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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心理(ID:jdxl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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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 Nicloe 勸說下,73 歲的母親第一次去看精神專科醫院,被確診為重度抑鬱和焦慮狀態,開始穩定地服用藥物。從睡不好到失眠,從失眠到穩定服藥,這一過程延宕了數年。
這樣的困境並不少見。《中國睡眠研究報告(2022)》指出,42% 的老年人入睡時間超過半小時,失眠率高達 21%。失眠背後,老年人的心理問題若隱若現,尤其是老年抑鬱,往往更加隱蔽且容易被忽視。
怎樣陪伴患有抑鬱的母親?這幾乎是經驗的盲區。母親抑鬱的這些年,女兒 Nicole 正在攻讀發展心理學碩士。她曾嘗試用認知療法、心理諮詢技術幫助母親。
再後來,她學會像關注孩子那樣關注母親,走近老人作為生命個體的人生脈絡和情感世界。對長期困於衰老和情緒問題中的母親來說,這可能是最大的慰藉。
以下內容根據 Nicloe 的講述和文章整理而成。

「不用幹活,閒得」
去年,我帶母親到杭州第七醫院精神衛生醫院看精神科。到了「團體測評室」,母親拿著 ipad 做題,因為不識字,我只能講給她聽。心理測評有 90 個問題,答案從沒有到嚴重來做選擇。按照測評結果,母親焦慮、抑鬱兩項都達到最大值。
這是我第一次帶她正式就診,距離母親顯露徵兆已經過去四年。
從 60 多歲開始,她長期失眠,要麼入睡困難,要麼睡眠碎片化。睡眠淺,常常做夢。早些年,農村人能從村鎮衛生所開到白色藥片,俗稱「安定」。藥品規範管理以後,這些藥就開不到了。
做醫生的朋友建議母親到精神科看看。他告訴我,對於老年人來說,即使藥物帶來副作用,但睡不著帶來的副作用更大。於是,母親去縣城醫院的精神科簡單問診後,拿到了抗抑鬱和焦慮的藥物。
服藥後,記憶力的衰退和頭腦的霧濛濛的感覺,讓母親不斷地試圖斷藥。我的哥哥更推崇中醫藥物,覺得無毒副作用,而西藥可能「有毒」。學過心理學,我也瞭解過精神類藥物的作用機制。有一長段時間,我需要去說服母親失眠和藥物副作用之間的關係,反覆強調,失眠對身心傷害更大。


《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
如此反覆,近乎兩三年。今年,她忽然決定跟著姐姐一家來到我居住的杭州。頭天晚上,忘記帶藥物的她一夜無眠,臨時買的褪黑素也不管用。這一次,她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去了精神衛生醫院。
在那 90 道心理測評中,一部分問題指向了「軀體化症狀」。
在我的記憶裡,母親從沒主動描述過自己身上的疼痛。
年輕時,她常有胃病,後來是背發緊,腿無力,常覺得全身乏力。和我父親衝突,也會犯惡心。她以前總是吃一些降火藥、消炎藥、止痛藥、打葡萄糖等,緩解疼痛。
從心理學角度看,背部發緊是很明顯的焦慮的軀體化,無力感則是抑鬱的重要表現。
我的老家在山東沂南,在村裡,老年睡眠問題是普遍現象。我的鄰居阿姨常說自己睡不著、睡不好、想事兒。但很多人不接受精神疾病這個說法,恐懼「精神病」的標籤。出於強烈的病恥感,許多人不但不會承認自己有問題,更不願意吃藥。
母親曾經提醒一個睡不好的朋友去看精神科,睡不好可能和情緒相關。她的兒子也在醫院上班,但是拿了一次藥後面就不給拿了。我還有個親戚,我叫她嬸嬸。她和丈夫吵了一架後,什麼都不想幹。她讓我母親幫她弄「驅魔儀式」。母親就跟她說,你就是抑鬱了,你得去醫院看。
幾經波折,她的丈夫說,“問題就出在她自己身上,不用幹活閒得。”


《小偷家族》
怎麼描述母親或者我認識的很多農村媽媽呢?我能感受她們的整個身心都是蜷縮的。當人處於焦慮抑鬱狀態,身體發緊,比較重,不放鬆,不舒展,總體來說生命的狀態被壓制。很難回到生機勃勃的狀態。
在這樣的環境裡,母親對於抑鬱症持開放態度。當她開始吃抗焦慮抑鬱的藥,還能坦率地親戚們說:「我是因為焦慮抑鬱睡不好,吃這個藥好多了。」
對她來說,承認自己有病,反而能讓她更好地生活。
我至今分不清軀體化和衰老,到底哪個是她疼痛的主要原因。她的身體像是過度受損的機器。
有時我問她,「想不想全世界旅行?」「人老了,就想自己窩裡舒服。」她說。
令我驚訝的是,母親強大的意志和日漸衰老的身體之間,形成了一種難以解釋的張力。她從不按照一個病人的身份生活,很少停下來,卡在哪裡。每天做了好吃的,都惦記著女兒家的孩子。
即使重度焦慮、抑鬱,母親從沒有任何程度上的失能。如果心情好,還會跟父親出去溜達。她說:「人不能閒著,我每天想著怎麼給孩子做點好吃的。」

“很少為自己活”
母親出生於 1951 年,剛過十歲,就開始在人民公社勞動。為了給家裡多掙工分,她沒去學校唸書。70 年代,母親透過媒人說親嫁給父親,兩人到農村集市做小買賣供三個孩子讀書。母親還包攬家務和地裡的少量農活。1993 年,我哥哥考上清華大學,學費 400 元。這筆錢也是母親籌齊的。
從小,母親在我心中的形象非常獨立、能幹。然而婆家人總在父親面前說她壞話,無論怎樣努力,她都得不到認可,甚至被婆婆欺負。她從不知道什麼是離婚,唯一的選項就是忍。
父母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父親寡言少語,母親快言快語。他們性格非常不合。父親表達情緒的方式要麼是冷暴力,要麼是發火。年輕時,他甚至曾經對母親家庭暴力。
年老之後,他們的互動模式變成了指責與逃避的惡性迴圈。母親情緒不穩定,日常小事就觸發吵架,她不斷指責父親過去的種種行為,父親像一個沉默的罪犯,內疚而不回應。


《小偷家族》
在我的理解裡,母親的困境在於,過去幾十年,她很少為自己活過。
幾十年來,像母親這樣的普通農村女性,在公共生活裡不存在,只在家庭的私域裡幹活。漫長歲月裡,她們身心受損,滿手滿腳地皴裂,滿臉地皺紋。
母親曾去算命,對方許諾:「你現在過得很苦,但是晚年會不錯」。真實的晚年,卻滿是委屈的情緒。
當我們走出杭州的醫院,母親看著城市裡繁忙的人群,想起往事。在她14歲時,多虧村裡老師,她和村裡女孩才得以每天半天唸書識字。她慢慢地說了句:「多虧我認識了幾個字,才知道自己名字怎麼寫,才能知道自己是誰」。
這些年,她也總在微信上刷短影片,瞭解現在的世界。有一次,她跟我說:「我以前就是什麼也不知道,要是我知道能出去找活幹,我還在這(老家)幹嘛?」
母親的晚年衣食無憂,自我意識逐漸覺醒——但這並不好過。她不斷地反芻過去的創傷,每天向我訴說至少一兩個小時。和年輕人回顧創傷的方式不同,老年人的情緒來自多年生活積攢,已經無法追溯人生,只能不斷撿拾記憶碎片。
她真正過不去的坎在於:為什麼我對別人這麼好,得到的卻是「惡意的回報」,甚至連最基本的感激也沒有?


《小偷家族》
我那時在美國學發展心理學,認同認知行為療法,相信人能透過把事情理清楚來療愈自己。比如,她跟我抱怨:「你爸在別人欺負我的時候,根本沒有保護我」。我便解釋說:「爸爸當年可能也不是惡意傷害你,他把自己的媽媽排在你前面。封建家庭不把兒媳當人看,奶奶的行為可能不出於個人惡意,是社會結構的一部分」。
母親不贊同:「如果他能站起來,我就不會那麼受欺負了。」
我每天陪她打電話,試著給她解釋、安慰。後來發現,問題不是找到答案這麼簡單。在母親的年紀,當人生無法重新來過,安慰這個東西是最無力的。
當母親依靠藥物穩定了睡眠後,我想給她找位心理諮詢師。但因為由母親只講方言,而我比較信賴的諮詢師都是南方人,溝通很不順暢。
那時,我也對相關知識有所儲備。有天打影片,她正在和父親吵架,我臨時決定提供一次「諮詢服務」。
影片裡,我問父親:「一天三頓飯,你算一下,從我媽25歲嫁給你到現在,四十幾年給你做了多少頓飯?」他數學不錯,算出來一個數。我說:「這麼多頓飯,這個人天天給你做,還想你喜歡的味道是啥,營養是啥,你應該對這個人說什麼?」他沉默很久,向我媽說了句「謝謝」。
母親告訴我,她對我爸的好永遠得不到回應。我問父親:你每天最好以怎樣的狀態對這個人?父親最後抱了一下母親,她一下就喜極而泣了。

和母親結成同盟
剛開始陪伴母親,我也像很多中國女兒一樣,想著怎樣治癒母親的問題。
但我很快發現自己的無力感。
在美國讀書時,我也被抑鬱和焦慮困擾過。母親每天打來影片,有時跟我哭訴,她不想讓我待在國外。當我感受到過大的壓力時,我直接點了靜音或者直接掛掉電話。如果我心理狀態還可以,能量夠,聽她說一兩個小時,問題不大。
有時,我跟她講,她現在的狀態不是我造成的,我不該是問題的承擔者。
坦白說這些話的底氣,源於我們之間相互獨立,又彼此信任。我和媽媽能相互理解,並不是說她偏愛我,更多是因為我們之間能聽懂對方的話。從小,她從沒有試圖控制我。
回過頭看,她的童年是幸福的,她曾經被深深愛過。我的外公外婆雖受重男輕女的影響,沒有讓母親上學,但特別疼她。她出嫁之前,雖然物質匱乏,但生活很陽光,無論家人還是村裡的朋友都對她不錯。我總覺得,她天性中的意志力和生命力都是源自這份愛。
只是嫁人之後,她的人生路徑變得完全不一樣。
我媽媽常年揹負的標籤就是,「心直口快脾氣大」。每次受到婆家的欺負或者我父親家庭暴力,她都要訴說。在農村人看來,一個兒媳婦脾氣厲害是不對的。
現在看來,我繼承了母親性格里的這部分。從女性主義角度看,我覺得女性就是要練習發聲,不然就會失語了。如果意識到了問題,憑什麼不能說?
母親的哭訴是她療愈的過程——我覺得,她就應該說。


《小偷家族》
我們之間結成了緊密的同盟關係。我總在家庭裡捍衛她的權力。我哥哥跟妻子之間有情緒問題,始終沒有真正交流。我母親到北京幫他看小孩,他就會找機會把情緒發洩到我媽媽身上。每次吵架,我媽很難過,更加睡不好。
在這件事上,我直接上來跟我哥大吵。我知道每個人心裡都有某個所謂的「好欺負」的人。我哥知道,我媽永遠愛他,便可以放縱。我說,我媽這麼大年紀了給你看小孩,還要受你情緒上的「潑灑」,這件事情的邏輯就不對。
去年,我父母又吵架。母親向我哭訴,我告訴她,趕緊離婚去。你倆在一起那麼不高興,就趕緊離了,可以各自過各自的生活。我媽又猶豫:「那怎麼好就離了」。
自視訊會議之後,父親也終於能直接向母親承認錯誤,而不是憋著。
母親也沒有以前那樣敏感,或許是她沒有勁頭吵架了。這兩年,她開始坦然說出自己的情緒狀態了。她開始說:「我累了,我幹不了」。
這些年,我覺得老年人需要更多關注,高質量的關注。


《小偷家族》
我不斷地去關注一些她當下生活的細節、感受。我問她,今天感覺如何?她說,腦子感覺霧濛濛的。我想,那似乎是大腦困頓的模樣。她因心臟血管老化,牙根帶著背痛,熬了半個月,也沒有告訴我。我趕緊請我的醫生好友給推薦了藥。吃過兩天,身體沒有出現明顯的疼痛感,略微安頓了一下她的身心。
像很多老人一樣,她有自己的智慧。
關於婚戀,她總是跟我說,不要找有錢的,而是疼你的。工作要找自己喜歡的,不是賺錢最多的。她很少用社會的標準要求我們做這樣那樣的選擇,金錢在她的人生裡,也沒怎麼發揮作用。聊到我的婆媳關係時,她總說人家對你麼好,你也要對人家好。她從不認為,我給婆婆花錢多了有啥問題。
明年春天,我想找她繼續深度交流,不只問她吃啥或者是做啥事,挺想聽聽她對年輕人常關注的一些話題,比如,她怎麼看死亡這件事的。
*文內 Nicole 為化名

作者丨石潤喬
編輯丨羅文
題圖丨《小偷家族》
來源丨這世界太喪了,我們想做點治癒的事兒。點選名片,讓我們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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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很累,卻睡不著”,誰奪走了孩子們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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