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網路時代,閱讀變得支離破碎,警句遠比論著腿長

今天是臘月初八,是春節的序幕,也是梳理和勾勒過去一年中種種變化的節點。陳平原教授在本文中以“讀書六章”,來辨析閱讀的正面、背面與側面,藉以平衡得失,安頓身心
提起對近年閱讀的觀察,陳平原教授說自己的經驗,已經不太適合於年輕一代。“當今中國,誰在讀書,如何讀書,以及讀什麼書,變得不再那麼‘確定無疑’了”,在他看來,面對這個急遽變化的世界,年長一輩也沒有太多經驗,尤其是當今網際網路時代,幾乎所有人的生活及閱讀習慣,都被手機及網路改變了——具體表現就是拒絕邏輯嚴密的長篇大論,而欣賞跌宕起伏的殘篇斷簡。比如網上廣泛流傳的《陳平原|當代人讀書的三大歧途》,雖然每句話都是陳教授說過的,但這篇“名文”卻是經由三篇文章拼湊出來的,。
三十年後的閱讀將變成什麼樣?何為“為己之學”?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陳平原教授的文章《讀書的“陰晴圓缺”》。

讀書的“陰晴圓缺”
陳平原·文

陳平原(陳逸航攝)
念過蘇東坡《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大都記得“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此中隱含的人生哲理,十分淺顯,但又好像很深奧。記得並不難,難的是真正體會與認可。說“悲歡離合”有點太戲劇性了,那就換個近乎無情的說法:讀書的“陰晴圓缺”。
同樣談“閱讀”,書香社會的提倡與校園學風之激盪,不太一樣。這其中牽涉論述的角度與評價的尺寸,還有線上與線下的差異,我希望兼而得之。
2024年四月的一次演講,提問環節,一位女生舉手,說話很急切,且有點纏繞,但我大致聽明白了,那就是質疑為何不改為線上直播,把這麼多人集中到大禮堂聽講座,有必要嗎?主持人很尷尬,我說沒關係的,我願意回答此類挑戰性提問。
作為演講者,我們必須儘量避免陳詞濫調,直面當下中國大學生的生存處境、精神困惑以及實際需求,這樣才能吸引線下聽眾。為何特別提“線下聽眾”,那是基於我對北大課堂的觀察。三年疫情的後遺症之一,便是那利弊兼有的線上教學。端一杯熱茶或咖啡,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線上課程,還可以不斷走動,隨時接電話或刷簡訊,這比正兒八經坐在教室裡聽講,要舒服很多。
大學校園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種求知若渴的學習氛圍,以及沒有任何功利目的、上天入地的自由探索,已經不復存在。更多的是應付日常功課,以及對於成績的分分計較(因牽涉績點與保研)——這還不說那些已經徹底躺平的。我曾經感嘆,教了這麼多年書,終於明白為何大學課堂需要點名或簽到。如果不點名,且沒有考試製度,或大學不發文憑,今天的青年學子,是否還願意走進教室或演講廳?我相信,沒幾個人敢拍胸脯、打包票的。
我知道今天的大學生、研究生很難,就業狀態不理想等,悄然改變了中國大學校園的生活節奏與精神氛圍。此外還得考慮科技的突飛猛進(比如人工智慧),使得人文學者在公眾場合談讀書,變得越來越艱難了。長輩的經驗,已經不太適合於年輕一代。當今中國,誰在讀書,如何讀書,以及讀什麼書,變得不再那麼“確定無疑”了。
這個時候,你再說“開卷有益”之類的老話,就顯得有點不合時宜。因為,無論讀書還是生活,凡吹噓“有百利而無一弊”的,均屬騙人。必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裡看外看,知其難也知其易,知其利也知其弊,那才是通達的見解。因此,本文以“讀書六章”,來辨析閱讀的正面、背面與側面,藉以平衡得失,安頓身心。
讀書之高調與邊緣
Carafe and Book by Juan Gris, 1920
就從聲名顯赫的“世界讀書日”說起吧。此節日全稱“世界圖書與版權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95年設立,1997年被引入中國。比起同樣引入此節日的其他國家,中國明顯後來居上,因為,中國政府想辦的事情,一般都會“盛況空前”。最近這些年,此類活動越來越有儀式感,轟轟烈烈之餘,也不無形式遠大於內容的隱憂。作為年長的學者,我當然也被捲入其中。2024年的讀書節期間,我總共出席六場活動,不提兩場嘉賓捧場,就說那四場需要認真準備的講座與對話:4月20日,出席《環球時報》英文版創刊15週年暨“閱讀春天”分享會;4月21日,出席在涵芬樓舉辦的“學問的邊界與跨界的努力——《陳平原文集》新書對談會”;4月22日,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做專題講座,題為《誰在讀書,如何讀書——兩個甲子的閱讀記憶》;4月23日,參加在海南大學舉辦的“今天,我們應該讀什麼書——學術界、文學界、出版界名家對談”。又不是帶秘書的大領導,這麼密集講話,怎麼可能都精彩呢?可這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擋不住朋友們的熱情邀約。邀約的理由很簡單——國人“讀書”正在滑坡,好不容易有個“讀書節”,你還不趕緊站出來幫著吆喝?
讀書本是平常事,如今需要敲鑼打鼓而為之,不是好現象。可你以為這頹勢近年才有,也不盡然。歷來高調的“讀書”,表面上風光無限,可在文學作品中,始終處在邊緣位置——不是不存在,而是遠離聚光燈。
2024年四月海口行,我要求參觀海南省第一批文物保護單位瓊臺書院,主要不是為了那建於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的書院主體建築奎星樓,而是那個名揚四海的搜書院故事——瓊州鎮臺署丫鬟翠蓮與書院學生張日旼一見鍾情,面對鎮臺“搜書院”的高壓,山長謝寶略施小計,將避難於此的翠蓮藏於轎中帶出書院。至於結局十分美好,男的考中進士,女的長相廝守,那是閉著眼睛也能想到的。如此傳奇故事,被修飾/改編為粵劇《搜書院》,馬師曾、紅線女主演,日後更有同名電影問世(上海電影製片廠,1956年)。因此,像我這樣不看粵劇的,也都知道瓊臺書院。書院遺址保護得不錯,但最引人駐足觀賞的,還是關於“搜書院”的大幅壁畫以及迴圈播放的粵劇電影。我的感嘆是:書院本是培養人才的機構,但使得其流芳百世的,卻是一個愛情故事。
何止《搜書院》,我們讀湯顯祖的崑曲《牡丹亭》,誰還會計較杜麗娘的“逃學”呢?相比書齋背《詩經》,後花園裡,少女杜麗娘的感受更真實,也更能打動人心——“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好不容易有了正面描寫“校園生活”的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又是如此的陰差陽錯——重點不是如何刻苦讀書,而在女扮男裝、十八相送,以及化蝶等。不管是“自此一別,相忘江湖”,抑或最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反正回憶起校園生活,沒人願意只談讀書。
為何校園裡至關重要、當初念茲在茲的“閱讀”,日後追憶時,全都成了背景音樂或一筆帶過,更有甚者,還成了批判物件——比如現代小說及電影《青春之歌》中的餘永澤,就因其不問世事一心讀書,備受嘲諷。“閱讀”本身缺乏戲劇性,對個體的精神成長可能翻江倒海,而在公眾眼中,卻是波瀾不驚。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導向無數種可能性,且有眾多伴生物。正因此,有人過河拆橋,有人得魚忘筌,不把當初的努力當回事,而更多關注那輝煌或悲傷的“結果”。正是有感於此,十幾年前,我撰寫《失落在康樂園的那些記憶》(《懷想中大》,花城出版社,2014年;【增訂版】中山大學出版社,2022年),專門收錄課程表,描述當年讀書的各種細節,老同學看了心有慼慼焉。
讀書之美妙與殘酷
七十多年前,作家葉靈鳳寫過一則有趣的隨筆《書痴》,介紹麥賽爾那幅題為《書痴》的銅刻——四壁圖書直達天花板,白髮老人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手捧腿夾,渾身上下全是書。關鍵在於,此時此刻,一縷陽光透過天窗,正好打在他的身上,於是給人一種神聖的感覺。所謂“閱讀的光環”,莫過於此。
在我眾多談論讀書的講座中,傳播最廣的,大概是2009年7月11日在國家圖書館講《讀書的“風景”與“愛美的”學問》,講稿初刊2009年8月20日《光明日報》,《新華文摘》2009年21期及《新華月報》2009年21期轉載。那次演講中,我用了三張圖:1588年義大利軍事工程師阿戈斯蒂諾·拉梅利設計的名為“書輪”的旋轉閱讀桌;18世紀法國洛可可風格畫家弗拉戈納的油畫《閱讀中的少女》;以及一張老照片——1940年10月22日倫敦遭德軍轟炸,西倫敦荷蘭屋圖書館牆壁已然傾頹,竟有人乘著敵機離去,在書架前翻閱自己喜愛的圖書。在我看來,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閱讀”,有興致,非功利,且屬於“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問題在於,傳統中國人講讀書,更多關注的是效果。追問讀書有沒有用,實際上說的是投入產出比。可讀書若整天計算實際收益,不說心情欠佳,效果肯定也好不了。就以中國人津津樂道的科舉考試為例——“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宋真宗趙恆),類似的勸學名言,今天你還信嗎?登科後確實風光, 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唐人孟郊《登科後》),但不是所有讀書人都能享受這個高光時刻的。
考不上呢?那可就慘了。還記得京劇《馬前潑水》吧,那是根據《漢書·朱買臣傳》編寫的。窮書生朱買臣屢考不中,妻子崔氏逼他寫休書,而後揚長而去。等到朱買臣高中且當了官,崔氏又跪在馬前求復婚。京劇《馬前潑水》那段 [二六] 寫得真好:“朱買臣貧窮並非假,正所謂家徒四壁我日對著芙蓉花。……你逼定我休書來寫下,那時節鴛鴦兩分叉。……十字街頭攔住了馬,你叫我將你帶回家。我若是將你帶家下,豈不被街坊鄰人恥笑咱。千差萬差你自己差,結髮的夫妻就變成了活冤家。來來來,將桶水潑地下。[散板] 你若能收覆水我帶你回家。” 這“覆水難收”的嚴詞訓斥,讓古往今來無數讀書人揚眉吐氣。可這最為解氣的時刻,實有賴於“足蹬朝靴,頭戴烏紗”。否則,有什麼辦法證明窮書生苦讀的意義呢?
這麼說來,讀書其實也很殘酷,一千二百多年的科舉考試,固然使得無數英才脫穎而出,但皓首窮經卻一無所獲的,比比皆是。看多了古代小說、戲曲,以為中進士當狀元是很容易的;殊不知,若按比例計算,落第舉子的喪魂落魄,那才是“讀書人”的常態。
因此,如何在日常生活中,發現並闡述“閱讀的魅力”,這個工作依舊很艱鉅。記得多年前北大圖書館做過一個很有創意的“閱讀中的少女”專題展,一邊是眾多世界名畫,一邊是北大學生模仿照,同樣的服飾,同樣的姿態,共同彰顯“閱讀”的美感。也就是說,暫時擱置那不一定到來的“飛黃騰達”,盡情享受這閱讀的過程,如此談“讀書”,我覺得更為可取。
讀書之好玩與艱難
談論這個話題,主要採納我的兩篇舊作。2013年5月3日,我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做題為《讀書是件好玩的事》的專題演講,整理稿初刊《讀書》2013年9期,《新華文摘》2013年21期全文轉載。演講稿太長了,我只好裁成兩半,除了給《讀書》的,餘下四節分別刊《人民日報》及《中華讀書報》。
這組文章影響不小,以至我在好多場合被要求題寫“讀書是件好玩的事”。但也有年輕朋友提醒,只說“好玩”不夠,讀書其實很費神,也很傷人的。沒錯,凡事不能只揀好聽的說,也得呈現硬幣的另一面。三年多前,我在某大學演講,主要說了十句話,其中第四句:“艱難玉成的說法仍很有道理。”我感嘆今天的孩子變得很脆弱:“若過分乾淨、敏感、脆弱,全都是玻璃心,一碰就碎,那也太可惜了。要求大家都把你捧在手中,不斷地哄,那是不可能的。”文中談及我給師兄溫儒敏寫書評,題為《百戰歸來仍戰士》。一個早年的學生讀了,說單是題目就讓她熱淚盈眶,原因是,20年前她跟我念書時,聽我說過一句至今記憶猶新的話:“做學問不容易啊,古來征戰幾人回。從政如此、經商如此、做學問也如此,沒有這樣的信念,就不要進來。”《文學教育與成長經驗》,《中華讀書報》2021年10月20日)
閱讀猶如人生,往上走,很難、很難;往下滑,則很輕鬆。好多人開局不錯,但受制於各種誘惑,或碰到巨大障礙,沒能咬緊牙關頂住,而是到某個點上便步步後退。若本身才華有限,或面臨不可抗力,那沒辦法,實在不能苛求。畢竟,“有工夫讀書,謂之福”(清人張潮《幽夢影》),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福分的。讀書好玩,但也很艱難,且隨著社會秩序穩定,階層趨於固化,對於出身底層的人來說,這艱難的一面將越來越凸顯。可話又說回來,世界上,誰都不容易,“撿漏”的機會本來就極少。
說讀書既好玩,又艱難,這道理不難懂。很多人明白其中陷阱,依舊一往無前,因其符合自己的志向與性情。我接觸過不少念人文學的學生,他們感到困惑的還有另外一層,那就是,自己的閱讀似乎與人生脫節。幾個月前在澳門大學演講,一位博士生稱:老師你們這代人很幸福,治學和人生是連在一起的,故一路走來,自得其樂,沒日沒夜,也不感覺疲憊。她說自己能夠吃苦,也知道前路荊棘叢生,可讓她最感困惑的,是覺得目前的研究近乎純粹的技術操作,跟自己的人生閱歷、思想探索、喜怒哀樂沒有關係。我的答覆分好幾個層次——大時代的變化:學術的專業性明顯提升;介入社會變革的難度增大;就業情景不明朗以及預期目標變化;大學校園裡的過度競爭等。不知道如此答覆,能否讓她及她的同學們滿意。但我必須承認,改革開放初期那種知行合一、從容不迫的閱讀環境,很難再有。也正因此,我對年輕一代的迷惘與困頓感同身受,不敢隨便譏諷或指摘。
讀書之養人與熬人
都說“腹有詩書氣自華”,那是真的嗎?現實生活中,常見學者英年早逝的報道,足證讀書之艱苦卓絕。雖說如今專家學者的收入大為改觀,再也不是“造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的時代,但因集中精力閱讀、思考與鑽研,沒那麼多時間進行“健康管理”或“美容修飾”,故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大都精神疲憊,處於亞健康狀態。這麼說,讀書只有“熬人”,哪來“養人”的呢?
三年前我寫過一篇《“養”出來的學問與“活”出來的精神——教育史及學術史上的陳垣、呂思勉、錢穆、饒宗頤》,初刊《北京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文中有一段借題發揮:“一般來說,演員年輕漂亮,學者則老年時更好看,那是因為書讀多了,變化氣質,在相貌上都能呈現出來。排除不可抗拒的疾病侵襲,學問確實能養人,起碼顯得不俗,神清氣爽,從容、舒展、自如。”這當然屬於閒話,不過確實是我閱讀那些老學者照片的真實感受。在我看來,這些博識且睿智的讀書人,學問不僅體現在著作中,也寫在臉上。
引一個不太可信的研究報告,不要說是二手,即便原文,我也沒能力判斷是非對錯。據說耶魯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在《社會科學與醫學》期刊上發表了題為《A chapter a day:Association of book reading with longevity》(《一天一章:讀書與長壽的關聯》)的文章,稱讀書如何如何有助於長壽。這美好的結論有待驗證,但說長期閱讀能預防老年痴呆,這個我信。現實生活中,年紀大的人,若終日無所事事,腦子迅速退化。而保持閱讀、思考與好奇心,大概真的有助於老年人的身心健康。
空口無憑,我講一個熟悉的日本學者的故事作為印證。1932年出生的田仲一成先生,是日本學士院院士、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東洋文庫圖書部長。他的主要著作包括《中國祭祀戲劇研究》《中國宗族與戲劇》《中國鄉村祭祀研究》《中國巫系戲劇研究》《中國地方戲曲研究》《中國戲劇史》《明清的戲曲》《中國鎮魂戲劇研究》等。1993年我到東京大學訪學時,他剛好即將退休,校園裡傳說他一年365天,風雨無阻都到學校工作。我向他求證,他很認真地說,不是的,新年那兩天學校關門,他只能呆在家裡。我在北京大學出版社主持的“文學史研究”叢書收入他兩部大作的中譯本《中國祭祀戲劇研究》(2004)和《中國戲劇史》(2011),因此他每次到北京總會小聚。記得有一回酒酣耳熱,他說起當初東大法學院畢業,轉學中國文學時,如何被很多人嘲笑。因東大法學院畢業很容易進入仕途,這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而轉到人文學部,學得再好,也不過當個教授,這買賣明顯不合算。可如今,他那些當官的老同學,早就都呆在家裡,坐沙發看電視,只有他還精力充沛,活躍在國際學界。說到這兒,田仲先生很得意,眾人也為他當年的明智選擇“浮一大白”。
那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2024年一月,我在清理堆積如山的郵件時,發現上一年知泉書館替他寄送的新著《東亞祭祀戲劇比較論》,趕緊去通道歉且表示敬意:“先生退休後依舊勇猛精進,著述不斷,讓我輩後生很是羨慕,但又望塵莫及。希望早日見面,請教與問安。”他當天便回信,說自己年紀大了(92歲),航空公司不歡迎搭乘,因此無法到中國參加學術活動。接下來這段話,讓我既感動又慚愧:“但是,自己馬馬虎虎地能夠維持健康。一直專心於撰寫。鑑於剩餘的時間不多,需要趕時間完成寫作計劃,認為,應該至少每年出版1冊。”果不其然,到了年底,我又收到田仲先生寄贈的四百多頁新著《中國秘密結社與演劇》。如此澄明的心境與宏大的志向,讓他沒時間停下探索的腳步;反過來,這何嘗不也是一種“養生之道”。
讀書之警句與篇章
如果說過去教育的問題是,傳授的知識太悠久、太完整、太固定,而今則反過來,一切都處在流動狀態,且縱橫交錯,旁枝逸出。好處是選擇性多了,缺點則是碎片化。滿天星斗的知識,遍地開花的警句,缺乏邏輯性,也無法鋪展成大文章。而這,其實與我們的學習狀態以及接收資訊的途徑有很大關係。
網路資源的極大豐富,疫情助推的線上教學,使得學生們的讀書習慣發生了巨大變化,很難長時間集中精神,坐著不動,不刷手機也不看影片,聽一個人(不管如何聲名顯赫或德高望重)在講臺上哇啦哇啦講兩個小時。以前我講課精神飽滿,步步為營,兩個小時講下來,酣暢淋漓,師生都很盡興。現在再也不敢這麼做了,中間需要休息(遵從鈴聲),還得準備儘可能好看的PPT,說不定還要穿插音訊或影片,否則很難長時間吸引聽眾。
可以這麼說,幾乎所有人的生活及閱讀習慣,都被手機及網路改變了——具體表現就是拒絕邏輯嚴密的長篇大論,而欣賞跌宕起伏的殘篇斷簡。我們的生活與學習全都碎片化了,說好聽點,變得很有節奏感;說不好聽,則是支離破碎。這個問題,不僅中國,其他國家也如此(參見郭英劍《大學生的閱讀障礙越來越嚴重了嗎》,《中國科學報》2024年5月14日)。多年以前,我就對此新趨勢提出警示,見初刊2012年7月13日《文匯報》的答記者問《當閱讀被檢索取代,修養是最大的輸家》。
近年網上又廣泛流傳我的《當代人讀書的三大歧途》,朋友希望我確認,以便在公號上轉發,可我實在想不起寫過這樣題目的文章。仔細一讀,立場及語氣很熟悉,比如“我們今天太多地在強調知識的廣博,很少強調思維的深度”;“將來稀缺的是獨立思考、批判精神,不依附於前人、古人,不盲從於社會”;“閱讀走入歧路,知識有了,修養沒了——讀書最關鍵的功能並非求知,而是自我修養”;“大眾傳媒時代,閱讀的同質化太嚴重——在今天資訊鋪天蓋地的時代,要建立自己的閱讀趣味,要讓自己的立場、視野和趣味不受周圍環境的誘惑,是很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經驗,真正好的狀態是不斷總結自己的道路,然後自己做調整。任何一個讀書人,他的讀書方法基本上只適合於自己”。每句話都是我說過的,但不像是專門論述,也沒有充分展開。再進一步檢索,此文依據的是《北京日報》2021年11月15日的《當知識變得唾手可得之後》,而那篇文章又來源於我的《京西答客問》(鳳凰出版社,2012年)和《閱讀·大學·中文系》(花城出版社,2017年)。終於搞明白了,此“名文”乃某編輯認真閱讀我的答問集,根據他/她的慧眼,剪裁編輯而成。看我搖頭苦笑,朋友提醒:你批評碎片化的閱讀與思考,自家文章也被碎片化,且經由編輯的剪輯拼湊成文,傳播效果更好。這說明什麼,說明網路時代需要的是“警句”,而不是“篇章”。你們那些具體的研究、深入的探討、完整的論述,只對專家起作用。
可見這個時代的閱讀與傳播,明顯趨向於“短平快”。也就是說,警句遠比論著腿長,跑得快且傳得遠。記得我的導師王瑤先生有句名言:“不說白不說,說了等於白說,白說也要說”——那是在某特定場合說的,很多人心照不宣,廣泛引用。我的師兄錢理群則說過:“我們的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一大批‘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這話更是瘋傳一時,某種程度上成了錢教授的標籤,不管讀沒讀過他的著作,都記得這句話。
2024年初夏我在深圳演講,報道中有這麼一段:“陳平原指出,隨著科技的飛速發展,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學習模式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智慧手機和網際網路的普及,使得時間被劃分成無數的小片段,每一段都充滿了資訊的衝擊。這種碎片化的生活方式雖然帶來了節奏感和便捷,但同時也削弱了長時間集中注意力的能力。在這個快速變化的世界裡,同學們需要重新審視和調整學習方式,以適應時代的發展。”(《陳平原北大深圳青年講堂上談讀書:AI愈發強大 讀書不可替代》,《南方都市報》2024年6月18日)表面上信心滿滿,實則憂心忡忡。面對這個急遽變化的世界,年長一輩其實也沒什麼經驗,所謂“AI愈發強大 讀書不可替代”,近乎走夜路吹口哨,自己給自己壯膽。
讀書之古老與未來
夏天在廣州舉辦的2023“書香嶺南”全民閱讀論壇上,我被要求談論“我們未來的閱讀與創新力”,當初的報道是:陳平原認為,當下的全民閱讀有別於職業培訓,閱讀是為了自己的修養、為了自己的愉悅、為了自己的生活充實。三十年後的閱讀將變成什麼樣?陳平原提出了自己的暢想:“在一個科技進步越來越快,生活越來越便捷的時代,全民閱讀很可能是‘為己之學’。”(《全民閱讀如何深耕 未來書香飄向何方?》,《羊城晚報》2023年8月20日)
何為“為己之學”?最初的出處見《論語·憲問》:“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進一步的闡發則有《荀子·勸學》:“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以及朱熹《四書集註》引程頤語:“為己,欲得之於己也。為人,欲見知於人也。”
好了,引經據典就此打住,因現在檢索方便,誰都能信手拈來。問題在於,為何在這個時候引述老祖宗的話?我並非儒學專家,也不以古典研究見長,話題又是暢想未來,為何在即席發言中重提老話?此乃基於兩方面的考慮:積極且正面的,那就是沿襲我一貫的思路,強調“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注重讀書的自我修養與提升;消極且反面的,那就是意識到科技迅猛發展,普通人根本競爭不過AI,怎麼辦?選擇為自己而讀書,也挺好的。
隨著必要勞動時間減少、平均壽命延長,很多銀髮老人都在思考如何“悅有涯之生”,除了“為無益之事”,還可以“讀有趣之書”。我的判斷是,不必等退休了,即便在崗的,其兢兢業業的工作,很多將被機器全部或部分取代。畢竟,真的在從事創造性勞作的人極少。
我是技術盲,對於腦機介面最後能走到哪一步,會不會從修復殘疾人的受損功能,到戰勝多種疾病,再到增強正常人的記憶,乃至取代人類的學習過程,就像今天的晶片生產,交完錢就直接升級換代——我一點判斷力都沒有。只曉得到目前為止,“親自讀書”還是很必要。因此,請記得孔夫子的話:“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根據此前演講稿,2024年12月23-26日修訂於京西圓明園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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