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去年興起有個說法叫“女性電影元年”,引起了不小的輿論反撲。
反對意見主要包括:這票房真正的支柱是為了約會買票的男生,俗稱“舔狗經濟”;好電影不會區分它的受眾,能夠服務所有人;總之是虛假繁榮,這種題材沒有市場紅利……
哦,沒有紅利你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地立項開機是幹啥呀?做公益啊?
而今天我們要來深入探討的,就是這波國產電影“公益熱”的排頭兵——
《向陽·花》。
對此片飄可謂是翹首企足,從公佈就開始蹲守。都不說趙麗穎領銜+全女陣容,光是聽聞“馮小剛+女性題材”這麼小眾的一個組合,就彷彿大腦皮層的褶皺被瞬間撫平了、拉展了,有股瞬間的放鬆,就像漫步在挪威的森林……
你甚至可以看到一部男導男編的片子大買“全女電影”這樣的熱搜。

聽說過黃鼠狼給雞拜年,還沒聽說過黃鼠狼應聘當雞舍保鏢的,這我高低得瞅瞅是個什麼東西啊。
看罷,而《向陽·花》讓我看到的是一種詭異的矛盾感——
它的外在包裝已經很到位,幾乎已經讓你相信這是一曲關於弱勢者的悲歌,也有可取之處。
可等你回味起來,卻總會疑心好像哪裡混進了髒東西。

女囚、女獄警、女緩刑犯因經歷交錯而相識,結成了一個共同體,繼而向陽向善。
《向陽·花》說白了就是這麼個事情。
作為一位優秀的、足以代表業界頭部水準的商業片導演,馮小剛自然能把這個框架填得豐滿,把故事講得跌宕起伏。
高月香(趙麗穎 飾)好慘。
她老公是個酗酒、家暴、重男輕女的殘疾人,還有一個失聰的女兒,全家指她一人養活。後被人騙去做擦邊主播,卻因涉黃鋃鐺入獄。論其初心,不過是為女兒裝一個人工耳蝸。

毛阿妹(蘭西雅 飾)好慘。
外號黑妹,聾啞人(後有反轉,暫且不提),從小被一個黑老大控制在手裡,為其做雞鳴狗盜之事。後也是被捕入獄,與高月香關到一起。因為高月香懂手語,獄警安排二人相互監督。

鄧虹(啜妮 飾)也好慘。
雖然她是獄警,對這群女囚而言她就是長官、老大,但她其實是個被收養的孤兒。幼時險些喪命,竟是被一個犯人救下,使她自此對罪犯有更多的理解和愛心。

還有其他一些角色,也不多做介紹了,總之被逼得走投無路以身犯險的,誰能沒點難處?一個慘過一個。
這電影也基本是按照這三人相遇後的際遇展開,高月香和黑妹在獄中相互扶持,出獄後又走到一起,謀生路、打色狼、鬥黑幫,鄧虹則全程充當後盾,幫助她們快快改造、重獲新生。
而這一過程自然也是血淚交織。
你可以評價說,馮小剛有將女性困境簡單處理為苦難敘事之嫌,但題材如此,討巧賣乖也很難說是罪過。
就好比電影開頭設定的一個人販子角色,入獄時被獄警鄧虹當面辱罵,此後又因為搶床鋪,被高月香和黑妹聯手一頓暴揍。最後鄧虹也只處罰了人販子,還對高、毛二人關照了一番。

我本以為這個人販子角色會有什麼特殊作用,比方說借這種最為人所深惡痛絕的犯罪,來深化電影中善與惡的主題啥的。
結果,她的作用只是在開頭被人教訓一頓,後面完全消失。
對,馮小剛就是在兜售一種廉價的爽感、膚淺的共情。在電影的一開始他就靠暴揍人販子告訴觀眾,我們是站在一邊的,你不要抗拒我來分一杯羹。
這和苦難敘事的本質一樣,都能高效地引發共鳴。
可以說從一開始,《向陽·花》就選擇了一條更投機的路線。看似是探討複雜議題,實則只是淺嘗輒止,根本目的是搜刮油脂。
因此若要論《向陽·花》最大的毛病——
它空有一具結實的骨架,這是馮導的敘事功力決定的;
可填充的盡是一些刻板、失真的腐肉,這是馮導的思維決定的。

怎麼理解這個“思維”問題呢?
主要體現在電影無法避讓的絕對主題:女性間的聯結與互動。

直接點說,馮小剛所勾勒的女性情誼就好像村口流傳的謠言或者大爺午睡講的夢話,雖與事實毫無關係,但勝在想象力豐富、誇張離奇。
在高月香蹲大牢時,她的女兒被不做人的老公遺棄了,而黑妹本就是個孤兒。
於是在出獄後,二人選擇一同謀生,形成了既像姐妹、更似母女的情感紐帶。

這麼概括著講其實還蠻感人的,但翻出其中填充的具體情節,則全是爛棉絮。
高月香和黑妹的情感升溫,源自兩次爭執。
頭一回,是二人一起賣壯陽酒。

活動結束她們去要佣金,黑心老闆嫌黑妹是個聾啞人,也沒有幹過擦邊主播的高月香那麼“專業”,要扣她們幾百。
高月香於是決定和黑心老闆做筆交易:她跳一支脫衣舞,老闆把錢給她。
結果可想而知,變態才不會跟你商量尺度,“交易”立刻變成了強暴。
好在黑妹及時趕到,一瓶子挽救了這場悲劇。

然而,高月香居然對著黑妹一通發作,指責她害自己賺不到錢,要跟她分道揚鑣。

高月香失去女兒、難以生存的無力感當然可以轉化成憤怒,但我認為導演和編劇似乎無法理解,遭受暴力和性侵對於女性是多麼嚴重的創傷。
不慶幸也就罷了,甚至還能惋惜事沒辦成?
彷彿因為高月香用身體變過現,所以她的尊嚴就更低一些,於是在死裡逃生之際不會感恩,反而要對救自己一命的人興師問罪。
更矛盾的是,她在上一刻還揮舞著刀子要和變態男魚死網破。

《向陽·花》中多次就高月香的“擦邊史”設定做文章,不吝利用美色賺錢,有麻煩便熟練地丟擲性暗示。這當然也是一種處世的作風,問題是她表現地實在太隨性了,壓根沒有任何掙扎。
若要提“擦邊”的歷史,這反倒該讓她更瞭解世界的醜惡,繼而在利用色相時更有技巧和戒備心,而不是讓她變得天真無畏。
更直接地說,她使用身體的方式,就好像這幅軀體是她的“身外之物”,是以一種看待客體的眼光在打量自己。
顯然這種對尊嚴隨意處置、對侵犯無動於衷的思維,並不來自高月香自己,而是被強扣上去的。

二人的下一次爭吵更是純粹的莫名其妙。
黑妹擅長溜門撬鎖,二人於是給防盜鎖做宣傳,意外把產品做紅了。
廠家老闆遂邀請她們拍攝一個廣告在全網投放,提高銷量就能給她們更多分紅。
高月香自是滿口答應,可是這時候黑妹卻不想幹了,她害怕上鏡,甚至寧願把自己賺的錢拱手相讓也不願拍這個廣告。
接著兩個人就突然吵到掀桌散夥了。
咱先不談這倆人過命的交情,怎麼能這麼不明不白就大撕一場各奔東西了,就先按常人邏輯看:黑妹自小被黑老大控制,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生活,不敢在網上洩露蹤跡,是很難推測出的事情嗎?

但高月香不問,黑妹也不解釋,一個死活要賺錢,一個死活不出鏡,最後居然鬧得高月香要登高唬人。

結果是,廣告還是拍了,黑妹被黑老大抓了,高月香更emo了。
而對這事兒負全責的她,緊接著又朝著有恩於她的鄧警官一通犯渾,說誰都騎在她們脖子上拉屎。

?
都別說什麼弱勢者共同體了,人物連最基本的相互理解都沒做到,為了製造情節高潮強行製造女性間的矛盾——還是以一種非常不女性的方式。
她們有共同的身份和經歷,本該是最擅長相互傾聽和共情的,但在困難面前,人物選擇的卻永遠是毫無來由地爆發、內鬥、互相指責。我甚至都懷疑,這是出於純粹的認知缺陷,還是故意在曲解女性關係,畢竟這轉折實在荒唐得可笑。
如果這就是創作團隊對“全女電影”的理解,那麼恕我沒有那個水平去受用。

寫這篇文時為了解背景,我特意找了電影的原著,即蟲安的《向陽花》出來讀了讀。
蟲安亦是電影的編劇,與馮小剛一同改編了自己的作品。在此前他曾因犯案被判10年有期徒刑,2015年出獄後開始在網上寫作,成為了小有名氣的作者。
因此,《向陽·花》的監獄戲還是很寫實的,算是其得天獨厚之處。
然而這小說天生又自帶一股凝視意味,為表現高月香的風塵、放蕩、粗鄙的人設,總是以暴力的筆觸對她進行打量、侵略,可入選0秒猜出作者性別系列。

不過作者倒也誠懇,他在序言中大方透露,自己如何在作品被馮小剛相中後心態膨脹,在家中化身“臥榻將軍”指揮妻子幹活,乃至“稍不順心便滿嘴噴髒”。
妻子寬厚,擔心他工作壓力大還開車帶他去大理自駕遊,結果途中又遭受精神暴力,最後發火棄車而去才治好他的脾氣。

再加上馮小剛的助力,更是雪上加霜的程度。
《向陽·花》在豆瓣開分是及格了的,這並不奇怪。馮小剛本身技術過關,演員也努力。蘭西雅和王菊很出彩,趙麗穎挑大樑還是勉強了,但畢竟沒怎麼拖後腿。
這些疊加到一塊兒,勉強能夠掩蓋作品核心的蒼白。

但歸根結底,《向陽·花》的本質仍是不真誠的、陳舊的。
要知道,“女性電影”最具變革意義的部分,並不在題材、主角這些層面,而在於一種不同於以往電影的視角。這類電影不光要體現女性的生存,更要能代表女性看待世界的方式。
假如對比去年那幾部口碑突出的女導演作品,你就能直觀地感受到,她們並不會以這麼直給的方式牽動情緒、製造矛盾,而是力圖還原生活溫水煮青蛙的現實狀況,在細節處讓人同頻。
這就是從我們的視角所見的世界景象。


《出走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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