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支援她和解,但這鬧劇該翻篇了

上週末,一部電影狠狠賺足了飄的眼淚。
榮登香港華語片票房冠軍的《破·地獄》。
剛看到這個名字,還以為又是什麼打打殺殺的港片。看了眼演員,黃子華、許冠文,好傢伙,兩大喜劇之王搭檔,這是走喜劇路線?
結果,笑是笑了,但更多是笑中帶淚。
因為電影講的是個沉重的話題:生死喪葬。
“破地獄”,是港區超度亡者的葬禮儀式。但別怕,這並非神神鬼鬼的恐怖片,而是聚焦現實困境的一場“心靈之旅”。
總說生死必出精片,相較於很多人生死議題啟蒙之作《入殮師》中那樣淡淡的喪禮,“破地獄”更為破格——
靈堂中央,火盆和九塊瓦片,代表著九層地獄和業火。
喃嘸師傅一邊誦經指引亡魂,一邊揮劍驅邪,隨後擊破瓦片,引領亡者走出地獄的束縛。
最後一口酒噴向火盆,大火熊起,地獄之門開啟,喃嘸師傅一躍而過,帶著逝者靈魂脫離火海。
整個儀式就像電影英文版名字《The Last Dance》一樣,神秘、禁忌而又有幾分況味:
這場儀式,既是喃嘸師傅為逝者而跳的最後一支舞蹈;
更是生者用回憶與逝者做最後一次共舞。
然後在舞步中,學會告別與放下。
“超度”
香港傳統殯葬業都是“一文一武”,即殯葬經紀+喃嘸師傅的組合,經紀負責對接活人,師傅負責超度亡人。
故事中的“文”角道生(黃子華 飾),原本是婚禮策劃,後疫情時代婚禮市場遇冷,無奈落入失業負債的中年地獄,只能轉行當殯葬經紀。
混口飯吃,紅事白事,都是辦事嘛。
道生還整出了不少“新”活——個性化葬禮定製、葬禮主題周邊開發、明星釋出會一般的宣發物料。
你別說,還挺讓人種草的。
而“武”角文哥(許冠文 飾),是個恪守傳統、性格古怪的老喃嘸師傅。文哥當然不滿於這些“新”操作,更不願承認道生這個搭檔。
你這是虛情假意為錢服務,而不是懷著敬意為亡者服務。
電影沒有草率地判定這場新與舊的交鋒。
或許是因為,現實早已揭示這種特別的矛盾感——
香港這寸土寸金的地方,那邊是紅磡體育館的演唱,這邊是殯儀館的哭喊。
生與死,僅一街之隔。
這次交鋒,只為破電影中的第一層地獄:
生死地獄。
生死題材的作品,要麼對死亡保持敬畏;要麼沉迷於驗證生與死的辯證法;要麼就更溫情地去觸控它的肌理,《入殮師》講的就是如何去尊重和麵對死亡。
“把失去的人重新喚回,賦予永恆的美麗。”
《破·地獄》還將面對生死的活人地獄赤裸裸地展現給我們。
把破敗不堪的遺體直接展示在鏡頭前,甚至給遺體穿衣、化妝、擦拭的細節都沒有迴避。
只為告訴我們,他們只是遺體。
面對死者,固然是痛的,但那些更深更大的痛,在活人身上——
一個被全港殯葬業拉黑的瘋女人客戶,驚世駭俗地要給孩子的遺體做“防腐保鮮”,只為等將來科技發達了再復活他。
這當然違背了文哥認知裡“破地獄”的傳統,覺得這反而阻礙了亡者轉生。
但在道生眼中,她的動機很好理解:
哪是什麼挑戰傳統的瘋女人,她只是一個捨不得兒子的普通媽媽。
道生當然想賺這單大生意,但面對巨大的非議和阻撓,他更多的是想幫幫這位可憐的母親。孩子的事一天不解決,她的人生就沒法往前走。
逝者已矣,生者尚存。
不該讓規矩困住活著的人,不是嗎?
同樣無法跟亡人告別的,還有另一位女士。
她想參加一位女性“好友”的葬禮,卻被逝者的丈夫粗暴拒絕。甚至還給道生下死命令,絕不能讓這個女人出現在葬禮上,否則取消合作。
看起來這位丈夫很在意自己的妻子?
恰恰相反,他完全不關心葬禮的細節,只盯著手機上的股市走向。道生詢問他死者生前最愛哪套衣服,以便給遺體換上,這位丈夫一概不知:你問我家傭人吧。
顯然,相對於這個合法的配偶丈夫,那位被禁止參加葬禮的女士,才是真正瞭解死者喜好、誠心來送別的人。
她偷溜進化妝間,哭著求道生,只希望為死者添上一件毛衣。
真心假意,一目瞭然。
道生這次選擇了違背客戶的要求,給亡者化妝時不喊“黎太太”,而叫她的名字“熙雯”。偷偷給有情人留下最後的獨處機會,還擅自把一條裝著骨灰的項鍊送給了那位女士。
“我覺得你更像她的家人。”
至此,才終於道出“破地獄”更深層的表達——
不止死人要破地獄,活人也有很多地獄需要破。
在一段段與逝者親屬同行的旅程中,道生漸漸明白,死亡不僅讓死者面對地獄,還給生者帶來了人間地獄。
要助逝者往生,更要助生者翻篇。
就像魏道生在粵語中的發音“為渡生”一樣,要破的就是傳統“破地獄”中教條的那一面,更應該站在活人的視角,超度生者。

“渡人”
文哥是舊世界的代表,他一輩子將傳統奉為圭臬,恪守祖師爺傳下來的規矩。
這些規矩,除了來自喪葬文化的舊制,還有隱藏在舊觀念之下的現實地獄。
這正是影片要破的第二層地獄。
哪怕小女兒文玥(衛詩雅 飾)從小喜歡就喜歡模仿他作法,展示出接班的天賦,但他一概無視,只把衣缽傳給了不想幹喪葬,甚至覺得這一行很丟臉的大兒子志斌。
“女人是汙穢的,因為女人會來月經,所以喃嘸傳男不傳女。”
兒媳把內衣放在了他的法衣上,文哥大聲責備;中風後無法自理,他還是拒絕女兒幫忙擦拭身體。
這些舊觀念顯而易見,一句“祖師爺不喜歡”根本沒有道理,都是傳統舊制的糟粕殘餘。
文哥以為為子女們的未來作出了正確的安排,結果是把家人擲於業火裡焚燒。
文玥從小就崇拜父親,喜歡喃嘸這行,但傳統文化對於女性的偏見,始終橫亙在父女之間。

志斌在做法事時摸魚看球賽直播,為了讓小孩上天主教學校,志斌甚至背離道教出身去受洗,屢屢讓文哥生氣和失望;

而每次志斌藐視和貶低父親職業時,文玥立刻挺身維護父親,反駁哥哥,結果文哥卻罵她目無兄長、家嘈屋閉。
因行業的歧視,又導致了家庭重男輕女的排序,父女隔閡越來越深。
父權社會舊觀念不僅壓迫女性,也壓迫男性。
志斌被迫繼承家族衣缽,但他並不像文玥那樣完全認同喃嘸這份事業,那套法衣只是他自己身上一個會被別人看不起的烙印。
他更希望承擔起自己那個小家庭的責任,為了讓兒子接受到更好的教育,父親病重時他依然堅決移民澳洲,徹底放下束縛,追逐新的生活。
他選擇了一種更決絕的方式,跟父親/權決裂。
只是這種不負責任的做法,苦了妹妹文玥
兄妹倆在醫院的那場對峙,完全就是東亞家庭悲劇的縮影,沉默的父親、被忽視的女兒和被綁架的兒子。

當然結局也很經典:狠心的兒子得到自由,心軟的女兒留下照顧父親。

這個小小家庭的內部地獄,還隱藏了一個更大的外部地獄。
在文哥的葬禮上,外部地獄終於顯形。
文哥囑託道生幫他操辦葬禮,不為超度自己,而是為了兒女們——
讓文玥和志斌兩兄妹一起進行破地獄的儀式。
怎麼能讓女人來破地獄?!這個“倒反天罡”的操作讓那些殯儀同行們紛紛離場,本來擁擠的葬禮最後只剩下幾個最親近的人。
我們終於看見了那個矗立著的、根深蒂固的父權世界。
製造現實地獄的,是那個更大的、被長期預設的舊世界,它平等地碾壓每一個人,包括這個制度的忠實擁護者,文哥自己。
文哥這個決定,等於把他一輩子在行業裡建立起來的聲望,全都毀於一旦。

最後,文玥舉起劍躍過火焰,破掉自己深陷家庭地獄的憾恨,實現了自我救贖。

漸漸受道生“超度生人”的觀念影響的文哥,終於在人生最後的癱瘓的階段、跟女兒長時間相處的時光裡,開始反思自己這一生。
這份遲來的反思和懺悔,終於藉由那場葬禮表達出來。
那麼大結局是對老登的洗白與和解嗎?
我認為不算。
電影呈現了一個老登的反思,更重要的,是展示了反思與改變之間,還隔著十萬八千里的重重困難。
文哥並非不愛家人,只是表達愛意的方式一直是錯的,而他並不知道自己錯。他從來只會沉默執行那些舊觀念,接過傳給自己的,然後再傳給別人,從未反思這到底是為什麼,而自己和家人又是怎麼想的。
妻子去世時,文哥說自己也想一死了之,但是老祖宗的教誨決不允許,哪怕過去十多年,他也依然留著那把妻子送的藤椅。女兒文玥,名字寓意是自己一生的珍寶,但他卻一輩子說女兒汙穢;兒子學習成績不好,他怕將來兒子沒出息,才強硬地將兒子綁在身邊。
這是中國男人忠誠、內斂、頑固與責任的極致體現。
當然深情。
但另一面,那把代表著愛的藤椅,也成了家庭權威的象徵。
在各版海報裡都佔據C位的“王座”藤椅
就像文哥愛唱的那句南音,天各一方難相見,文哥向道生強調,最重要的就是“難”這個長音要唱對調。
從“知”到“行”,是真的難。
影片有一點處理得比較好的,是文哥至死都沒有親口回答女兒那個問題:
“你會覺得我這個女兒讓你丟臉嗎?”

如果他直接回答了,那這部電影至少要扣兩顆星。因為這太假。

要改變一代人的觀念,推翻一箇舊制度,絕非易事。

電影僅僅呈現了這個龐然巨物之下,一個小小個體觀念裡的一絲小小松動。

因而這小小的變化,也只夠幫助一個家庭裡的一個人,文玥,去破她自己的地獄。
超越生與死的界限,這層地獄靠代際關係和社會結構將所有個體席捲進來。要破它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每個人都要躍過困住自己的重重烈火。
銀幕裡文哥,只是提前給世人展示了一種來不及的遺憾結局。

而銀幕之外的各家各戶,結局還來得及改寫。

“渡己”
電影嘗試著撥開生死的迷津,帶世人看清現實。
但現實同樣也分九層地獄。
要破地獄,也得先搞清楚你面對的,是什麼地獄。

否則就像文哥那樣,

沒想到自己一個“破地獄”專家,到頭來卻破不掉自己家庭的地獄。

有些地獄可以破壞,比如,舊的禮儀規範和社會文化規範——不符人情的喪葬教條,過時的重男輕女等思想觀念。
不管是無形還是有形,這些不過是傳統文化的束縛和社會思想的桎梏,舊世界註定會被新世界破除。
總有些地獄始終存在。
種種具體現實地獄最終的指向——內心的地獄。
這也是電影暗示的第三層地獄。
縱觀全片,道生之前是現實地獄的觀察者,從生者的故事中參悟道理,後來掌握了“破地獄”真正的要義,破生者的地獄。
而他也有地獄要破嗎?
當然。
影片埋下了不少道生生活中遭遇地獄的隱線。
比如,中年失業,出走半生仍在操心如何養家餬口;相戀多年的女友,因為道生反對,兩人沒有選擇走進婚姻,當女友意外高齡懷孕,要不要保留這個小生命,兩人爭執不下。
全力奔赴生活,但並不期待新生命的到來,好像有些矛盾。
這都要歸於道生生命中彌散著的不確定情緒。未來是不確定的,關係是不確定的,生活是不確定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生命早已開始倒數。
所以生命的出現,他更多想到遺憾和分離。
(可惜影片刪減了大量道生的背景交代,包括他為何恐懼生小孩的原因,導致劇情有點接不上)

他抗拒生下小孩的一大原因,是過早地代入了孩子的視角:

如果我是那個孩子,畢業後剛步入人生最燦爛多姿的階段時,就已經要背上兩個六七十歲的“包袱”,被迫放棄探索自我的自由,投入到工作賺錢中給雙親養老。
豈不是可以預見,在選擇生下孩子的一刻,等於選擇了給ta一個現實地獄?
在這個下意識的思慮中,彰顯了道生這個角色,為何會成為整個故事裡的核心——

他有超強的共情力。

因而他能代入每個客戶,代入每個身邊人的思維裡去幫助別人。
然而細膩敏感的人,往往只懂渡人,難以渡己。(強烈懷疑道生是infj)
因為,他要如何破自己的地獄,對觀眾來說更具指導意義。
這才是電影想給觀眾傳達的東西——

如何在當下的大環境困局裡,

在負重的情況下,過好自己的人生

生的希望未嘗琢磨,但死的終點早已看到。這好像成為了當下一種普遍的社會情緒。
死亡早已不是禁忌,網際網路處處浮現著一種淡淡的死志。
發瘋文學退潮,現在向我們走來的是“屍體”文學:我已經是一具“屍體”了,感到開心便“屍體暖暖的”,治癒的東西一律稱為“淡(屍)斑精華”。
人均40%微死狀態,帶著平靜的瘋感過日子。
我們都覺得自己被生活的地獄整頓著。但真正的生死呢?似乎還是沉重,畢竟活人微死更多的是宣告精神狀態的枯萎。
當下所有作品似乎都在試圖治療著這種死志,現實主義、破舊立新、娛樂精神輪番上陣。
但其實謎底就在謎面上
死志普照,那就與死志同行共舞。
為了生存,道生也呈現出現實主義者的一面:婚禮策劃做不下去,那就抓緊機會進入殯葬行業,辦喪事也有做大做好的積極心態。
影片一開始呈現了道生剛入行時的種種鬧笑話的行為,比如為愛車的逝者準備了一輛“超跑”,結果人家就是被這款車撞死的。

還有做了一系列諸如樂高祭壇、棺材收納盒、亡者首飾等“不吉利”的周邊,看似滑稽,實際卻是對所有人的最優解:

正視死亡本身,不忌諱白事和逝者,幫客戶緩解哀思,幫員工掙到口糧。
向死而生。
不是盲目樂觀,是在死與生,現實與夢想,理性與感性之間做平衡。
尋找地獄是無底洞,有些地獄註定破除不了,只能與其共存。地獄的終極形態總歸逃不過自我內心的地獄。而要破這層地獄,就要選擇開啟那扇門,把地獄中的自己帶出來。
要破的不是地獄,而是自我精神上的枯萎。
電影末尾,道生走出殯儀館,那些不確定的憂慮終於被那場新的“破地獄”打散。駛離隧道的同時,他們與旁邊的靈車分道揚鑣,融入香港那相互交映的條條道路中。
人生就像乘車,與其擔心什麼時候下車,倒不如好好享受這一程。
電影也在這句旁白中結束了。
而枯萎中能否養育希望,依然未可知,但至少,我們的痛和期許都被看見了
不管是逝者還是生者,最後無一例外,走出地獄之門的關鍵都是三個字:
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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