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上一個這樣的孩子

生個孩子就像是抽大獎,抽到一個性格穩定,品學皆優,生活學習無需父母操心的孩子,相當於閉眼一口氣買了5萬注彩票中了2個億。大多數時候,得到的只有一句話:謝謝支援。更糟糕的是,有時候還會勸你:再來一張—多少父母在輔導孩子功課的時候,也未嘗沒有動過換號重練的念頭。但是攤上了,又能怎樣呢?

據說繁育過一個孩子,人的腦子就會重啟一遍,洗去許多記憶,騰出儲存空間來為記錄孩子的成長專用。我沒孩子,所以我的記憶沒有重構,所以我記得孩提時代的許多事情。

比如我成長曆程中最早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出現在小學三年級。在小學三年之前,我是那種花兩塊錢買彩票中兩塊錢的孩子。各項指標都過得去,但也沒有什麼出色之處。自控力比較差,放學能玩到丟失書包,甩著一雙手施施然回家準備領打。唯一的特長是喜歡讀書,而且讀得很快,但是那對於學習沒有任何幫助。

我父親作為老牌大學生,經常輔導我的功課。但我寧可他不輔導,因為他總用他的成人思維給我講解,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本來想著如何解題對於我來說就已經夠困難的了,因為他要講解,我還要再花起碼一倍的精力去理解他的話。不聽還不行,這個人說兩句就會發火,指責我蠢笨,這讓我感覺很煎熬,脖子變得越發的細,腦袋變得越發的大,坐在他對面腦袋晃得更加讓他心煩。

小學三年級之前,我讀部隊子弟小學,學制五年。小學三年級,我轉學回到母親身邊,讀昆明市景星小學,學制六年。我得從五年制的教材轉去學六年制教材,這一下就救了我的命。因為等到上課的時候我驚喜地發現,因為城裡小學的進度慢,所以老師在講我之前半學期早就學過的課程。我相當於留級一年,但是又不用蒙受留級的恥辱感。利用這點優勢,我迅速成為班級霸主。而且一旦成為班級霸主,所有班級資源都會向我傾斜,於是我一直霸到了小學畢業,成為花兩塊中500級別的孩子。

從小學三年級到六年級,我父親見我的機會很少,我媽也不能給我講解功課,所以我都是自學狀態,但是明顯比過去學得好。很多年之後我回憶起這段往事,覺得一切都是運氣。如果我當初我沒有轉學,那麼後續的學業進展可能完全是兩回事。除了運氣之外,只有兩件事對我幫助最大。

一件就是五年制轉六年制這件事,它的實質其實是預習功課。學校裡教導的預習功課,是說頭天先看一下第二天要學的課程。於是,預習功課就變成了提前一天的概念。這個概念其實是錯的,完全可以提前一個月,提前半年,提前一年進行學習。因為孩子的可塑性很強,內心又沒有成見,讓他學一年之後的課程,他也就學了。

類似的事情在高中部再次發生,我們一幫英文差生去找專業英文老師補課。那位傳奇級的補習老師根本不管我們水平高低,進度快慢,用一年時間把高中三年的英文課全講了一遍。每一堂課講完課,標記完知識點,然後隨堂測試,測試完現場批改,講解每個同學的錯誤。最後,我們真的用一年時間學完了三年的課程,回到學校之後英文考試隨意蹂躪同班同學。
小學三年級的課程我提前半年在子弟學校上過了,雖然當時學得很吃力,但畢竟學過一遍,等到城裡的老師再講一遍,我的理解能力就要比同班同學強很多,這就是預習的威力。

另一件則是品格。我因為貪玩丟失了書包,連帶所有的教材一併都丟了,當時我最擔心的是我父親會打死我。不過好在文具盒不止一個,部隊的那種軍用書包也不止一個,於是我每天揹著空書包去學校,到班上找同學借教材,硬生生把課文提前都背了下來。每天數學題有題目,我不怕。每天的語文作業都是抄寫,我連漢語拼音都背下來了,更不怕。我就在沒有教科書的情況下,上了幾周還是一個月的課。

其他軍人撿到了我的書包,根據作業本上的名字找到了我父親—我們的姓在整個基地裡大概也只有這麼一家—把書包交還給他。我爹見我的時候,耳朵已經在往外冒煙了,那一瞬間,我想我就是換號重練級別的孩子。他問我書包呢,我說丟了。他問什麼時候丟的,我回答了一個很久遠之前的時間。這回輪到他震驚了,問我這些天我怎麼做的作業,畢竟他經常要簽字。我說我全背下來了,他不信,從書包裡掏出滿是泥漿的教科書隨手翻開考我,我隨口就能回答。你應該看看當時他的表情,從一堆廢彩票裡撿到一張頭獎彩票,就是那副模樣—臉上有青紅二氣交替出現,在毒打和讚美我之間徘徊難決。

面對絕境但是不肯放棄,自己想盡辦法也要抵抗一二,這是個人品格。這種無論如何也要抵抗一二的習慣,我認為在後續的人生裡對我幫助極大。這樣一個人即便比較蠢,但是還是可以靠這一點得到機會。為什麼說比較蠢呢?因為教科書是可以問同學借來抄一本的,不需要整本背下來。

本來寫到這裡就已經足夠了,我已經寫了站在一個孩子的角度,如何看待學習這件事,如何看待輔導功課這件事。但是為人父母不需要考證,所以我很擔心有讀者看完之後,覺得我的意思是留級一年對孩子比較好,覺得乾脆不輔導功課對孩子比較好,覺得讓孩子強行背下一整本教科書比較,甚至覺得體罰孩子利用恐懼來學習的效率最高。

那請允許我把話說得更明確一些吧:

從我的角度去看往事,我想起來的都是壓力。課業的壓力,同學的壓力,老師的壓力,家長的壓力。而一個小孩子就是在這些壓力下成長,這些壓力有可能會成為動力,但如同我所見過的大量案例那樣,它們也可能從精神上徹底摧毀一個人。

在我的成長故事裡,還有一個暗黑版本:我轉學第一天,就被全班男生逼迫著和一個比我高兩頭的男生打了一架,我很艱難地打贏了,對方的腦袋見了血,於是我在這個城市小學的班級裡才有了容身之地。我轉學的頭兩年,陌生環境和學校帶來的壓力,讓我經常在課堂上嘔吐,嘔吐完我就可以離開學校回家養病,回家睡在床上這讓我覺得安全和幸福。我的一任班主任不喜歡我,無論我做什麼都要打擊打壓我,認為任由我按照自己的性格發展下去,將來會為害社會。於是一方面讓我參加各種比賽為學校爭取榮譽,一方面無休止地當眾批評和羞辱我,讓我對人類覺得極度困惑。

許多父母所討論的輔導功課這件事,孩子愚笨或者聰慧這件事,在一個孩子的日常學習和生活中,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一個孩子看上去可能完好無損,一切正常,但是成人根本不知道他在學校里正在經歷什麼,正在面對什麼。也許,他並不是蠢笨,只是他需要用主要時間和精力去解決他在學校裡所要面對的各種壓力,同學的排擠和霸凌,老師的冷遇和否定,於是他沒有多少時間去學習。

回到家裡,父母又缺乏足夠的耐心和細緻,能夠觀察孩子的問題,更不用說加以解決。況且,很多時候孩子只是承受壓力並且展示症狀,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起因究竟為何,就像我是在很多年後才意識到高壓力會造成胃潰瘍。所有這一切都沒有得到解決,但是父母認為輔導功課是最重要的,孩子聽父母輔導功課時能不能聽進去,能不能聽懂是最重要的。真不是這樣的,沒有父母輔導功課,孩子一樣能學,如果他找到正確的方法還能學得更快。但是在很多時候,父母的輔導本身水平也不怎麼樣,自己懂和教會孩子懂是兩回事,否則師範專業也不需要學四年—這並不妨礙父母發火憤怒,指責孩子,讓家庭裡維持著和校園裡同樣的壓力—那麼,孩子還能去哪裡呢?

所以,應該時常反過來去想一想:也許不是父母攤上了一個這樣的孩子,而是孩子攤上了這樣一雙父母。所有的種子都能發芽,種子原本是完滿的,具有一切可能性,都是後天讓教育給教蠢的。後半句不是我說的,你不服的話去找羅素。
標題:《好朋友》
創作者:和菜頭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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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mpt:chinese boy with best friend sitting on door steps by Raymond Briggs –V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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