和學生講要做“忠臣孝子”，歐陽鋒路過學校聽見，跳進去把老師的頭嘎了。就因為他自己討厭忠臣孝子。
1957年的金庸拼了命，把歐陽鋒寫壞到這個程度，那已經是當時金庸想象的極限。
為了凸顯歐陽鋒的“恐怖”，金庸還給他加了很多暗黑道具——毒液、蛇陣、蛇杖、杖上還頂個陰森森的人頭，還給歐陽鋒外加一把虯髯，大概是金庸覺得有絡腮鬍會顯得更恐怖一點。
總之，把覺得最恐怖的元素都疊上了。
然而你會發現，當時金庸的想象還是有限。地獄十八層，歐陽鋒還只到十層左右；人類歷史上的大渣滓裡，歐陽鋒只算是個看門級別選手。
為什麼呢？因為他仍然算是一個人類價值體系裡的人。正義感、同情心他都是沒有的，但好歹還有一個殘存的東西——榮辱觀。
換句話說，就是多少還要點臉。
三
歐陽鋒是會害臊的。
仁、義、禮、智、信，他還要講一個“信”。
他答應不強迫黃蓉解釋《九陰真經》，卻沒做到，被人當面拆穿，“不由得面紅過耳……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出洞急竄。”
看出來沒，有些你覺得丟人的事，他也覺得丟人。他還是會在意某些社會評價，還是一個能被道德指責傷害到的人。
無恥、不要臉、說話如放屁……這些詞語是能夠傷害到他的。如果你罵他說話像放屁，他殺你之前一定會問：
“老夫哪裡說話像放屁了？”
然後默默覆盤半天，為自己人設的小崩塌沮喪不已。
雖然他的確是一個絕對的利己主義者，為了《九陰真經》什麼都能做，但他並沒有達到完全的、徹底的“非人化”程度。
倘若歐陽鋒和你做交易，他毫無疑問會把恐嚇、威脅、暴力等手段用盡，可一旦交易達成，他承諾了什麼事，會有很大機率做到。
還是那句話，歐陽鋒不是一個完全的人類道德體系之外的人，好歹還要點臉。
四
左冷禪就完全不一樣了。
那是金庸在1967年寫出來的惡人，和歐陽鋒恰好隔了整整10年。
這10年，金庸對“惡”的認識深刻多了。
歐陽鋒的本質，是一個暴戾的求道者，他為禍的時候並不裹挾別人。左冷禪卻不同，是一個野心家，他作惡是要裹挾別人的，讓所有人都作選擇，生還是死，信我還是不信我，屈從還是滅亡。
而歷史上，禍害人類最深重的，都是後者。
《射鵰》裡從頭到尾，你看歐陽鋒去煽動、裹挾世人了嗎，並沒有，來來去去，也就帶著一個不太爭氣的好色侄子。
注意，歐陽鋒並不是沒有迷惑眾生的素質，相反，他很有邪惡的魅力。他那一套“反對忠臣孝子”的東西其實是很有煽動性的。
他完全可以搞一個“毒物不毒，仁義才毒”的邪說出來，自己白衣如雪，彈起鐵箏，激情澎湃地顛倒黑白，錯亂是非，裹挾萬萬千千烏合之眾，比如號召無知之徒都先去殺一個教書先生做投名狀。
然而歐陽鋒沒有，他志不在此，他的容蠢率很低。
偶然殺了一個老師，他只去向黃藥師吹噓一番，發現哥倆聊不到一塊兒，也就悻悻然作罷。
他一心求道，烏合之眾再多也幫不了他練成《九陰真經》，所以他不關心操弄人心。故此他也沒有什麼權力慾，不喜歡掌控無關之人的命運，一點也不羨慕趙王完顏洪烈的權柄。
而左冷禪截然不同，那是一個野心家。
他作惡是要裹挾別人的。金盆洗手會上，殺劉正風全家，上千賓客都要站隊，選這邊，還是那邊。後來屠戮四嶽，更多人要被迫站隊。異見、中立、乃至腹誹，都是罪。
他會拼命搶佔道德高點，挖掘道德陷阱，吸納和騙取江湖人的支援，反手埋葬人們的肉身，這種人為禍烈得多。
五
一對比你還會發現，左冷禪，是在人類價值體系之外的，他沒有榮辱觀念。
你罵他無恥、不要臉，沒有任何意義，他只會覺得你非常可笑，而你自己也會覺得自己非常蒼白、無力、可笑，因為他在道德之外。
榮和辱，社會評價，對歐陽鋒是有一點點意義的，但對左冷禪沒有意義。
因為不守信用被嘲笑時，歐陽鋒的反應是用袖子掩面而走，左冷禪卻會漠然處之，因為他明白一件事：抹掉所有覺得我不對的人，我就變成對的了。
和左冷禪沒有什麼交易可言。他給許諾就像放屁，他也不會介意你回頭指責他說話像放屁，到時候殺掉就可以了。
隨便舉幾個小細節。他要血腥推進五嶽並派，就去利誘、恐嚇恆山派，讓自己的爪牙對定靜師太這麼說：
只要師太您答應並派，我們就推舉您當五嶽之主。
原話是：
“師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擔，促成我……五派合併，則我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五嶽派’掌門。”
他自己明白這是謊言，對方也明白這是謊言，他自己也明白對方明白這是謊言，並且是無恥謊言。但他還是要這麼說。
因為他真的不覺得這很無恥，反而覺得自己很聰明。
無論恆山信不信他的這個謊言，他都會罔顧事實，對親信炫耀說：啊哈哈你看我一句話就把恆山那幫老孃們騙啦！
六
這是壞人的進化，也是金庸的進化。
壞人有兩種。有一種不會摧毀人類的文明體系，而另一種會。
歐陽鋒、梅超風、李莫愁……他們都濫殺無辜，血債累累。但你不會覺得那個江湖窒息、絕望。
你看書的時候，覺得《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窒息絕望嗎，不會吧。因為這種壞人，他們摧毀人類的無辜個體，但不摧毀人類的文明體系。內心深處，他們明白自己是惡人，只是豁出去了而已。
而左冷禪、嶽不群……這些人，他們是傷害人類文明體系的，是破壞根本價值觀念的瘧原，是理性大樹上的菟絲，是文明之鯨的藤壺，它們會複製，會蔓延，大肆攫取、吞噬，直至沉沒。
所以你會覺得《笑傲江湖》分外絕望，最後大結局雖然人類暫時贏了，卻都不知道怎麼贏的，很明顯是金庸偏心才贏的，否則壓根贏不了。
然後，無數烏合之眾的人生、幸福跟著一起沉了，還毫無察覺地開心跟著喊：太好啦，一鯨落，萬物生。
— 完 —
有點太沉重了。生活還是需要詩情畫意。
願意聽聊聊詩詞的，週一上午9:30來看直播，孩子估計要上學，我陪大人聊李白白居易蘇軾，聊他們最美的詩，如何欣賞，如何從中提高寫作。別以為他們的才華不能學，ai能學，你也能學。
記得點這裡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