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丨破曉筆記
最近許多朋友問我瘋王和關稅的事,按說“格系價投”是不考慮這種因素的。但作為經濟學好受者,我對此類話題也頗感興趣。請注意,這與投資沒任何關係!格系價投,是以“安全邊際”為基石,而非“政經分析”。
下面開始談貿易。我發現許多朋友尚未搞清楚“貿易”的基本原理,先簡單唸叨幾句。
初學經濟,總會被“貿易順差、貿易逆差”等概念搞得一頭霧水。刪繁就簡,只說一個基本的結論:順差是手段,逆差是目的。
翻譯成人話——賺錢,是為了花。(這個應該沒爭議吧?你可能想把錢留給孩子,那也是為了花。)
人們往往覺得,順差、逆差之類玄之又玄的東西,離自己很遠。其實恰恰相反,當你發現這就是你的生活,經濟問題就好理解了。
1、你對沃爾瑪,永遠是逆差。你給它紙,它給你貨。
2、你對你老闆,永遠是順差。他給你紙,讓你幹活。
國際貿易,就這點事。
現在問題來了:順差好,還是逆差好?
答:如果逆差能永續,沒人喜歡順差。
麻煩在於,逆差不能永續!
有人會問,美國對全世界,不是逆差了幾十年嗎?是的,這就是問題所在,逆差不能永續。
幾十年前,美國的大聰明們想了一個辦法,讓美元與黃金脫鉤,逆差得以持續。先不管是怎麼做到的,反正當時做到了。從那一刻起,美國人用印出來的紙,換全世界的商品和服務。
(注:如果不脫鉤,任何國家攢多了美元,都會要求換成黃金。能拿金條,誰TM願意拿紙啊!而黃金是有限的,如果不脫鉤,美國就只能保持貿易平衡,不可能積累幾十年的逆差。也就不會有今天的雷。)
美國要印錢換全世界的貨,貿易上必然是逆差。如果一直順差,把飄在外面的美元都吸回去了,外面沒有美元了,各國自然退回金本位。
當時的環境,要退回金本位很容易,今天就困難多了。但這不代表地球人必須用美元!歐元、日元、英鎊、虛擬幣,以及(或者說尤其是)遲遲不敢放開自由兌換的人民幣,都是美元的潛在替代品。
美國無錨印鈔,爽了幾十年。這個過程中,有顆懸在頭頂的雷,隨著時間的積累(逆差的積累)越憋越大。常年生活在中國內地的朋友,很容易忽視這個問題,也確實沒有想的必要。
那就是:如果全球的國際結算,忽然不用人民幣了,中國會怎樣?不會怎樣,因為本來也不太用。
可是,如果全球的國際結算,忽然開始拒絕美元,美國會怎樣?要知道,地球上有且只有一個地方,永遠不能拒絕美元。那個地方,叫美國。飄在外面的巨量美元一旦回巢,美國物價會漲到什麼程度,我不敢想。
(注:有人說,各國的美元儲備,很大一部分買了美債,相當於已經流回美國了。沒這麼簡單。美國國債是以“借新還舊”的形式在運作,試想一下,如果“借新”借不到了,“還舊”還得繼續,會怎麼樣?)
歸根結底,用自己印出來的紙,換全世界的貨,這本身就是吸毒。但由於爽了整整一代人,對那一代人來說,這就不是簡單的飲鴆止渴,而是“老子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的壯舉。那些促成美元與黃金脫鉤(這在當時是極惡劣的違約)的大聰明們,直到死後很久的今天,仍無罵名。
說了半天,都是歷史沿革與現狀,跟瘋王有什麼關係?關係就是:雖然歷史不是他創造的,但歷史遺留下的問題,他無法迴避。
美國現在有兩個問題,幾乎無解。
問題一:美元的信用受到質疑,迴流風險加劇。這跟拜登“沒收資產”的騷操作有關,但那只是一個稻草。根本原因,是逆差不能永續。
問題二:美國的製造業被碾壓。注意,不是單單被中國碾壓,而是被無數國家。只是中國最有代表性。
上述兩個問題,說到底又是同一個問題。大哥吸毒,身體被掏空;身體被掏空,兄弟們開始不服。
過去的幾十年的美、中,簡單概括就是:一個在吸毒,一個在健身。其結果就是,中國的GDP從美國的十分之一,慢慢變成了美國的三分之二。
中、美、歐、日、韓……大家過去幾十年都在成長,但中國的速度更快。這本來不是問題。如果美元不是世界貨幣、不曾強行與黃金脫鉤的話。
(注:很多人認為“金本位”是有害的,“美元本位”是必須的。這是因為在我們出生之前,美元本位這種荒謬的事就已經發生。如同舊制度下的百姓,習慣了有皇帝,以為沒皇帝天就塌了。這個話題點到為止,本文不展開。
我寫的小說第六十二章,講的是“違約銀票的清算套利”,也捎帶涉及了金本位問題。https://zhuanlan.zhihu.com/p/537677234)
剛才說過,美國當前的兩個問題,幾乎無解。
美元的信用已經受到質疑;
美國的工人已經懶惰低效。
不是將要,是已經。那是過去幾十年持續“吸毒”造成的。
正因為上述兩個問題全都無解,於是我們看到,瘋王的各種操作是自相矛盾的。
他既要維持美元的國際地位(威脅對“試圖脫離美元體系”的國家加關稅),又要美國有貿易順差(對“賣貨給美國”的國家加關稅)。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不是很難,是不可能。實現A=違背B,實現B=違背A。
貿易逆差的本質,是欠債;貿易順差的本質,是還債。過去用紙換別人的彩電冰箱洗衣機,現在要用彩電冰箱洗衣機換別人手裡的紙,美國的民眾,真的有了這樣的覺悟嗎?
毫無疑問,沒有!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甚至根本無法意識到,若“貿易逆差”真如瘋王許諾的那般,忽然“平衡”了,美國的物價會有怎樣的變化。(用瘋王的說法,應該是:外國人把從美國“搶”走的工作機會,“還”給美國人)
所以,瘋王是真瘋,還是假瘋?
真瘋和假瘋,似乎都說得通。
首先真瘋是有可能的。這是一個去魅的時代。就連愛因斯坦,也曾對經濟問題發表過荒謬的見解。要說瘋王比愛因斯坦笨些,應該沒人會覺得哪裡不對。
如果是假瘋,隱藏在瘋癲背後的邏輯是什麼?
我認為最簡單的理由是:選民“既要又要”,總統為了討好選民,表演“既能也能”。
美國工人是重要的選民,因此要許諾製造業迴歸;美國消費者是更重要的選民,因此用綠紙換商品的遊戲,不能終結。這樣是不是有點通順了?(我先答應下來,讓他們覺得我行。然後表演起來,讓他們覺得我真行。再然後……就不關我的事了)
我們一定要清楚,“既要又要”的選民不是今天才有,“既能也能”的表演不是從瘋王才開始。奧巴馬和拜登,都要振興美國製造業,就連里根都說過同樣的話。只是前面那些總統,表現得沒那麼“瘋”。
至於他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不知道,也不重要。我們只需要知道:美國當前的問題,不是川普造成的,也不是川普能解決的。
接下來說點更實際的。關稅的影響有多大?
加關稅,必然會增加商貿的摩擦成本,這是沒有疑問的。但並非他說加多少稅,成本就真的增加多少。這裡面有兩個問題,是無法徹底解決的:一是轉口,二是走私。
轉口,原本只是正常的貿易行為,現在變成躲避稅收和管制的手段,這還挺悲哀的。簡言之,只要美國對全球各國的關稅是參差的,就一定會有大量商品,透過轉口的形式,以更低的稅率進入美國。海關想要徹底識別出來,比登陸火星難一萬倍(更別說,海關人員沒有私心嗎?)。
世界各國,每年送到美國的集裝箱,合計約7億立方米。假如你是海關負責人,請問你如何知道,這裡面的“含中率”是多少?
一臺機器,由幾千個大零件構成。每個大零件,由幾十到幾百個小零件構成。請問哪個大零件裡的哪個小零件,是中國企業生產的?
最終的結果是,想要對中國商品徵100%的關稅,就必須對地球上所有國家徵100%的關稅。否則,對中國的100%關稅稅率,就只是個口號而已。
一個貿易小常識:關稅稅率10%和100%有區別,100%和10000%沒有區別。因為只要企業的利潤率低於100%,就只能選擇轉口或者走私。(其實從50%漲到100%,就已經是純表演了。)
是的,走私。如果瘋王真的對全球施加同等的100%關稅,則對美貿易會以走私的形式呈現。首先是,這種事情幾乎不可能發生,也必然不可能持續。因為瘋王就算真瘋,他一個人也說了不算。
另一方面,假設美國對所有國家100%的關稅真的發生了。那種情況下,你是美國海關的工作人員,你真敢查走私嗎?收點錢也許可以,要真敢“違法必糾”,能活到下一個生日嗎?如果沒活到,你猜是外國人乾的,還是本國人乾的?
高關稅下,走私符合全體美國人的利益。那也就是說,低關稅、零關稅符合全體美國人的利益。更高的關稅=更高的物價,反之則相反。
美國大多數工人的觀念,十分令人著急。他們只知道自己是生產者,沒意識到自己是消費者。更沒意識到全家只有自己一個是生產者,而家裡的每個人都是消費者。
最後說說投資。前面講這麼多,其實我知道,這幾天問我關稅的朋友,大部分還是在關心投資。雖然每一次遇到類似的情況,我的回答幾乎一致:排除噪音,只看估值。
我習慣在每個季度末,重新篩選一遍股票。但如果遇到劇烈的波動,也會立刻再篩一遍(總會有些質量更好的公司,卻跌得更多),比如現在。
再次篩選時,我甚至不會給“外貿類”的企業減分。因為已經從系統上,嚴格控制了任何一個行業的比例;同時也已從系統上,降低了高負債企業的評分。
也就是說,如果發現一個“負債率很低,估值也很低”的公司,我不會因為它是做外貿的,就歧視或拒絕它。(我當前的持倉裡,沒有外貿型的公司。倒是很期待有某些高質量的公司,跌入我的狩獵範圍。)
做外貿的公司,為什麼不減分,甚至一票否決?難道對瘋王的行動視而不見嗎?
是的,視而不見。我知道瘋王幹了什麼,我不在乎。
投資者應該敬畏的,是世界本身的複雜性,而不是瘋王。你如果堅信瘋王一定有決心且有能力,把中國的外貿企業搞死,這代表你眼中的未來是確定的。這才是一種不敬畏。
他今天整外貿,明天要是整港口呢?後天整民航,大後天狙擊離岸人民幣……你怎麼辦?你要跟著他的節奏,來回來去調整自己的持倉嗎?事實上,如果過去的幾天你盯著瘋王而非估值,你已經被他搞暈了。
還記得前面說的嗎,我們甚至無法確定,他真瘋還是假瘋。你的投資體系,怎麼能被一個薛定諤的瘋子綁架?
我一直強調只看估值,不是說著玩兒的。格雷厄姆的一生,經歷了一戰、二戰和冷戰。格系價投,正是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誕生。
我們這一代人,動不動就把浴缸裡的小旋渦,說成驚濤駭浪。那是因為,我們不曾見過真正的驚濤駭浪。古巴導彈危機,核彈列陣在家門口,一觸即發。投資者是什麼感受?那怎麼辦呢,不投資了嗎,持有現金就不怕核彈了嗎?
提到這個,就會有人槓,說格雷厄姆是生在美國,讓他生在蘇聯試試?
是的,格系價投在蘇聯沒用,那又如何呢?我們區分思考和抬槓,主要看一個人如何提問。正確的問法是:格系價投,是否比其它的投資方法,更能應對極端環境?如果是,那就行了。
搞化學的人,都知道化學的邊界在哪,它解決不了物理的問題。投資,同樣是一門有邊界的學問,你讓一個投資者,去解決“產權”的問題,他就是解決不了啊。
不過經濟學有一項好處,它能夠透過人的行為,驗證真實的態度。總有人一提到中國的資產,就說產權沒保障、將來全沒收……
沒有人能預知未來,但我們可以追問的是:說這個話的人,他言行一致嗎?反正我身邊這樣說的人,往往是買了國內股票的。跌的時候,說得更兇。
如果一個人,真的相信他的財產會清零,將來全沒收,那麼他合理的行動是什麼?很簡單,趕緊花掉。
如果他不僅沒花,還買了國內的股票,那我們就知道,他自己其實不信,只是在發洩情緒。
好像有點跑題了,原本沒計劃聊冷戰和蘇聯的。
這篇是雜談,想到哪說到哪吧,最後聊聊美債。
我身邊的朋友,未必是專職投資,但很少有完全不投資的。站在“投資者”的視角,就很容易發出這樣的疑問——為什麼美國國債跌了,事情彷彿很大的樣子?國債跌就跌唄,又不像可轉債有回售條款。跌了不管它,不就行了?
是的,如果你是一個投資者,並且沒有負債,那確實如此。你沒有負債,股票跌百分之幾十你都不怕,國債那點屁事,有什麼可說的呢?
然而,如果你不是投資者呢?如果你不是買國債的,而是發國債的,這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要知道,價格100元的國債跌到95元以後,它到期還本付息的總金額是不變的。那就意味著,95元買國債的人,能拿到更高的收益率。這會有什麼後果?
如前文所說,美債是個“借新還舊”的系統,它每年都要借新,且數額巨大。如果當前國債的到期收益率,是5%,新國債就無法以低於5%的利率發出來。對政客來說,如果僅僅如此,他是不怕的。借錢是當下的事,還錢是以後的事。
但美債下跌(即美債收益率上升),會引發另一個後果,那就是:美國國內所有的企業和個人,借錢的成本立刻提高,是立刻!沒有哪個債主,能接受比國債更低的利率,那他直接買國債就行了。開啟證券賬戶,一秒種就能買到。
如果美債繼續暴跌,收益率變成7%了,會怎麼樣?高負債的公司會死,因為它得用10%的利率去借錢(你總不能跟國債一樣吧?),借不到是死,借到了也是死。有的企業家會硬著頭皮去借,有的會直接躺平。
A公司選擇破產躺平,會導致A公司的乙方立刻就死(應收款變成壞賬)。如果乙方負債率很低,也許能挺過來。但在整體層面,總有一定比例的乙方是高負債的……它們立刻就死。
如果國債收益率,是以年為單位,一點點地緩慢抬升,大家都來得及反應,調整業務,收縮報表。但如果是在極短的時間內,突然跳升,其後果就是有非常多的企業,立刻就死。瘋王不怕遙遠未來的洪水滔天,但他怕眼前的。
順便說一下,為什麼面對利率的突然跳升,會有企業家選擇立刻躺平?死這種事,難道不是越晚越好?還真不一定。因為企業並不是人。躺與不躺,取決於企業家(股東)對未來的判斷。
如果立刻躺平,公司只是“現金流”斷了,“淨資產”未必為負。現在關門清算,變賣資產後,股東還能拿回點錢。如果頂著高利率硬抗,持續虧損,到時候再清算,淨資產可能是負的。股東連一根毛也拿不到。
因此,國債價格是個極其敏感的東西。你要是總統,你也害怕。
然後還有第三層。
國債如果跌太多,會影響美元的信用。在各國愈發擔心美元的當下,尤其嚴重。上面說過,各國的美元儲備,有很大比例買了美債。如果有某國政府,想降低一點“美元佔外儲的比例”,它也會先拋國債(因為其它美元資產的流動性更差,賣出時的摩擦成本更高),這就會進入一個恐怖的“反饋迴圈”。沒有人知道,觸發這個反饋環的紅線在哪兒。
這是最近N任美國總統們,共同害怕的事。擊鼓傳雷,爆在誰手裡,誰是千古罪人。
各國政府,面對美債下跌時的態度,是貪婪還是恐懼,是“跌了趕緊買”,還是“別人都賣,咱也賣點兒”……這對於美元能否立得住,還能立多久,起著極重要的作用(最近德國放話,要把寄存在美國的黃金取走。這一招怎麼說呢,還挺封喉的。這是提醒在座的諸位,想想美國曾經的大聰明們…幹過什麼)。
這也是美元本身的特殊。有數量極大的美元和美債,不在美國人手裡。中國的情況則相反。
從歷史敘事的角度,這是中國過去資質不夠、信用不夠的體現。而站在當下的視角,這是一個“寅吃卯糧”的故事。我們的前人不夠強大,沒能給國際友人們打出足夠多的白條。福禍相依,他們的後代也就是我們,需要發愁事,比別人少了一件。
毫無疑問,信用是個好東西。但與此同時,建立在信心和信用之上的東西,是很脆弱的。所以我們在投資時,儘量選擇低負債的公司。
你高負債,別人不信你了,你就破產。
你零負債,別人不信你了,你不高興。
同理到股票賬戶,你沒有融資,股票跌多少都不爆倉,“股價下跌—分紅再投—明年更多分紅”的邏輯閉環,才能成立。
又到了一年的分紅季。僅從短期利益來看,瘋王這波作妖,還挺及時的。當然這是笑談。誰都想要一個合作更多、衝突更少的世界。
我猜格雷厄姆寧願活在一個更好的時代,一個好到…無法倒逼他想出“安全邊際”的時代。
對經濟話題感興趣的讀者,再次推薦一下我的小說《木葉青玄》。
這個故事,會從城主的視角,討論經濟問題。會從錢莊老闆的視角,討論金融問題。
現實生活中,是沒有機會使用這些視角的。但這不是為了爽(一般爽文誰寫這個?又有幾人能寫清楚?),而是代入到那個視角,更容易看清事情的全貌,以及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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