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力與絕望的年代如何活下去:從藤本樹的《驀然回首》說起

撰文 | 尹清露
編輯 | 黃月
日本動畫電影《驀然回首》近期於國內上映,它改編自藤本樹的漫畫短篇原作,由押山清高執導。雖然全長只有56分鐘,也並非大眾眼中吸引眼球的題材,卻然憑藉優秀的劇情,以及比原著更細膩的作畫獲得了海內外一致好評,在豆瓣獲得了8.3的高分。
在故事中,小學女生藤野和京本因為漫畫結緣,自此成為了好朋友並開始合作連載漫畫,然而,京本在考入美術大學後,卻被無差別殺人犯無辜殺害了。悲傷的藤野在想象中虛構了一個兩人不曾相識的平行世界,那裡的藤野英勇過人,在散步時救下了遇險的京本。《驀然回首》的原名Look Back擁有多重含義,既指向電影中多次出現的、藤野作畫的背影,也指藤野回首過去、想象另一種可能的種種況味。
《驀然回首》海報。圖片來源:豆瓣
藤本樹以天馬行空、令人始料未及的想象力著稱,被粉絲稱為“地表最自由”的“精神病”漫畫家,其作品也(看似)毫無章法和邏輯。在成名作《炎拳》和《電鋸人》中,到處是無來由的暴力,主角經常下一秒就會死去,有時甚至到了每翻一頁就有人被殺的程度。在諸多評論者看來,由於作品的世界觀混沌,角色們也並非傳統意義中的英雄,藤本樹是一位能夠代表“當下性”的漫畫家。
在當下,京本遭遇的無差別暴力事件不僅發生在日本,在我們周圍也日漸增多。縱使社會背景有很大差異,藤本樹的作品仍然能部分折射我們身處的世界。與充分商業化的《電鋸人》相比,《驀然回首》或許只是一部精巧的獨立短篇,但是它提出的存在主義問題仍然值得思考:在一個令人絕望的時代,如果畫畫/創作都會讓人受到傷害,那麼創作的意義是什麼?我們又要怎樣活下去?
01
當敵人變成無法辨認面容的邪惡和軟弱
在《驀然回首》中,京本被殺害是整個故事的轉折點,我們的敘述也要從這裡開始。與個性張揚的藤野不同,京本是性格內向、樸實善良的“家裡蹲”,由於不敢去學校,所以在家裡獨自一人畫著漫畫。結識藤野並逐漸走出家門後,京本也變得開朗起來,她成功考上美大,卻不料在校園遇害。根據漫畫設定,殺人犯是一個“由於自己的畫作被抄襲所以懷恨在心”的人,發誓要殺死在校園見到的第一個學生。
《驀然回首》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此情此景,不免讓人想到京阿尼縱火事件。2019年夏天,日本京都動畫工作室突發人為縱火,事故共造成36人死亡。被告青葉真司供述動機稱,他向京阿尼投稿的小說最終落選,於是在絕望中做出了這樣的行為。至於這一事件是否啟發到了藤本樹,他本人並未做出過正面回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曾在採訪中提及自己剛進入大學時發生的東日本大地震,在天災人禍的無力感中,藤本樹對“為什麼要畫畫”這一問題產生了深深的疑惑。
藤本樹的困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日本年輕一代的真實寫照。在《00年代的想象力》一書中,日本文化批評家宇野常寬論證到,上世紀90年代的日本由於經濟神話崩潰,從一個努力就能找到意義的社會,變成了一個努力也無法找到意義的社會,年輕人喪失了生存目標,轉而躲在家裡關注內心的精神創傷。在這個不知何為正義的混沌世界,一旦想要成就什麼、與他人產生接觸,就必然產生誤解,傷害他人的同時也令自己受傷。

《00年代的想象力》

[日]宇野常寬 著 餘夢嬌 譯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4-10

到此為止,都還是我們熟悉的“日本失落敘事”。不過宇野筆鋒一轉,他認為,進入2000年代後,家裡蹲的不行動倫理變為小敘事林立的決斷主義——人們終究還是需要與他人接觸的,既然社會失調已成定局,那就破罐子破摔,只要相信想相信的小敘事、加入信任的團體就行了,傷害到他人也無妨。
這一時期的代表性作品是《死亡筆記》,雙男主之一的夜神月深信弱肉強食法則,用盡低劣的手段也要爬到社會頂峰:“這個在細心觀眾眼中淪為丑角的幼稚的夜神月,向世界提供了便利的選項,竟然在大逃殺中倖存下來,還顯得魅力十足。”(是不是聽上去和特朗普很相似呢?)與之相對,《天元突破紅蓮螺巖》這樣的熱血作品則謳歌著一種幼稚、簡化的正義。值得一提的是,《驀然回首》的導演押山清高曾參與過《天元突破紅蓮螺巖》的動畫製作,作為一位從00年代奮鬥至今、十分高產的動畫師,押山算是見證了日本動畫觀念的流變史。
《天元突破紅蓮螺巖》海報。圖片來源:豆瓣
可以說,《驀然回首》也位於以上脈絡的延長線上:京本不打算與人接觸,卻因為藤野的鼓勵走上漫畫之路,卻被一個信奉決斷主義小敘事的人(“抄襲我的人都該死!”)殺害;在藤野眼中,執意將京本拉出家門、參與社會性活動的自己也是間接的殺人兇手。正如宇野提到的,在決斷主義模式中,我們面臨的敵人不再是金字塔型社會中的強者,而是與自己有同等能力的對手,是大眾那無法辨認面容的邪惡和軟弱。或許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在漫畫原作中,藤本樹模糊了兇手的面容,作品也因此沐浴在一種充滿恐懼、不可解的氛圍中。
02
輕浮機智地求生,還是轉身背對世界?
面對瀰漫著恐慌的社會氣氛,以及“相信想相信之物”湊合活下去的社會心態,藤本樹抱有相當程度的自覺,這在其更著名的長篇《電鋸人》和《炎拳》中就足以見得。
在《電鋸人》中,主角電次是一個出身貧寒並負債累累、終日被黑社會和國家機器剝削的少年,找不到戰鬥和活下去的理由,於是他胡亂地把“揉到妹子的胸” 、“每天都能吃果醬麵包”作為人生目標,這正是最無厘頭、最微不足道的理由(=小敘事)。《電鋸人》另一個關鍵設定是,這個世界充滿了以事物命名的惡魔,公眾越是恐懼那樣事物,惡魔的力量也就越強,所以,諸如戰爭惡魔、黑暗惡魔這樣的惡魔就擁有了碾壓級的力量。因為以恐懼為餌食,惡魔害怕的也並不是實力強勁的人,而是腦子少根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諷刺的是,為人更加認真負責、擁有“為家人報仇”這樣正經理由的同伴早早死去了,簡單輕浮的電次反而活了下來。
《電鋸人》漫畫封面。圖片來源:集英社
這種描寫真實地捕捉到了當代年輕人的困頓感。當職業發展不再有希望、有意義,一味努力思考也換不回好的結果,電次的生活方式反而值得羨慕:他天真單純,能夠不假思索地渡過各種危機,以輕浮作為自己的武器,在血腥的世界裡機智地求生。這種設定也為作品增添了不少娛樂屬性,即便《電鋸人》中也到處是恐怖和不可解的氛圍,故事本身還是充滿了無厘頭的幽默色彩,能讓人津津有味地讀下去。
與《電鋸人》相似,《炎拳》也探討了在無所希望之地如何活下去的議題。這部漫畫的世界白雪覆蓋、飢寒交迫,與電次不同的是,《炎拳》的主角阿格尼揹負著血海深仇,村莊裡的人連同自己的妹妹都被國王手下的軍官燒死了。由於阿格尼擁有無限再生能力,軍官的火焰又有著“燃燒殆盡前不會熄滅”的特質,阿格尼只能忍受著身體燃燒的劇痛(阿格尼的英文agony原意就是“地獄烈火般的劇痛”),把為妹妹報仇作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可是在後續劇情中,藤本樹不斷解構著“復仇”的意義——當阿格尼找到軍官,卻發現軍官已經真心懺悔過,還育有許多養子,殺了他也會讓孩子們失去著落;除此之外,自己活著也說不定能靠能力拯救更多人,阿格尼就這樣被拉扯著活在生與死的邊緣。
即使從未看過《炎拳》,你也很可能聽過那句廣為流傳的臺詞:“哥哥,就算是為了我,對他使用炎拳吧。”在內心的掙扎之後,阿格尼的腦海中浮現出過往的種種痛苦,以及妹妹對自己說的這句話,最終選擇“自私”地背對世界並殺掉了那名軍官。這句臺詞之所以如此有名,或許也是因為,在絕望中我們都有拋棄一切理智、徹底走向瘋狂的衝動。在這段劇情中,藤本樹使用了電影級別的慢動作分鏡,表達出一種烏雲密佈下陰鬱的暢快感,令人印象深刻。
《炎拳》中的名場面。圖片來源:bilibili漫畫
03
所以,不要憤怒地回首過往?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尹清露,編輯:黃月,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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