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架領導這個事,先跟老婆商量一下|戲局

人生就是寫小說。
高漁的新作《我的小說》終於與大家見面了。
這是一個讓人目眩神迷的故事,步入深淵還是步入天堂,往往都在一念之間。
故事發生在2009年,智慧手機出現的前一年。
某市教育局副處長在隻身赴約後,消失了。
是綁架?還是謀殺?
一場大雨打掃了所有的痕跡。
另一邊,我們的主人公正在思考一個巨大的難題:
他的人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完蛋的?
是踩下油門撞向那個男人開始?
還是決定向自己舉報過的人行賄的時候?
又或者,是娶了那個漂亮女人時就註定了……
友情提示:請一定不要錯過任何一個情節,儘量一氣呵成,體會被迴旋鏢正中眉心的感受。
我想生活在擁有無聲唱機和優雅的航空車的未來。至於過去,我不介意從各個不同的時空角落找回一些失落已久的享受,比如燈籠褲和又滑又深的浴缸。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我突然發覺自己坐在地板上。瓷磚冰冷,我的兩條腿像瀕死的野狗一樣顫抖著。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卻一寸也挪不動。
身邊有個一動不動的男人,頭上流著血,和我一樣渾身溼答答的。接著我意識到,這是在自己家。我剛剛一口氣爬了九層樓,把這個死豬一樣沉的傢伙扛進了家門。
一個漂亮女人拿來熱毛巾給我擦臉,然後又去擦那男人的臉。她擺弄了一番說:“死不了。”
她是我老婆。我放鬆了些,然後聽出音箱裡正迴盪著鋼琴曲。肖邦的“冬風”,有電閃雷鳴的氣勢。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嚇人的問題,與此同時,我老婆已經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怎麼辦?”
怎麼辦?把他放了?那我這輩子就完蛋了。
不放?那更完蛋,我和我老婆都得完蛋。
或者還有別的辦法?
我不敢想,就像一個沼澤地裡的人,不敢朝任何一個方向挪動分毫。我的腦袋也成了一團爛泥,我在快溺死的時候聽到了一個聲音。
好小說沒有一個字是多餘的,第一個字和最後一個字之間,一定有一根線連著。
小說?媽的我在這種時候想到的是小說?
接著我想起來,這是我的寫作課老師的話。我從來不是個好學生,怎麼會想起這句話?緊接著我就明白了,這句話後面還跟了一句:
人生就是寫小說。你死之前回顧自己的一生,一定有一根什麼線把你的一生串起來。要是沒有,那你沒活過。
我又想起了更多。這個老師複姓東方,卻長著一個西式的鷹鉤鼻子,說話犀利,動不動就談談人生。
人說瀕死之人的意識最清楚,這下我體會到了。就在我溼答答地坐在地板上,心臟狂跳,兩條腿不再屬於我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我正在寫一部小說!我接下去要寫的這個字,決定了整部小說的風格和走向。
我看到了前面的那個字,然後是那一行,那一頁,再前一頁……直到第一頁,第一行,第一個字。
媽的,真的有一根線。
清清楚楚,早已註定。
從第一個字落下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已經無可挽回。
我叫韓山,是天底下最最普通的人。我的前20年不值一提,因為沒有一根線能把它串起來,用東方老師的話說:沒活過。
我的小說在20歲時才寫下第一個字。那年我大二,是學校圖書館的常客。我有一個大四的學長,也是同鄉,好像還沾點親。他一直在圖書館勤工儉學,最近調到教師閱覽室當管理員。他主動對我說,可以帶我進去看看。
我的學校是所省屬的師範學院,我對它最大的不滿,就是圖書館裡武俠小說太少了,而且沒有一本不被翻得稀爛。我跟著學長走進教師閱覽室,發現了寶貝——兩套全新的港版金庸小說,《射鵰英雄傳》和《鹿鼎記》。學長一拍胸脯:拿去,只要在一個月內還回來。
我慷慨地把《鹿鼎記》借給了睡我下鋪的朱大宇。他和我一樣是武俠迷,韋小寶是他的最愛。可不到兩週,兩套書同時丟了。
我發瘋似地搜遍了宿舍樓裡的每一張床鋪。朱大宇不當回事,第二天抱來了兩套新書,說是花50塊在地攤上買的。他說:簡單,你讓你那老鄉在電腦上弄一下不就行了。他請我的學長吃了頓烤肉,學長居然答應了,說反正這書從來也沒人借過。我猜真正的原因是他再過幾天就要畢業了。
第二天,我帶著那兩套盜版書去找學長。學長正和一個老師說話,見到我連忙使眼色,還故意大聲說:“學生閱覽室在一樓!”可那老師已經盯住了我手裡的書。我迎來了小說裡的第一個字。
我經歷了難熬的幾秒鐘,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快要窒息的感覺,最後說:“對不起,我把書弄丟了。您看這個可以嗎?”
那個老師原來就是館長。他查了一下電腦,說:“這兩套書原價700塊,看在你挺老實的份上,我給你一個選擇。你可以賠錢,也可以給館裡當一年的志願者,沒工資。”
那是上世紀90年代末,我一個月的伙食費是200塊。我選擇了後者。接下來的整整一個學期,朱大宇都在笑我蠢。
那陣子我也在質疑自己是不是真蠢,或者心理素質太差,但有時又給自己打氣:不,你是誠實正直的人!現在我知道了,什麼都不是,只是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字,然後就跟著感覺寫下去了。
小說這麼寫,真的會要命。
我的小說由此進入第二個章節,這一章的名字叫餘小慧。
餘小慧是我們學校最美的女生。她是音樂系的,不僅漂亮,高考成績、專業考試以及面試還都是全校第一。還有傳聞說,她在中學就拿過全國鋼琴比賽的獎項,高考前被保送上海音樂學院,她爸爸還是某省的一位廳長。
她入學那年我上大三。剛開學的那個月,男生宿舍被她的名字淹沒了。一次有人在宿舍視窗激動地喊了一聲“餘小慧”,結果那扇窗前頓時擠了10幾個腦袋。我也在其中,可惜眼鏡被擠歪了,只看見了一團藍色的影子。
過了一個月,談論餘小慧的人少了,因為朱大宇公開宣佈要追她。
朱大宇擁有極高的威信。他是官二代,老爸是一個地級市的副市長。他本人風流倜儻,高大英俊,是校籃球隊主力,此外還有慷慨仗義的美德,常常請客吃飯,替人出頭。他要追餘小慧的訊息一傳出,就像老虎在自己的地盤上撒了一泡尿。
朱大宇擅長泡妞,有本事把剛見過一面的女孩弄到床上。他經常在酒店開房,女孩走了之後就把我們同宿舍的叫來打牌看電視。可在追餘小慧這件事上,他顯示出了大型貓科動物才有的耐心和迂迴技巧。在第一次約會前,他用了好幾周的時間打探餘小慧的資訊,這些資訊包括:身高1米67,體重50公斤,最愛寶藍色和肖邦,學習認真而不刻苦,獨來獨往卻又能和任何人無障礙溝通,還有,關於她的所有傳聞都是真的。
朱大宇毫無保留地把資訊和我分享。原因無非是兩個,一是我們關係不錯,二是我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
我們關係不錯,主要因為都是武俠迷。要知道在中文系這種地方,喜歡武俠小說是件相當丟人的事,那些有抱負的傢伙都在死磕《追憶似水年華》,或者古代駢文之類的更像文學的東西。我們倆是系裡僅有的不怕丟人的人。
為了首次約會,朱大宇新買了一雙真皮運動鞋,還去做了個當時流行的郭富城髮型。他把我也帶上了,因為這是餘小慧的條件,她不要兩個人單獨見面。對我來說,除了近距離看女神還能白吃一頓,何樂而不為?於是我穿著自己髒兮兮的帆布球鞋就去了。
那是一家牛排餐廳,餘小慧也帶了一個女伴。朱大宇一副紳士派頭,點最貴的菜和飲料,殷勤服務還妙語如珠,把那個女同伴逗得前仰後合。我倒不是個悶嘴葫蘆,可在餘小慧面前,我這個大三學長竟然緊張得開不了口。
餘小慧那天穿一條藍色帶暗花的長裙,戴了一對同色的耳環。我沒敢細看她的臉,甚至沒記住具體長相,只得到了一個印象。那是一種嚴肅而略帶疲憊的神情,是習慣了被人注視的驕傲女生特有的。此外,我還記住了那雙靈動晶瑩的眸子。它一掃過來,我就更說不出話了。
朱大宇是個講義氣的人,他看出我大失水準,於是講了那個圖書館的故事,試圖以此消除我的緊張。“你們說他是蠢呢還是太實在了呢?”他笑道。
這是他那天犯的唯一一個錯。我的小說由此掀開了第二個篇章。
餘小慧掃向我的目光多了起來。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我們又多次在一起玩,吃飯、K歌、看電影之類的。無一例外都是朱大宇買單,也無一例外都是四人行。餘小慧的女伴常常換,而朱大宇的身邊永遠是我。畢業之前,我曾為此專門向朱大宇致謝,他翻了翻白眼說:“媽的,你以為我稀罕你嗎?是餘小慧指明要你!”
我從沒想過和餘小慧在一起。我們的差別之大,就像黃河四鬼和桃花島主的差別。所以當她主動對我表白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那天朱大宇請我們玩高空彈跳。四個人都是第一次玩,一路上大家都很緊張,只有朱大宇不停地吹噓他的冒險事蹟。下了纜車,山頂高風浩蕩,我站在崖上偷看了一眼深不見底的山谷,腿軟子都軟了。朱大宇的臉也白了,強笑著對餘小慧說:“我先探探路。”他話音未落餘小慧就跳了下去,幾秒鐘後,崖下傳來她清脆的歡呼聲。朱大宇的臉更白了,又花了一分鐘給自己打氣,才哆哆嗦嗦地蹦下去。餘小慧的女伴第三個蹦下去。我退出了。
回去的路上,餘小慧問我為什麼不跳。我老老實實地說,高空彈跳對近視眼來說太危險,萬一視網膜脫落就慘了。朱大宇笑我是膽小鬼找藉口,餘小慧卻說:“他不怕做膽小鬼,這不是勇敢是什麼。”
回到學校時已經很晚了,餘小慧要我陪她在校園走走。朱大宇狠狠瞪了我一眼,大步走開了。我的腿腳都不聽使喚,就像飄在一個夢裡。
走到僻靜處,餘小慧在一張長椅上坐下,說:“坐呀。”
我坐下了。
坐了一會,她把頭靠到了我肩膀上。我喘不上來氣,一動也不敢動。我不記得我們就那樣依偎了多久,只記得她身上綿密複雜的香味。回到宿舍,我才發覺背上都溼了。第二天下課時,她在走廊等我,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圖書館。
我想不通她喜歡我什麼。我是天底下最最普通的人。
我生長在一個小縣城,父母都是捲菸廠的工人。他們一生順利,沒操心過任何事,包括我和我的雙胞胎妹妹的前途。我既不富也不窮,既不帥也不醜,既不聰明也不笨,既不刻苦也不放蕩,成績不前也不後,運氣不好也不壞,眼鏡度數不高也不低,既不熱愛什麼也不痛恨什麼,既沒有美德也沒有惡習……
我問過餘小慧:“到底喜歡我什麼?”
她說:“可能是你身上有股無所謂的氣質。”
這倒是。我最大的長處,可能就是甘心做一個普通人吧。我的同學們整天大談志向,刻苦鑽研魔幻現實主義,或者拼命考各種證,或者在外面做家教賺錢的時候,我還在沒羞沒臊地看武俠小說。無所謂,最差也是個小學語文老師吧。用我爸的口頭禪說:沒事,又死不了人。
朱大宇有另一番解釋,“她找你,無非是想省心。你不折騰,能讓她用最少的精力把男人的世界遮蔽掉,僅此而已。”
也許他是對的。無所謂了。
餘小慧做我女朋友的事引起轟動,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變得不普通。我很不習慣,面對周圍人的調侃、嘲諷甚至敵意,只好裝出更無所謂的樣子。好在餘小慧很體貼,從沒讓我感覺到不舒服。
我們一週約會兩次,週三和週六。形式很固定:一起吃個飯,然後看個電影,有時間的話再逛逛街。我們輪流請吃飯,吃的都是麻辣燙之類的小吃。有一次我看中一頂藍色的帽子,想買下來送給她,她謝絕了,並且立下了不要互贈禮物的規矩。她喜歡逛地攤,買幾十塊錢的衣服,我一度懷疑她有個廳長爸爸是假新聞。
餘小慧從來不跟我說家裡的事。我倒是喜歡跟她分享我的一切,可惜我之前的人生實在乏善可陳,只能講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我學過幾天畫畫就放棄了;我被一個掛在牆上的秤盤割破額頭留下傷疤;我直到12歲才第一次打贏了我妹妹……沒想到她還挺感興趣,我說什麼都靜靜地聽著。她自己的事說得很少,她說:“我的生活就是學習彈琴學習彈琴,我根本沒有生活。”
我們交往半年後才接吻,在此之前不過是拉拉手。看電影的時候我會摟著她,她不主動,也不拒絕,但當我試圖吻她的時候,她會輕輕挪開。我因此被朱大宇嘲笑,還頻繁地夢遺。終於,在22歲生日那天,我壯起膽子說:“能送我一個生日禮物嗎?一個吻。”她想了想,說:“好吧。”
那是我的初吻,也是她的。我們總共接過5次吻,那是夢境中最美的部分,我終於知道了武俠小說裡的“欲仙欲死”是什麼味道。我不敢再做進一步的嘗試,這個夢已經過於美好。
很快,我畢業了,夢該醒了。
我不出意外地成了一個語文老師。這個offer是朱大宇逼著他老爸幫我搞到的,是他老家C市的一所公立中學。我無所謂,反正都是當老師,只要讓我省去考編的麻煩,哪都行。C市距離我老家也不遠,我父母也不反對——又死不了人。
朱大宇是個好朋友,在我和餘小慧好上之後,他有一個月的時間不搭理我,後來他瘋狂把起了妹子,我們的關係就恢復如初了。畢業的時候他說:“你反正是個混混,咱倆還是一起混吧。”
畢業的時候,我沒有和餘小慧做正式的告別,之後也沒再主動聯絡她。她給我打過兩個電話,每次都是閒聊幾句就掛了。隨著時間漸漸推移,我想到她的次數越來越少,緣分已盡,我等著她說再見的那一天。
轉眼兩年過去了,她也畢業了。那幾天我預感到她會來電話,在電話裡把殘夢徹底喚醒。她真的打來了,卻讓我跌入更深的夢。
“你想不想娶我?”她問。
我完全傻掉了,最後憋出一句:“你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你怎麼想?”
“我從沒想過這件事。”
“那現在就想。”
一個晚上過去了,我沒有答案。這似乎不該是個問題,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是吃虧的那一方,可不知怎麼回事,我心裡就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第二天我去找朱大宇。他沒當老師,而是進日報社當了記者。他不在,我給他打電話,他說在出差,要過兩天才回來。
“你幫我想想。”我說,“小慧問我想不想娶她,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他半天不說話,最後突然吼了出來,“媽的還要想嗎?你交了狗屎運了!趕快去吃屎吧混蛋!”
晚上,餘小慧又打來電話,問我想得怎麼樣。我其實還是沒想清楚,但就在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剎那,我做出了選擇。我至今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東方老師說小說家有兩種,一種是深思熟慮型的,另一種跟著感覺走。我顯然是後者。
我說:“你只要想清楚了,我願意。”
“好的。我明天就回家,你能來我家一趟嗎?”
我去了她家。那是濟南市區的一個高階小區裡的一個套房,簡潔大氣,客廳裡沒有電視和長沙發,只有一架三角鋼琴。她父親叫餘振聲,銀灰色的頭髮很有範兒,我第一眼就相信了他是個廳長。我沒見到她母親,連照片也沒有。
餘振聲親自做了一桌菜,還開了一瓶茅臺。我酒量淺,也不好意思多喝,餘振聲也不勸酒。餘小慧洗碗的時候,他把我叫到陽臺,說:“我給小慧準備了1百萬,算是嫁妝吧。可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不會收的。我轉給你吧,你要答應我,永遠別告訴她。還有,這錢只能用在你們的家庭開支裡。能做到嗎?”
我猶豫了一下,說:“這錢小慧不要,我就不要。”
他似乎有點吃驚,但沒再堅持,又說:“我給小慧在這兒找了個工作,你願意調過來嗎?”
當然無所謂。“我願意。”
“你想去什麼單位?”
“我好像只會教書。”
“好。”
我們第二天就領了結婚證,一個月後在我老家舉行了婚禮。餘小慧那幾天的表現無可挑剔,獲得了親友們的交口稱讚。我爸樂得合不攏嘴,我媽卻表現出了女人的奇怪直覺。我們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她握著我的手,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說了句:“既然結了婚,就好好過吧。”
她的直覺是準的。婚後第5年,我終於知道了餘小慧選擇我的真正原因。
我的小說在這裡加入了一條複線,這條線的名字叫邱宜行。
邱宜行是我那所學校的教導處主任。我入職報到那天,他跑前跑後地帶著我辦手續,熟悉校園的環境,幫我把行李扛到宿舍,還自掏腰包擺了一桌酒為我接風。
邱宜行是個胖子,肚子溜圓,偏偏步態又很輕盈,走得快的時候,那個肚子會晃出一種奇特的靈動韻律,讓我想到江南七怪裡的韓寶駒。那是八月的一天,他那張肉乎乎的臉上全是汗珠,那對又圓又小的眼睛閃著靈光,顯得格外生動親切。我一再舉杯說“謝謝主任”,他一再笑著說“什麼主任,叫我老邱”。
這個老邱的情商之高、待人接物之圓熟,令我欽慕不已。我以為他至少35歲了,後來才知道,他那年剛剛30歲。
邱宜行很關照我,編課程表之前會徵求我的意見,有短訓的機會會替我爭取,還在週末值班的事情上為我出面求豁免——“小韓需要時間寫小說,咱們學校要保護這種人才!”我紅著臉謝絕了,“寫小說”不過是有一回喝多了隨便說說的。我是有過兩三次寫小說的衝動,可就連一個短篇也沒完成過。
我和邱宜行的交情與日俱增,和我一同入職的幾位同事也都有相同的感覺。學校裡也有些對邱宜行不友好的傳聞,比如好色什麼的,不過在我們這一批人中,這類傳聞從來傳不動。
在這一批新人中,我和三個人走得最近:文縐縐的語文老師陳熹、大嗓門的物理老師路明生,和漂亮文靜的英語老師孫琳。我們四個輪流做東請客,每一次邱宜行都是坐主位的那個人。酒酣耳熱的時候,他喜歡分享他的人生經驗。他畢業於某個名牌大學的哲學系,口才很棒。在酒桌上,我不止一次由衷地對他說“多謝指點”,其他人也一樣。每到這時,他總是綻開兩片肥厚的嘴唇。孫琳覺得他微笑的樣子很慈祥,還給他起了個“慈祥哥”的外號。
小說複線的主要事件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毫無徵兆地出現了。
那是一個週六,我值班。和往常一樣,我昏天暗地讀了半天武俠小說,肚子餓了就出去找東西吃。
我走在空蕩蕩的辦公樓裡,忽然聽到了一些細微的不尋常的聲音。接著一間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女人跑了出來。我認出是孫琳,下意識地喊了她一聲。她沒應,也沒停步。緊接著一張胖臉出現在門口,是邱宜行。
邱宜行露出了標誌性的慈祥微笑,“你值班?”
高跟鞋急速敲擊地板的聲音嘩嘩蕩過來。我問:“她跑什麼?”
邱宜行嘆了口氣,“這個孫琳啊,太脆弱,遇上點小事就哭哭啼啼的。”
我決定不去過問別人的隱私,“哦,你還不吃飯?”
“我還得加班,你去吧。”他砰地一聲關了門。
當天晚上,孫琳來我的宿舍,哭哭啼啼地說,邱宜行對她性騷擾,不僅“佔了她的便宜”,還以“永遠罩著她”為誘餌,試圖有進一步的行為。
我不相信邱宜行會做出這種事,但更不相信孫琳會撒謊。這是個單純善良人畜無害的女孩,天然能激發男人的保護欲。而且我得承認,我挺喜歡她的,在和餘小慧領結婚證之前,一度把她當成潛在的物件。
“我要告他,你能給我作證嗎?”她說。
我又想到了邱宜行的好,說:“我先跟他談談,要是能讓他向你道歉,賠償你的損失,可以和解嗎?”
她同意了。
我給邱宜行打電話,說要跟他談談關於孫琳的事。邱宜行讓我在他家附近的麥當勞等他。我等了幾分鐘,他一搖一擺地來了,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聽到我提出的要求,他呵呵笑了。
“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嗎?證據呢?”
我說:“做了就是做了,不敢承認嗎?”
“你啊,武俠小說看多了。”他搖搖頭,“你被那女的利用了,回去吧,忘了這事,我不怪你。”
我說:“那你發誓,你沒做過那些事!”
他肥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韓山,知道我喜歡你什麼嗎?就是有點憨。你呀,太單純,經的事兒還是太少。今天這事,我就當你是喝多了,不跟你計較。不過你記住,我這人也有點憨。要有人跟我對著幹,我一定會讓他很難受。”
他一搖一擺地走了。我買了兩瓶啤酒帶回宿舍,讓孫琳寫檢舉信。我也寫了一封,詳細描述了在辦公樓裡的情形,簽好名交給了她。
孫琳突然有點猶豫,“你不怕邱宜行報復嗎?”
“我不怕,大不了不幹了唄。”
“你真是個爺們。”
我在那一刻也覺得自己是個爺們,所以一直沒告訴她真相——我剛剛和餘小慧領了證,我的岳父要把我調到省城工作。
這個爺們是摻了水的,摻了水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我付出了代價。
孫琳把實名舉報信寄到了教育局,紀檢組立刻開始調查。但不知道為什麼,孫琳突然改口,否認了信裡所寫的大部分細節,說是由於自己過分敏感,誤解了邱宜行正常範圍內的動作和語言。那晚她喝多了,才在一時失控的狀態下寫了檢舉信。
紀檢組只和我談了5分鐘,重點放在我們是不是喝酒了,然後就沒了下文。我問孫琳怎麼回事,她不肯說。沒多久她就調到了另一所學校。
那個月輪到趙熹請客,我不想見到邱宜行,所以沒去。反正就要離開這鬼地方了,無所謂。
但是又過了幾天,餘小慧冷不丁地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說,她已經被附近的一家公立小學錄用了,一開學就上班。我傻眼了。
“那你省城的工作怎麼辦?”我問。
“那是我爸的事,和我無關。”
我猜東方老師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給個評論:太他媽狗血了!
東方老師說,小說是對人生的模仿。我覺得應該倒過來:人生是在模仿小說。我和餘小慧的婚姻生活就是如此,這模仿是如此刻意、用力過猛,連我這個遲鈍的人都常有超現實的感覺。
餘小慧在C市找到了工作,我們很快安了家。我們買了一套兩居室的二手房,我爸媽出了20萬做首付。餘振聲曾讓餘小慧全款買下來,她堅決不要,最後只肯接受一輛車做嫁妝。餘振聲讓她買輛好車,她卻只挑了一輛大眾捷達。餘振聲還要送她一臺三角鋼琴,最後她只買了一臺二手珠江鋼琴。
在物質上,餘小慧是我見過的最沒有要求的女人,就連我那個小鎮妹妹還滿口LV愛馬仕,就連我媽都會向廣場舞隊友炫耀她的貂皮大衣,可餘小慧全無這方面的習氣。她穿地攤買的衣服,用最基礎的護膚品,照樣光彩照人。我給她買的最貴的東西是一個鑲碎鑽的小婚戒,是她自己挑的,不到3千塊。朱大宇罵我小氣,可她很喜歡,至今那仍是她身上唯一的首飾。
我們收入不高,可從來沒有為錢的事情煩惱過。餘小慧收了兩個學琴的孩子,每週在家裡上一個下午的課。不過她不是為了錢,只是因為“孩子有靈氣”。還有好多家長想把孩子送來,她不收。
餘小慧從小學音樂老師的工作裡得到了樂趣,我們聊天的內容有一多半是她的學生。由於她的簡歷實在出色,教育局一開始想把她當重點人才培養,但她拒絕了所有額外的職務,以及各種別人爭都爭不到的培訓機會,只是專心地教她的音樂。過了幾年,這一類的好事也就再也不找她了。
她不在乎,她有太多事要忙了:彈琴、聽音樂、讀書、跑步、插花、制香……她的每一分鐘都很充實。
插花和制香是她在婚後養成的愛好。家裡有個義大利的藝術玻璃罐(是我們買過的最貴的東西),那裡面每天都有新花樣。她還買來各種小工具和香料,做成香水或者香粉。她身上的香水全是自己做的,家裡總是瀰漫著各種香味——有時是奇怪的味道。
和餘小慧相比,我的生活可謂悲慘。孫琳那件事之後,我在學校就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整天累得像頭驢。每週一天的休息,我倒是想多陪陪餘小慧,逛逛街爬爬山什麼的,可她總是說不需要,要我多睡覺。
很明顯,這樣下去我們之間的差距將越來越大。我試圖自救,首先想到的是辭職創業。有一段時間我滿腦子都是開校外培訓班的想法,可餘小慧說:“創業比當老師還要累,何必呢?”
朱大宇也說:“創業?你像是創業的人嗎?你扛得住壓力嗎?你扛不住小慧是不是還得替你扛?你他媽的忍心嗎?”
他還說:“你有了餘小慧,已經把好運氣都他媽的耗盡了,工作上受點苦是應該的,太圓滿了會折壽的!”
朱大宇是個混蛋,可這混蛋的話在理。所以我收起了創業的想法,開始在學校擺爛。我一旦擺爛,邱宜行也拿我沒什麼招了。我開始把精力放在家庭上,也就是說,討好餘小慧上。
我照著菜譜學做菜,有半年時間幾乎天天都回家做飯。我還照著婚姻指南里教的,時不時製造一點小浪漫:給她買個小禮物、開半天的車去泡個溫泉、訂一個好餐廳請她吃頓燭光晚餐……可她的回應從不熱烈。
她總是淡淡的。我感覺她更喜歡和孩子們,或者跟自己玩,我們之間好像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看不見,也就無從發力去捅破,就連做愛也沒用。在這件事上,我自然是熱情萬丈,可她的回應——怎麼說呢,非常禮貌得體。去他的禮貌得體!可禮貌得體有什麼錯呢?我已是被命運垂青的人,怎麼還敢心生怨念?
我媽以女人的直覺,一眼看出了我們的問題。婚後第三年,她和我爸來小住了幾天,臨走的時候對我說:“你們得趕快要個孩子,有了娃,這日子才會熱乎。”
我提過生孩子的事,餘小慧回答得很乾脆,“我想再多玩幾年,30歲以後再說好嗎?”從此我再也不提——這就是我們的相處模式,她帶給我一個人間好夢,我的職責就是別醒。
我又撿起了武俠小說,可它們變得味同嚼蠟,可見我已經被生活磨鍊成了不相信童話的人。我還嘗試過釣魚和健身,可魚竿只用過三次,健身卡也差不多,可見我既無定力也無毅力。有一陣子我重新和朱大宇走得很近,跟著他出入各種酒局(那會記者還很吃香,常常有人請客),還染上了酒癮。這些自救方法沒有讓我變得更好,反而讓我和餘小慧之間的鴻溝越來越深。我們做愛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在我染上酒癮之後,甚至開始分房睡。
我最成功的一次自救,是寫小說。
那是一次大醉之後,痛定思痛做出的決定。那會我們班上已經出了6個省作協會員,有4個人出版了長篇小說。我想:沒準我也行?
有將近一年時間,我每天從晚飯後寫到12點,真的憋出了一個長篇小說。那段時間,也是我和餘小慧婚後最舒服的一段時間。我寫作的時候,她會煮一壺普洱茶放在我的案頭。我們恢復了做愛,那一年我沒喝過酒。
可出版社的編輯不買賬。我用了半年的時間尋求出版,直到那顆滾燙的心涼透。朱大宇看過小說之後說:“哥們,天底下可能只有我肯對你說實話,你不是吃這碗飯的人。”
餘小慧鼓勵我繼續寫,可我寫不動了。我沒有當一個作家所必要的慾望、毅力、創造力和厚臉皮,我的生命力只夠寫這麼一個東西。朱大宇懂我,我只是個普通人。
我的酒癮又犯了,常常一個人躲起來買醉。有時是在一家湘菜小餐館,有時在江邊。我什麼酒都喝,喝的最多的是當地產的一種叫“女幾”的便宜白酒,經常喝到餐館打烊,或者被江風吹透,那個餐館老闆的兒子不止一次把我送回家。有一天我被學校的電話吵醒,發現已經誤了兩節課。掙扎著爬起來洗臉的時候,被鏡子裡那張憔悴黯淡的臉嚇了一跳。我聞到身上濃濃的香水味,腦中浮現出餘小慧噴香水時厭惡的表情。
如果東方老師在這裡,他會說:醒醒吧,你的小說得來點帶勁的東西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桌好菜,還買了一瓶紅酒。我們默默吃完飯,我洗了碗,她仍坐在餐桌旁,問我:“有什麼事嗎?”
我說:“咱們離婚吧。”
她沒說話,只是盯著我看。我說:“我是個爛人,我配不上你。”
“和我在一起,你不開心吧。”
“是,不開心。”我在身體裡鑿開一個口子,陳年的委屈噴湧而出,“我想讓你開心,可我真的做不到。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累了,你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應該也很累。”
她沉默了一會,說:“我要對你說些事。”
那個晚上,餘小慧對我說了生平最多的一次話。上初二的時候,她父母離了婚。她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但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在中考前休學,隨後被診斷為抑鬱症。父母向她發誓,說離婚是假的,只是因為一些和法律、財產相關的問題,才不得不暫時分開,等到父親退休,這個家會恢復如初。
她不太懂,也不想細問。抑鬱症狀消失了,她考上了重點中學,拿下了一個鋼琴比賽的大獎。就在這時,時任某廳廳長的餘振聲被捲入一宗貪腐案,雙規達半年之久。雖然後來從輕處分,但那半年足以讓她變了一個人。她沒有再度陷入抑鬱,相反對任何事情都變得不在乎。她拒絕了父親千方百計弄來的上海音樂學院的保送生資格,自作主張地到了我們那個破學校。就在高考之後的那個暑假,她的母親嫁給了一個深圳的商人。第二年的暑假,父親把一個男人介紹給她認識。那男人是一個大領導的公子,對她很熱乎。她覺得噁心。
她說得很慢,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很清晰。那是深秋的一天,涼風微動,我第一次如此細緻、如此深切地凝視她的臉。這張臉五官立體,有英姿颯爽和不怒自威的效果。但那個晚上,那個纖細的鼻子不時輕輕翕動,顯得楚楚可憐。
她說:“對不起,我利用了你的善良。”
我懂了。她選我,就因為我是天底下最最普通的人。奇怪的是,這個事實並沒有傷到我。
“我不開心,是我自己的問題,我這輩子都沒法真正開心起來。”她說,“我也沒有能力讓你開心。你要是決定了,我沒有意見。”
“你愛過我嗎?”我問。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她的目光滑落在自己的玉質的鼻子上。沉默中,窗外飄來花香越來越濃。
“我不放你走。”我說。
她搖搖頭,還想說什麼,我吻住了她的嘴。她推開我,說:“我利用了你!”我扔掉眼鏡,更用力地吻她。她的身體開始發燙,我們做愛,我第一次感覺酣暢淋漓,做完才發現沒有戴套。我剛要找一句合適的情話來說,她突然跳了起來,“糟糕,我要去買藥!”
我睡了個非常香甜的覺。第二天一醒來,餘小慧說:“咱們創業吧!”
我曾在某本小說裡讀到一句話:“人不是活一輩子,不是活幾年幾月幾天,而是活那麼幾個關鍵瞬間。”
這幾個關鍵瞬間,就是小說課裡的“梗概”。一部小說就是梗概裡的那幾句話,而那幾句話裡,一定有一句是最關鍵的。你是什麼人,你的墓碑上刻什麼字,都是這句話決定的。
東方老師說,毫無疑問,這句話出現之前的一切都是序言,從這句話開始,小說才正式開始。
我的這部小說,就從這裡開始了。
我對餘小慧說:“咱們不用一塊辭職,我先去試試水。”
她說:“那多沒意思,我就是要跟你一塊。”
我們同時遞交了辭職報告,然後全力以赴開始創業。我們動作很快,不到一個月就租好了場地、買齊了教具、做好了招牌、談定了老師、印好了招生廣告。萬事具備,只差一個辦學許可證了。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管這個證的人是邱宜行。
孫琳事件對邱宜行毫髮無傷。他第二年就升為副校長,兩年後成為全市最年輕的中學校長,又過了兩年,他上調教育局當了一個副處長,半年前成為校外教培處處長。呵呵,命運如果是個小說家,一定就是最狗血的那種。
一開始我沒太沒回事,我們符合一切資質要求,他就算再壞,又能耍什麼花招呢?可我還是低估了一個壞蛋能把花招耍到什麼程度。兩個月過去了,我們的證就是辦不下來。我不停地催促,後來又投訴、上訪,可統統沒用。邱宜行也不明確地說有問題,只是用無窮的花樣拖著不辦:程式問題、人手問題、檔案格式問題、時間問題、影印機問題……把這些花樣寫出來,肯定就是一篇好看的小說。我直接找過他兩次,他每一次都客客氣氣,用慈祥的笑容把我打發走。
我請朱大宇幫忙,他找到教育局一個副局長的關係,但也沒用。他咬牙切齒地說,邱宜行風頭正勁,在市裡也有後臺,就算局長出面都不一定管用。朱大宇的老爸已經退休,我知道他盡力了。
邱宜行兌現了那天在麥當勞說的話。從此以後學校的任何好事都沒我的份,而所有吃力不討好的事都會落到我頭上。我成了全校唯一一個連續在初三帶班的老師,同時還要兼初一的課。這明擺著是欺負人,連頭腦最簡單的趙熹都說:邱宜行實在太過分了。趙熹替我打抱不平,結果成了第二個連續在初三帶班的老師。他一怒之下辭職創業,開起了自己的校外培訓班。
我曾試圖改善和邱宜行的關係,但沒用。他表面上對我還是客客氣氣,但我連續三次請他吃飯,他三次都說同一句話:“那就去你家。”我從此放棄了和他修好的想法。
邱宜行對餘小慧有賊心,這我早就看出來了。我們結婚的時候沒在C市辦婚禮,只是簡單在酒店擺了兩桌。我沒請邱宜行,他卻不請自來,還強行塞給餘小慧一個紅包。那天他喝高了,非要去唱歌,唱著唱著還非要拉餘小慧跳舞。餘小慧沒給他面子,進了洗手間。他倒是怡然自得地晃著大肚子一個人舞起來,舞著舞著來到我身旁,摟著我說:“你有個這麼漂亮的老婆,可得小心啊!”
餘小慧出來了,要先走。邱宜行攔著不讓走。朱大宇說:“媽的,我陪你唱到天亮!”一邊把我和餘小慧推了出去。
寒假結束,新學期開始了,一向淡定的餘小慧也著急了,親自去了兩趟教育局。我陪她一起去的,第一次邱宜行不在,第二次他在辦公室接待了我們。他笑眯眯地給我們泡茶,主動聊起從前的事。餘小慧再三把話題拉到許可證上,他一次次地又扯回去,而且越來越過分——“像你這樣的美人去做校外培訓?教小屁孩彈琴?這也太委屈你啦。韓山,你這傢伙,你這叫暴殄天物你懂嗎?”
餘小慧忍不住了,起身就走。我也跟著走。邱宜行追到門口,摟住我肩膀說:“兄弟,我真的好喜歡你,你咋還是那麼憨呢。”
回去的車上,餘小慧把音量調到最大,柴可夫斯基的鋼琴曲轟響了一路。快到家的時候她調低音量,說:“咱們走吧。”
“走?”
“離開C市,哪還能沒一碗吃。”她說,“你想去哪?我都跟你走。”
我本能地不想走。由此可見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普通人貪戀舒適區,普通人寫不好小說。我說:“我再想想辦法,實在不行就走。”
我想來想去,想到了一招。
我來到邱宜行的辦公室,他剛好一個人在。我小心地關好門,來到他辦公桌前,壓低聲音說:“我再三考慮,終於想通了,邱處……”
我緩緩把手伸進外套,那裡是一個裝著兩萬塊錢的信封。邱宜行果然是老江湖,他的反應和我預料的一模一樣(可見我還是有一點寫小說的小聰明的),只聽他輕咳了一聲,說:“是公事嗎?”
“不是不是。”
“既然不是公事,那就別在這兒說。”
我急忙縮回手,說:“那您定個時間地點,我請您吃飯吧,喝茶也行。”
“飯就不吃了,你們創業的人,錢得省著花!”他說,“老博物館後門你知道吧,我剛好要去那邊辦點事,咱們就在那說會話吧。六點半可以嗎?”
這是位於老城區一條僻靜的街道,一邊是老博物館,另一邊是文化館。兩個地方平常都是門可羅雀,這條路也很清靜,兩旁都是高大的楊樹和圍牆,每天都有人在這兒跑步。
這天下午下起了雨,沒人跑步了,街道愈發清靜。我提前十分鐘開車來到博物館後門,門口正在施工,有好長的一段圍擋,不見有工人。我把車停在圍擋盡頭,沒熄火,緊張地觀察著前方和後方。天黑壓壓的,路燈還沒亮,那部開了7年的捷達吭哧吭哧地打著雨刮器,時間一點點接近6點半,懷裡的那個信封越來越沉。我做著深呼吸,檢查了一下錄音筆和手裡的錄音機,這時我又想起了那件事。
邱宜行當校長的時候,教育系統拿到了一批市裡的低價統建房,每所學校都分到了幾套。按照公佈出來的標準,我有資格申請,而且排名很靠前。我遞交了申請,但結果出來,連一個剛入職兩年的小年輕都有,就是沒我的份。
我氣炸了,衝進校長辦公室。邱宜行一點也不吃驚,兩片肥嘴唇擠出一堆官話,讓他的行為顯得無可挑剔。我忍著氣說:“那件事情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
“不說這個,和這事無關。”他打斷我,忽然一笑,“你們結婚幾年了?”
“5年。”
“怎麼還沒要孩子?要是有孩子的話,我倒是能幫你爭取一下。”
“她還不想生。”
他開始說起混蛋話,小眼睛裡的賊光越說越盛,最後說:“這樣吧,讓小慧來找我,我好好開導開導她。要是我們聊得順利,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
他笑嘻嘻地看著我,一點也不在乎我眼裡正在噴射的怒火。可我只是個普通人,武俠小說裡的人物永遠只是我的想象。我沒有一拳砸扁他的肥臉,只說了一聲:“去你媽的!”
他搶步替我開門,笑嘻嘻地說:“我就喜歡你這憨勁。哦對了,那件事你也不用向我道歉。”他湊到我耳邊,一字一字地說:“我就是把她操了。”
要是當時錄下來就好了——我時常會有這樣的念頭。我又一次檢查了錄音筆和手機,就在這時,一輛計程車在我前方停了下來。
一個穿西裝的人下了車,撐起一把黑傘,快步走來。看那個圓肚子我就知道是邱宜行,他提前了一分鐘。我放下車窗,喊:“快上車!”
邱宜行一屁股坐進車,車身一陷。我關上車窗。他拍拍置物箱,笑道:“還是那輛捷達啊。”
我說:“還是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不用不用,我還有別的事。有什麼事你就說吧,咱們是老朋友了,你有話直說,千萬別客套。”
我畢恭畢敬地把演練多時的話說了出來,為了能錄得清楚,我的音調可能略高了點。“處長,我就想讓您知道,我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不懂事的年輕人了。我辭了職,除了搞點培訓,別的又不會做。您是我的老領導,剛好又管著這一塊,我希望以後還能跟著您多學習。”
我掏出那個信封遞了過去。他不動,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這是什麼?”
“沒什麼,就是一點小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他皺皺眉,接過信封,開啟一看,表情就像突然發現身上有一條蛇。“錢!韓山啊韓山,你這是幹什麼!”
我心臟狂跳,“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許可證的事拖了那麼久了,邱處,您高抬貴手,就給我辦了吧。”
“韓山你聽好了!”他厲聲道,“許可證的事我正在按程式給你辦,你不能這樣!你這是行賄你懂嗎?”
他的怒吼如同一連串炸雷。我被劈倒,動彈不得。
他開啟車門跳了下去,撐開雨傘,繞到我這一邊,敲敲車窗。我放下車窗。他掏出手機,按下一個鍵,又把那個信封衝我晃了晃,說:“這是行賄的證據,很遺憾啊,我也保不了你了。”
我大腦短路,有幾星火花噼啪響著,是在提醒我把證據搶回來,可我軟得抬不動指頭。
他站著不動,以勝利者的姿態享用了一會我的表情,又湊到我耳邊,“你和小慧商量一下要怎麼辦,不過要抓緊時間,過了今晚,我是保不住你了。”
他咧嘴一笑,一搖一晃地走了。
他如果不說“小慧”兩個字,我很有可能一直動彈不得,那麼隨後的事情都不會發生,我的人生會是另一種寫法。
可沒辦法,你在寫作的某個時刻就是會被本能接管。那野獸般的本能,就連最普通的人也有。
我踩下油門。他飛了出去。我再踩油門,衝向他落地的地方。在最後一刻我用全力踩住了剎車。我跳下車。車輪距離他的頭只有幾釐米。他頭上有血。我用力拍他的臉,他沒動。我把他塞進後備箱,駛離了現場。
我在機械的狀態裡開著車,沒有違章,也沒有錯過任何一個路口。不知過了多久,當意識回來的時候,我發現車已經停在了地下車庫,我自己的車位上。
我打電話讓餘小慧下來。她來了。我指著後備箱,她開啟立刻又蓋上,坐到我身邊,說:“沒事,不管發生了什麼,都沒事。”
她的鎮定感染了我。我把經過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思路居然很清楚。我沒有漏掉那句話——“你和小慧商量一下要怎麼辦”,我看到她嘴邊掠過冷笑。
“先弄回家。”她說。
我們沒敢走電梯。我揹著邱宜行爬到了9樓。真怪,我連1千米都沒有跑過,這回居然都沒有停下來喘口氣。
不過一進家門我就癱在地上,大腿抖個不停。餘小慧拿來熱毛巾和一杯熱水,又給我揉了半天腿,我才慢慢緩過勁來。最後,我們把邱宜行抬到書房的小床上。我說:“我去自首。”
她瞪了我一眼,沒說話,大步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她瞪眼是什麼意思,想追出去,可實在動不了。餘小慧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卷透明膠布。她用膠布把邱宜行的兩隻手捆在床頭,又把兩隻腳捆在一起,接著封住了嘴,拍拍手說:“等等看吧。”
“等什麼?”
“等他醒。你快去洗個澡,別感冒了。”
她把我扶到衛生間。熱水淋在身上,感覺好多了。忽然有一陣異樣的聲音傳來,我光著身子就衝了出去,居然跑得很快。邱宜行已經醒了,正在拼命扭動掙扎,喉間發出沉悶的聲音。
“別動!別叫!”餘小慧說,“我把膠布拿掉,有話好好跟我說,可以嗎?”
邱宜行不動了。餘小慧剛揭開他嘴上的膠布,他立刻嚎了起來:“餘小慧!韓——”
餘小慧重新封住了他的嘴,說:“沒失憶。”
原來她是在做失憶測試。要真是失憶,那可就簡單了,可那是狗血電視劇才會有的事啊。我說:“算了,我去自首。”
“還好他沒裝失憶。”餘小慧說,“要是他假裝,那才真麻煩。”
我這才想到了假裝失憶的種種可能性,不禁對餘小慧又多了幾分佩服。假裝失憶,那應該是懸疑小說裡的事。她又不看懸疑小說,是怎麼做到的?
她突然問:“他的手機呢?”
我完全想不起來手機的事了,“可能在車上?”
餘小慧起身就走,我攔不住,只好繼續洗澡。
我洗完澡,她打來電話,說車上沒有,她要去事發的地點找找。我說我也去,她說她已經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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