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穎的“狠勁兒”,為什麼救不了馮小剛的女性敘事?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從易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向陽·花》是趙麗穎從電視劇頂流向大銀幕轉型的關鍵一躍,也是馮小剛在《只有芸知道》《非誠勿擾3》票房遇冷後,試圖以全女性陣容、女性話題搶佔市場的背水一戰。
但上映後,《向陽·花》引發口碑爭議,票房表現不佳。老炮馮小剛試圖在女性題材的浪潮中表現出他的女性關懷時,難免某種隔靴搔癢的尷尬。就像《好東西》中趙又廷飾演的前夫閱讀上野千鶴子,並不意味著真正理解女性主義馮小剛也許認真研習了當下女性議題的標準答案,但他對女性困境與經驗的想象,終究帶有太多的誤讀

《向陽·花》劇照

新穎的女性題材
不論是否喜歡馮小剛,都應該承認一點,他有敏銳的市場嗅覺。作為新世紀前後國產商業電影的標杆人物,馮小剛曾叱吒電影市場。儘管馮小剛並非女性主義導演,但他後續執導的《我不是潘金蓮》《芳華》等女性題材電影,均展現了獨特的切入視角。《我不是潘金蓮》以黑色幽默解構農村女性李雪蓮的荒誕維權之路,《芳華》藉助文工團女兵的集體記憶,探討時代洪流下個體的悲情與堅韌。
《向陽·花》亦然。雖然女性故事很多,各種題材都拍過了,《向陽·花》仍是新穎的,它以監獄為切口,聚焦於刑滿釋放的女性群體,這是一個鮮少被國產影視深入挖掘的女性世界。古早的《女囚》(1998)、《紅蜘蛛1:十個女囚的臨終告白》(2000)、《四號女監》(2005)等影響力有限,《向陽·花》填補了主流空白。

高月香(趙麗穎 飾)為了給聾人女兒湊齊20萬元的人工耳蝸費用,走上歧途,最終入獄。在獄中,她結識了毛阿妹(蘭西雅 飾)等姐妹,並在出獄後,彼此扶持、努力生活。“向陽花”之名,來自於監獄管教鄧虹(啜妮 飾)給女囚們起的一個演出組合名,寓意著蹲過監獄的人抱團取暖、向陽而生。
電影對女子監獄生活的刻畫雖篇幅不長,但比較生動。例如,幾個關於“吃”的細節很有記憶點。監獄允許服刑人員購物,但沒有毛阿妹想吃的糖,高月香假裝低血糖暈倒從獄警那裡“騙”來糖給了毛阿妹;鄧虹過生日時,請向陽花吃生日面,獄友胡萍(王菊 飾)大方地把自己的辣椒醬分享給大家;為了表揚向陽花表演隊,鄧虹幫大家加餐了紅燒肉,這可是監獄食堂難得的“硬菜”,大家一片歡呼……這些細節描繪了監獄生活的貧瘠單調,也折射了獄友之間相互關懷、彼此溫暖的情誼,以及在艱難的環境中,女囚依然對生活有著質樸的熱愛與期待。這與早期獵奇向的監獄題材作品形成鮮明對比。
刑滿釋放的女性融入社會的過程,也是女性題材裡少見的。

偏見無處不在,她們重新融入社會的過程困難重重。高月香出獄後成為酒店保潔,被客人無端指控偷竊,雖然自證了清白,仍因出獄證明書遭辭退;毛阿妹出獄後因為沒有身份證無處住宿,只能撬開車門睡在別人車裡,第二天被保安發現,保安以出獄證明威脅並搶走了毛阿妹的錢,她只能流落街頭乞討……
影片透過監獄與出獄生活的對比,讓牢飯更香的黑色幽默顯得悲涼。她們當然不想回監獄,只是出獄後的社會處境依然殘酷——就業市場的排斥、人際關係的疏離、經濟來源的斷絕……電影以此尖銳指出:對刑釋女性而言,物理的牢籠雖已開啟,偏見的囚牢卻依然堅固。
很自然地,《向陽·花》經由幾位女性角色的入獄經歷,以及她們出獄後的遭際,揭示了社會對女性的系統性壓迫。

高月香曾是父權制度下的犧牲品——她被當作換親的交易品,嫁給瘸腿丈夫;為了給女兒籌錢買人工耳蝸,鋌而走險進行情色直播觸犯法律,背後是弱勢困難群體的保障缺失;出獄後則遭遇排擠與歧視,形成難以掙脫的生存閉環……
毛阿妹的經歷也很悽慘。從小被賊窩收養,盜竊是她唯一的生存技能,反映出一個殘酷事實:當家庭與社會保護機制雙雙缺失,貧困女性往往淪為犯罪鏈條中的工具。進入移動支付時代,當天下無賊,賊窩的女性則淪為代孕母親,她們的子宮成為犯罪集團的生產工具,讓人觸目驚心。
呈現女性的困難,凸顯的是女性張揚的生命力。高月香的生存哲學是,生存第一,務實,該硬碰硬時也絕不妥協。比如在酒店做保潔時,客人汙衊她偷手錶,要求搜身。高月香允許搜身,她沒偷,對方就得賠錢,不能白看。她能忍,但不慫,該低頭時低頭,該較真時寸步不讓,這是她務實活著的狠勁兒。

女性之間的互助,也必然像黑暗中的明燈,照亮主角們的求生之路。呈現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向陽·花》該做的樣子都做出來了。高月香和毛阿妹出獄後,成為彼此對抗生活的堅實依靠,一起賣假酒、一起租房生活、一起為鎖具廠工作,迷惘時相互提攜、不離不棄。獄警鄧虹也是女性互助的關鍵一環。她不僅在獄中給予高月香、毛阿妹等人關懷和引導,出獄後還積極幫助她們找工作,為她們牽線搭橋,讓她們有機會重新開始。
總之,《向陽·花》充分體現出馮小剛對當前電影市場風向的敏感度——女性題材很流行,於是抓住新穎的切入點,踩在得分點上進行創作。電影聚焦女性題材,展現了女性困境,彰顯了女性不向命運低頭的生命力,刻畫了女性之間真摯的互助情誼……他還在創作過程中儘量規避了男凝色彩,沒有將鏡頭聚焦於一些容易引發爭議的畫面。
看上去真像是一部符合當代價值觀的女性主義的作品,也是一些人給這部電影打高分的底氣然而,正因為影片太像是女性題材的高分作文故事的大方向觀眾完全可以猜想得到女性的生命力,以及女性的互助。在此情況下,影片展現人物和人物關係的細膩度和深度就顯得尤其重要。那麼,《向陽·花》真的觸及到女性困境的本質嗎?

對女性的“誤讀”
一旦探究其深層次邏輯,馮小剛對女性誤讀屢見不鮮。
首先是對女性困境的誤讀。電影的著重點是,刑滿釋放女性重新融入社會的艱難,但電影對這種艱難的呈現,幾乎僅侷限於刑滿釋放者的身份,而非女性的身份。
出獄後的高月香和毛阿妹,不約而同地被發現她們曾經入獄的經歷:在不同的場合中,都剛好有人強行翻了她們的包包,剛好發現了刑滿釋放的證明書。一樣的技法兩次使用,不僅說明了編劇手法的粗糙,也折射了導演對於底層女性生存困境的隔膜。也許馮小剛壓根就不知道,不必因為刑滿釋放的標籤,一個底層女性的謀生之路本身就可能是沉重而艱辛的,諸如性別壓迫、就業歧視、同工不同酬等日常性擠壓……它們遠比電影中賣假酒差點跟對方魚死網破、逃不出的賊窩這種戲劇化、奇觀化的橋段更為普遍。

女性的困境以及刑滿釋放者身份的困境兼具,作品不如更多去聚焦底層女性所遭際的那些日常的、綿密的生存擠壓,比如出獄後的高月香是否依然受到原生家庭和夫家的糾纏和盤剝,在酒店做保潔的疲乏與尊嚴的磨損,或是一些隱晦的騷擾等等,這是底層女性更真實的生活質地。可供對照的是去年的《出走的決心》,李紅的困境並非透過誇張的衝突展現,而是藏在那些日復一日的生活細節裡:家務活永遠預設是她幹,當媽的責任沒完沒了,社會對中年女性的偏見根深蒂固。
其次,是對女性力量的誤讀。《向陽·花》中,馮小剛試圖展現高月香對抗挫折與苦難的生命力,但這種生命力的核心是意氣用事,是老炮兒的草莽習氣,其特徵是以暴制暴的衝動、不計後果的莽撞、缺乏理性思辨的爭強鬥狠。它沒有什麼女性特徵,反而帶有些微的有毒男子氣概

就拿賣假酒這一情節來說,高月香為了謀生,參與了假酒銷售,無良老闆故意拖欠支付幾百元。高月香讓毛阿妹先走,自己留下來討債。老闆差點強姦了高月香,危急時刻,毛阿妹折返回來,兩人與老闆一番暴力對抗後僥倖逃脫。她們不僅錢沒要回來,還都受了傷。回去的路上,高月香將全部的怒火發洩到毛阿妹身上,用粗俗的言語暴力相向,怪毛阿妹不應該過來“施救”(幫倒忙),導致她沒要到錢。換言之,高月香可以忍受老闆的強姦(這就是她的策略),只要能把錢要回錢。
老闆無疑是最惡臭的,毛阿妹老孃是從大牢裡出來的,你不弄死我們,我就捅死你的怒吼也相當果敢,但總的來說,這個橋段絲毫沒有展現出屬於女性特有的智慧和力量。高月香的抗爭被巢狀進男性主導的暴力敘事框架:她預設容忍以性換錢的交易,之後又將憤怒轉嫁給幫助她的女性同伴身上。可以理解她著急賺錢以從福利院接出女兒,但這種對弱者兇狠、對強者妥協的扭曲反應,並沒有讓人物的形象更深刻。電影還屢次用這一手法,每當高月香陷入困境時,她都是把氣撒到她的女性友人身上,跟毛阿妹互罵小偷”“婊子,之後又怪鄧虹不管事,完全就是黑社會混混的模樣。

事實上,電影有太多地方可以充分去施展女性的生存智慧和鬥爭智慧。比如毛阿妹費勁力氣也要逃走賊窩,面對賊窩頭目的威脅,她並非沒有對付的手段——可以將賊窩以前的執行方法告訴鄧虹或警方,讓警方能夠更迅捷地掌握賊窩的證據。但電影中,被頭目發現蹤跡後,毛阿妹竟然又順從地回到賊窩。她此前所展現逃離的意志、韌性和生命力,僅僅是形式主義?同樣地,高月香最後時刻拯救毛阿妹的方法,除了以暴制暴的故意傷人,並非沒有法律和智慧的解決路徑,但電影沒有拍出來。
再則是對女性情誼的誤讀。電影中有一些感人的細節,比如高月香和毛阿妹一顆糖的情誼就很細膩,只是這樣的細節不多。電影中女性情誼的主要有兩個元素構成,一個是幾乎是偉光正化身的監獄教官鄧虹,從監獄內到出獄後,一路幫助著高月香們。現實生活中這種一對一的扶持不能說沒有,但絕對鳳毛麟角。電影不能將個例當作普遍。

女性情誼的另一個由來,是爛俗橋段裡的寫法,而非基於女性生命體驗的理解、共情和惺惺相惜。比如高月香故意傷害賊窩頭目後,頭目血型特殊,命懸一線,恰好胡萍的血型與他契合,但胡萍一開始拒絕獻血。鄧虹怎麼說服她的呢?撥通胡萍家人的影片電話,讓胡萍和家人通話,打感情牌勸服胡萍。僅僅是這個禮拜,我已經在三部不同型別的國產影視劇中看了三次類似橋段,《獵狐·行動》用過,孫儷的懸疑劇《烏雲之上》用過,《向陽·花》也這麼用。好一個親情萬能血包,編劇是共用同一個腦回路嗎?
女性情誼的第三個由來,則延續著老炮兒式的想象,女性情誼變江湖拜把子電影最末,出獄後的高月香帶著一眾姐妹站成一排拜關老爺,我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這是把男性江湖義氣的敘事硬套在女性關係上。女性情誼不需要靠立規矩”“拜大哥來維繫,也不必以不惹事但不怕事這種口號來定義。真正的女性情誼,是自發的、柔軟的、家常的,有時也是沉默的、潤物無聲的,這一點《小巷人家》《好東西》等作品中有太多正確的寫法。《向陽·花》也許是既不能也,也不為也。

《向陽·花》註定會是一部爭議巨大的電影。當馮小剛試圖去理解女性、想要跟上女性浪潮(以證明自己仍有市場號召力)時,內裡依然是大男子一廂情願的想象。他是沒有惡意,就是不夠準確。女性故事不是女性導演的專利,但任何人想要拍好它,請先傾聽和理解女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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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布雷克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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