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冠姓權的鬥爭中,自始至終,都是父權與夫權同時以我的婚姻作為工具來博弈,我成了那個無法發出聲音的犧牲品。母親站在父權一邊,孩子父親的名字一時成為我原生家庭的禁忌。
配圖 | 《都挺好》劇照
35歲這一年,我迎來了自己的中年叛逆,首當其衝受到衝擊的就是我的母親。
“孩子的事情你讓他自己去做,不要總是跟在後面囉囉嗦嗦。”
“這些事情你不要再管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決定。”
“你別說這些了,我聽著心煩,一點用都沒有。”
“亂就讓它亂著去,你不要再管了,這是我自己的房間。”我關上房門,再一次將拿著拖把,站在門口絮叨的母親隔在外面。
這時的母親,無論是她對孩子還是對我的所有關注,都會以這種方式終結,對我自己而言,這該算作自我的覺醒。但這種覺醒讓母親感受到的,就是一個懂事聽話的好女兒突然之間滿身是刺地衝向她,刺痛她。

母親有四個女兒,我排行老三。
母親是家裡不受歡迎的那個女兒,我也是;母親是那個受盡婆家冷眼與丈夫輕視的兒媳,我是用命運去討好父母的那個女兒。
母親生於20世紀60年代,是外婆的第二個女兒。在她之後,外婆又生了小姨,所以嫌她沒帶來一個弟弟。而在小姨之後到來的舅舅,在外婆眼裡,就完全是小姨的功勞了。在物質極度貧乏的年代,家裡的白麵先是緊著外公和舅舅,然後是小姨,至於我母親和大姨,就只有看著的份。母親總會因此生氣,起衝突,外婆也就更不喜歡她了。這是母親向我們永恆談論的話題之一。
另一個主題便是她結婚後,公婆兇惡,丈夫懦弱。母親與爺爺奶奶之間的鬥爭此起彼伏,尤其是在連生幾個女兒被強制做了結紮手術之後,爺爺奶奶誓要趕母親出門替父親重娶。母親竭力抗爭,最終在這個家站穩腳跟。
80年代,母親出嫁、生女;90年代伊始,父親被招去煤礦做工人,同一年,妹妹出生,母親被結紮。至此,母親生兒子的希望完全破滅。
我出生於1988年,在我出世之前,母親一直覺得自己會生一個兒子。臨生產,除了父親,母親沒有通知任何人,結果生下來之後還是女兒。母親要藉此翻身的希望破滅之後,她陷入了巨大的失望中,她和父親沒有將我出生的訊息告訴家裡人。直到一天過後,聽到小孩的哭聲,與母親一牆之隔的奶奶才知道我出生了,成了這個家的第三個女兒。
在我成長的記憶中,也許是迫於生存壓力,母親一直很難親近,我倆溫情的時光極其稀少。唯記得的是,七八歲的光景,母親早起挑水的路上撿回兩個凍橘子。那是冬天,橘子凍得如同石頭,但母親遞給我們時,臉上難掩喜悅。我們吃掉橘子。而這兩個撿來的橘子,成了母親辛勞不易的具象化載體,讓我充滿了對母親難以言表的虧欠。後來的很多的日子裡,我最喜歡做的就是想盡辦法讓母親開心。我認真學習,懂事聽話,在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為一家人做飯。
面對生活的困窘,母親最重要的發洩方式就是咒罵,尤其是涉及錢的時候。
我高二那年,為了少交書費,我選擇不要新書,而是用姐姐的舊書。但一開始交學費的時候,我連同書費一起交給了老師。母親知道後,逼我把新書還給老師,然後把錢要回來。我把書還給了老師,但錢沒有時要回來。
某個下著大雨的中午,得知書費依然沒有要回來,隔著窗戶,母親的咒罵此起彼伏。我忘了她具體罵的什麼,只記得當時一口飯吃到嘴裡再難以下嚥的堵塞感。蹚著泥濘,淋著雨,我餓著肚子去了學校。我自責不已,對母親充滿畏懼與愧疚。
那個時候,我並不確定地知道母親是否愛我,但我渴望得到母親的愛和撫慰。
20多年前的農村都是蹲廁,水泥地板上堆滿灰塵和雞糞,我上完廁所起身時,因為低血糖栽倒在地。母親在一旁咒罵說我笨,我忍著不回一句嘴。而卷在長頭髮裡的雞糞味兒,和淚水一起成為在那個成長時期最苦澀的味道。
當然,母親是辛苦的,這點毋庸置疑。
我出生不久,奶奶帶大姐跟隨爺爺去礦區生活。爺爺是老一代的煤礦工人,他安排父親參加煤礦招工。1990年妹妹出生,同年父親被招工到煤礦成了一名水暖工。從那之後,我們姐妹三人的養育和家裡家外田間地頭的所有活都落到了母親一個人的身上 。
父親一年回家兩次,農曆三月,種洋芋的時候回家待一個月,到八月份收洋芋時,再回家一個月。收完洋芋種上小麥,父親便離家,再待到來年三月。剩下的日子,母親是家裡唯一的勞力。
我們姐妹長大一點後,就跟隨母親上地幹活。在西部農村地區,割麥是莊稼人一年中最辛苦的勞作,但父親這個時候回不了家。六月,我們仨跟著母親一起收麥子,從割麥到麥粒出場,最艱難的是用木架子車將麥子從地裡拉回到打麥場。家裡沒有男性勞力,母親就要請求別人的幫助,這期間的冷眼流言自不必說。有一年,母親在幫人扛車時用力過度,最後累到吐血。
我渴望自己能做點什麼,把她從如此沉重的辛勞中拯救出來。

母親沒有兒子,在閉塞的鄉村,這個事實成為一個巨大的創口充斥著她的前半生。外婆去世下葬,依照習俗,兒女都要頂靈。但因為沒有生兒子,母親被她母家的叔父阻止頂靈。當母親痛哭著說出這些事的時候,未來像一團巨大的傷疤,覆蓋了還是小女孩的我對人生的選擇。
“那是我的娘啊!就因為沒兒子,我就不能給她頂靈。”母親說著這些話,然後哇哇大哭。
這個畫面一直揪著我的心,即使當時的我無法理解所謂的“無後”究竟能有什麼意義。但從那時起,我對愛情的期許就是有一個人,願意與我支撐起我的家庭,用母親的話說就是“頂起這個家的門戶”。那年,我17歲。
日子一天天改善,父母也著手翻修家裡的舊房子。父親幹活幹累的時候,會責備母親沒有把大姐生成兒子。母親心有不快,但是她從不會在父親面前表達自己的不滿,即使她對父親有很大的怨恨。她自己從心底也覺得,沒有生出兒子是對這個家的虧欠,是她命不好。命不好,是我們這個地方對生女兒多的家庭的定義。而頭胎生兒子以及多生兒子,被定義為“命大”。
母親總會向我們姐妹說起對父親的舊怨,比如在她生完妹妹後,父親把外婆帶給她補身子的白糖和雞蛋自顧自吃完;在有人想要抱養妹妹的時候,父親想把妹妹送出去。在她的哭訴中,我們會怨恨父親,也會厭惡自己的女性身份,我們四姐妹曾經都有過一個執念——如果我是個兒子該多好。
大學前三年,我一直沒有談過戀愛。在這期間,我也向母親承諾,我不會外嫁,我會找一個人做上門女婿。不到20歲的年紀,在對愛情沒有任何實際觸碰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獻祭自己婚姻的決定。

大四那年,愛情出現了,與愛人同時出現的,還有因愛而許諾願意入贅的諾言。
認識愛人那年,我21歲,他23歲。當時他是一個靦腆的人,戀愛之後,我介紹他和我朋友見面,他都會臉紅。後來,我和他說起我的家庭情況,我家有四個女兒,一個姐姐已經出嫁,另一個姐姐也定好了出嫁的日子,妹妹太小,只有我,最適合留在父母身邊。那時他出於疼惜,也因為我大學畢業後回到老家會有一份穩定的教師工作,對於他來說,也是理想的結婚物件。所以,他主動說,以後我們結婚,如果生兒子就跟我姓,生女兒跟他姓。
愛人父親在他上初中時受傷癱瘓,在他剛上大學那一年去世了。他父親生前也是教師,所以他對教師這個行業也有特殊的感情。此外,雖然同在農村,我的學歷比他高,家庭條件也比他好一些,再加上還不錯的外形條件,都促使還很年輕的他做出入贅這一選擇。但是無論出於何種原因,當時的我很感激他,也對他因為愛我願意入贅有很強的虧欠感。
除了我主動承諾不會出嫁要留在父母身邊,我的家人從來沒有正面討論過這個問題。大姐從小是由奶奶帶,和父親在煤礦區長大,15歲才回到母親身邊。當她談了戀愛,朋友告訴她作為老大她可能需要留在家裡時,她說她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二姐則選擇逃避,最早結婚外嫁。
我始終是那個最聽話懂事孝順的好女兒,那時,在我的認知裡,所有的女兒都外嫁,對父母是最嚴重的打擊,我不能讓他們遭遇這種打擊。尤其是母親,我要成為她的依靠,讓她不再恐懼外界的嘲笑,不必擔憂後半生無人可依。
我上班後,談及婚事,我和物件各自都默認了入贅這種形式。母親會在外說,是我男友主動提起往後生兒子跟我姓的事情。在別人的恭維中,她說自己不會為難女兒,是孩子選擇留在她身邊。
是的,是我自己選擇的。那時候的我覺得,只要能讓母親滿意,我自己的生活幸福不幸福都不重要。

我們四姐妹大學畢業後,都進入我們縣的事業單位。在我們相繼上班後,母親的自尊也開始慢慢生長。大姐和二姐相繼出嫁,雖然她們都嫁在本縣,離家不遠,但父母覺得她們已經成了別人家的人。這時的母親,投諸在我身上的期待,以一種詭異而可憐的形式呈現出來。
一次,母親在市場給外公挑選完衣服後,我付了錢。店老闆問母親,這是女兒還是兒媳,母親搶先回答:“是兒媳……”在店老闆的豔羨與讚歎中,母親以一個婆婆的身份向聽眾虛構著她從未經歷過的婆媳相處之道。
“做大人的,要把別人家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自己能幫娃娃的時候就幫,不能幫了就少說幾句話。”
“不要干涉孩子的事情,只要人家兩個人過得好就行了。”
“人家女兒嫁到自己家,都還是小孩子,做大人的要能容人。”
在她的故事裡,她是那麼完美的一個婆婆,她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時,作為女兒的我是不存在的。整個過程,讓我失語尷尬,卻又滿心憐憫。
也是在這一刻我意識到,比起一個讓人稱讚的女兒,母親更願意有一個讓人認可的兒媳。我內心的那個小女孩默默地對自己說:如果她覺得將我當成兒媳,能夠讓她更好受一點,我也可以在她需要時扮演她的好兒媳。按照她需要的劇情,在一個好女兒和好兒媳之間不停變換,只希望能填補她心中那個沒生兒子的創口。
在這個過程中,我高估了自己的揹負能力,低估了婚姻的複雜性,更是完全地將“我自己”牢牢地捆綁在母親的創口上,試圖去安撫、填補它。2014年元月,我進入婚姻,年底生下兒子,按母親的希望,兒子隨我姓。那一刻,那種自我獻祭般的崇高感,讓我又滿懷深情地憐憫自己。

我結婚後,身邊的人在母親面前稱呼我愛人的時候都稱作“你兒子、你後人”,母親很喜歡這種稱呼,我能看到她發自內心覺得高興。我也會因此覺得欣然,但我忽視了另一個人——我的丈夫。
母親最想要的兒子,畢竟不是她自己親生的。她也不是愛人真正的血親媽媽,愛人那邊親戚來我家,母親會表現出明顯的厭煩情緒,她會躲出去,讓我和愛人招呼。愛人因此向我表達不滿時,我會替母親辯解。愛人對人情往來非常在乎,再加上因入贅分外敏感,他因母親送他舅舅沒有走出大門口,就和我大吵一架,並說出自己在我們家不如一條狗這樣的話。
有一年,愛人的母親和弟弟來我家,我母親因為要照顧孩子也不願招呼。我一個人迎來送往,招呼接待。恰好,那個時候智齒髮炎,我無暇顧及自己,最後半邊臉腫成饅頭樣,智齒髮炎化膿。醫生說,“再晚一點治療的話,臉會直接爛掉。”
母親覺得是愛人的家人拖累了我,我太重視愛人的家人,耽誤了自己的病情。愛人也不滿,他覺得我沒有向單位請假全心陪伴他的母親和弟弟一家。

婚後,我和愛人一直是異地。2016年年底,他去深圳做工程類行業,我一直留在甘肅老家當老師。剛開始,他兩個月回家一趟。次年,他考上工程師證之後帶專案,收入變多,也越來越忙,半年回來一兩趟。
2018年,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是個女孩,跟愛人姓。
其實,兒子剛出生時,愛人就提出,還是想讓孩子跟他姓。我父親沒有同意。愛人去給孩子上戶口,最終還是隨了我的姓。後來他說,他有過猶豫,但想到我和我的家人,最終還是選擇沒有隨自己的姓。
兒子一天天長大,愛人在叫他的時候,從來不會稱呼他帶姓的全名。有他在身邊的時候,我和母親也只稱孩子的小名。
2021年,愛人又提出兒子改跟他姓。他說,隨著孩子的長大,兒子不和自己一個姓,讓他在外人面前對孩子的姓名難以啟齒。有一回,他弟弟來家,稱我兒子全名時,加了愛人的姓。弟弟意識到後,一下子改了好幾次口,最終稱了孩子的小名,愛人臉色通紅之後,旋即變得陰沉。
也是在那個瞬間,我意識到兒子隨我姓這件事,丈夫是極度排斥的。孩子慢慢長大後,他都極力避免可能稱呼兒子姓名的場合。外出會友,也因為怕別人問及孩子的名字,從來不帶兒子去;女兒長大後,會帶姓稱呼哥哥全名,對此,他也是一力阻攔,尤其要面對他的家人和朋友時,事先總會囑咐女兒只能叫哥哥,不能叫名字。
當我明確看到孩子的姓會影響我們小家的穩定時,孩子姓什麼對我來說也不重要了,我贊同他給兒子改姓的決定,但是他一定要將這件事情提出來和我父親商量。他逼迫我讓我和父母攤牌,但面對父母,我實在說不出口。
在爭吵中,我說這是他們兩個男人之間的事,不能總把我推出去,需要他自己解決。
後來,他自己打電話給父親說這件事。父親電話響起,我知道是他,父親接起電話時,一碗麵條剛端上餐桌,一通電話後,那天的麵條沒人咽得下去,全部倒掉。
這事如核爆一樣衝擊到了我的原生家庭。愛人以離婚威脅,他把微信編好,說了自己這麼多年的付出和想法,然後發給我,我再發給父親。父親又把資訊發給我的姐妹,姐妹們又一個個給我發微信,大段大段的長資訊。
大姐說婚姻好的時候確實好,但變的時候也確實是變了,在愛人當初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們家能同意我們的婚姻就是因為上門這件事,他考上工程師收入高了就變心,是不負責任。二姐說心疼我,原本入贅這條路應該是她走的,愛人是一個好娃娃,但父母確實也不容易。小妹指責愛人的膨脹,說他因為我脾氣好,好拿捏就PUA我,無論對我還是對孩子,他都沒有盡到責任,是我全部的家人一力支援我,我一力支援他,他才能有現在的成就。
父母毫不讓步,父親說改姓是不可能的,要離就離了。母親說離了讓他再找,讓他試一試經營一家人有多麼不易。
母親細數她為孩子的付出,如何精心照料,如何知冷知熱,生病了如何擔驚受怕;又指責愛人是如何不講信用如何拿捏我,我又是怎樣的軟弱好欺……如果改了孩子的姓,她所有的付出就白費了,她只是在替別人家養孩子。母親因此事吃了很久治療心臟病的藥,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是覺得愧疚,覺得是我的問題才導致這樣的局面,覺得自己對不起母親,讓她承受了這麼多的痛苦。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臨近2021年的中秋節。中秋節那天,我們姐妹一起吃飯,我無法敞開去聊這件事,只能壓在心裡。我喝了很多的酒,在床上躺了兩天。去理髮店洗頭,閉上眼睛,眼淚一直不停地從眼角流出,洗頭小哥會拿紙巾擦掉。
現實的痛苦促使我開始看見自己,在女兒和妻子的外殼下,那個一直蜷縮的我,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到底是什麼。

孩子改姓這件事導致了我婚姻最大的裂隙,這次風波讓我第一次審視自己的婚姻。
在這場冠姓權的鬥爭中,自始至終,都是父權與夫權同時以我的婚姻作為工具來博弈,我成了那個無法發出聲音的犧牲品。母親站在父權一邊,孩子父親的名字一時成為我原生家庭的禁忌。
直到婚姻真的出現問題之後,我才看到了自己一直不曾發覺,也不曾在乎的自我生命被蠶食與圈禁的憤怒。
在這之後,與母親的相處,也讓我覺得窒息而痛苦,我開始無所顧忌地頂撞她、排斥她、喝止她。我拒絕她給我盛飯,即使她盛出來我也會倒掉,自己盛;原來事事要彙報請示,現在什麼都不想和她說,因病去醫院輸液沒有按時回家,我沒有事先告訴她並拒接她的電話,最終回家的途中碰到她安排出來找我的父親的時候,內心的堵塞感,讓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曾是那個被傷害被輕視的人,她一再拉著我們姐妹進入她的受害者劇情,她抱怨父親的不體貼不關心,抱怨爺爺奶奶的偏心眼,控訴自己因為生了四個女兒受到的所有歧視與嘲笑。她用生命將“生而為女,我不配得到”的讖語像鋼印一樣烙進我們的思想。這種思想之下,我們在最初進入婚姻的時候,會做的只有對夫權完全的畏懼與臣服。
大姐高中戀愛,到婚後一味隱忍,丈夫嗜賭嗜酒,不務正業。懷孕時,她大著肚子半夜去賭場尋人,坐月子時,求助公婆去尋人,生下孩子後,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去尋人。最終離婚。
二姐生孩子坐月子期間,頭胎生了女兒,嫌棄的除了婆家人,還有我父親。她自己的工資卡被丈夫卡在手裡,花自己掙的錢還要受盡冷眼與奚落。最初,她也只會忍耐討好,經歷了無數的抗爭後,才把自己的工資卡拿回來。
小妹從小就被母親當成精神上的兒子養,母親給她打扮成男孩子的樣子,在聽到別人誤稱小妹是個兒子的時候,她不會糾正,反而樂在其中。所以小妹對自己的性別認知,在她的成長中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模糊的。在她成年後,有近十年的時間陷入了嚴重的抑鬱。
我因為入贅對孩子父親有虧欠感,所有的事情都以他為先。經濟最拮据的時候,我也會把大部分的錢給他母親,連我生孩子醫保報銷的錢,我都讓他拿去給他弟弟還債。
到改姓這件事,我依然以他的需要為重,但他還是把這段婚姻中對入贅這條路的不滿,轉化成對我的攻擊。他會說出“你能和人家比嗎,人家就可以在我弟面前叫囂”。這裡的“人家”是他弟弟的妻子,生了跟他們家姓的兒子,我們之間任何事情的爭吵最終都會落在“我就是個上門漢,活該被瞧不起”上。
這樣的婚姻,越來越痛苦。

兒子的姓最終沒有改成。孩子父親再一次因改姓的事情埋怨我父母的時候,我提出我們自己改,不再詢問父母的意見。後來,我配合辦理了所有改姓需要的手續,但因為之前兒子名字太難寫,改過字,所以,派出所的稽核系統無法透過。孩子父親走關係打聽,最終確認改不了之後,他提出再生一個跟他姓的兒子。
“萬一懷不上呢?”
“萬一懷上生出來還是女兒呢?”
“我已經剖宮產兩次了,再生肯定得繼續剖,大齡產婦有風險怎麼辦呢?”
他說,吃藥,去醫院做檢查,調理身體,多回家增加在一起的時間,次數多了,總會懷上。懷上之後可以孕早期去香港驗血,如果是女兒就不要,是兒子就留下。
每次他回家都是算好我的排卵時間,這樣備孕兩年多,一直沒懷上。在我心底,壓根不想再生孩子,更無法接受查性別然後流女胎這種事,但我做不到和他在這件事情上抗爭。我自己預設,我就是欠一個跟他姓的兒子。
後來我們開始考慮做人工輔助生殖,先是在2022年7月做了一次人工授精。失敗後,他說等我把這屆高三帶畢業,那個暑假直接做試管,這期間,先自己試。
2022年10月,我發現他出軌,掙扎崩潰後,沒有離婚。但少女時代對婚姻與愛最初的憧憬破滅,原生的那個我被婚姻的變故也完全擊垮。它摧毀了那個事事以父母為先,事事都想讓父母滿意的我,也摧毀了時時都想自證作為女兒可以做到一個兒子能做到的事,甚至比一個兒子還要做得好的“我”。
婚姻帶來的直接創傷,觸發了我的自救意識,我選擇做心理諮詢療愈自己,又透過心理諮詢接觸了心理學,然後一直自學。一邊學習,一邊不斷地推著婚姻生活中情緒的巨石一步一步向上攀去,然後又眼睜睜看著它滾落,在這個過程中,自我的樣子也逐漸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當我看到自己之後,我的內心生出一些力量,這些力量讓我想到了一種可能——逃離自己“苦命母親好女兒”的身份。

34歲那年,我開始想到可以把自己從與父母的生活中剝離的時候,我充滿了負罪感與背叛的羞恥感。這種罪感讓我無法喘息,讓我只想逃離,逃離他們的不解、追問。
2023年報名參加深圳教師招考,這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勇氣向父母開口。備考時學習的快感以及對未知的期許讓我暫時地放下這些心裡的負擔。一直到臨考試去機場的前一天,我準備好行李告訴父母我要去考深圳的教師。
母親臉色陰沉沒說一句話,父親忐忑不安,嘆著長氣問我如果考上怎麼辦。我笑說,考上的可能性很小,如果真考上,我就去深圳……父親臉色更沉,問我,現在這一切,你都要扔下嗎?是啊,在這個西部小縣城裡,我有熟悉的圈子,在全縣最大的學校,做我熱愛的工作,帶出了最優秀的學生。
但逃離母親的渴望和想結束異地婚姻的嘗試,讓我毅然決定出發,到飛機場後,看到無限廣闊的天地,被罪感封固的內心,裂開了一道光明的縫隙。
那個在心底忠誠於父母的小女孩,從縫隙中緩步走來,可是,她還是一直被恐懼與內疚包裹,她瑟瑟縮縮地想要聽到母親說:孩子,你沒有拋棄我們,去追尋你想要的生活吧!這麼多年,做出所有決定之前,先要徵得母親的許可的我,終於認識到要這種模式是不正常的,是需要我打破的。
備考到考試的過程,給予了我前所未有的希望,生命突然有了另外的選擇讓我備受鼓舞,我非常努力地複習考試。報考了深圳中山大學附屬學校,筆試成績是第一名,並且比第二名高出很多,一次又一次的自我突破過程讓我感受到了快樂,感受到了自己的價值,感受到這樣的我也不那麼糟糕。
我志得意滿地準備面試,沒想到在資格稽核環節出了問題。稽核需要5年的社保繳納記錄,我在體制內工作十多年,社保一直繳納,但因為縣城落後的社保系統,錄入的繳納資訊只有兩年的記錄,也只能打出兩年的資訊,最終因此被刷,沒能進入面試。
當確定這次嘗試無望之後,我的內心達到了另外的平衡,我努力嘗試過了,盡力去做過了。雖然沒有成功,但我在這些嘗試中明白了,需要我揹負的,只有我自己的命運。
最終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縣城,繼續幹自己的工作,依然和母親住在一起,囿於各方面的原因,我想要的逃離在物理層面,並沒有實現。而婚姻,依舊在瀕臨破碎與備孕生三胎的夾縫裡存續著。除了逃離父母,參加深圳教師招考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果生三胎,我必須得結束異地的婚姻生活。而結束異地,只有我自己做出努力,因為孩子父親並沒有這一意向。2023年底,我再次發現他的婚外情關係一直都在持續。
最終,我選擇離婚。

離婚的事是我推進的,孩子父親配合辦手續。
所有手續辦好之後,我把結果告訴了父母。我婚姻的失敗給父母的打擊很大,尤其是母親,突然之間蒼老了許多,我只告訴了她結果和大概的原因,並要求她不要追問,也不要在孩子面前抱怨指責他們的父親。
婚姻破裂讓我沒有力氣關注除了孩子之外的任何人,對母親的不滿也就這樣散去了。
我不再對抗她,也不想親近她。她默默地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躲避她想安慰和關懷的意圖。但她對我和孩子日常生活的照顧,又讓我心裡覺得安穩。
她想幫助我做些什麼,又怕自己給我添了負擔。
女兒要上小學的這個暑假,在給孩子洗腳的時候,我聽到母親手機影片上拼讀漢字的聲音。我在衛生間裡,聽到“大山”“石頭”反覆誦讀的聲音。洗完出去,母親還在看著手機,恰好讀到“猜”字,看到我出來,她迅速把它划過去了。那是一個寫在米字格里帶著拼音的漢字,“c-ai—cai”,影片裡的聲音讀著。
目不識丁的母親在學著認字,但並不想被我看見。後來,她會和女兒一起認一些字,女兒還會嘲笑她讀得難聽。她大聲笑的時候,我能看到她空蕩蕩的牙床。
面對生活中的新事物,她顯得笨拙無措,使用智慧手機,彈窗出來關不掉,她會特別緊張地向我求助。有一次,她使用洗衣機,時間結束後洗衣機停不下來,她不知所措,非常緊張地給我打電話。我告訴她先拔掉電源,等我回家再看。
我回家,簡單處理之後,洗衣機可以正常執行,但她還是很緊張,直說不用洗衣機了,要自己用手擰。我調好洗衣機,衣服脫水結束之後她才放心。然後,她告訴我,中午洗衣機不停她有多著急,又自責說,她應該在第一遍停下的時候就直接把衣服拿出來。
她一遍遍說自己笨自己怕的時候,是一個無助而又蒼老的女人。
她的情感越來越脆弱,尤其是涉及我們姐妹和孩子,簡單的頭疼腦熱,都會讓她恐慌;因為我們的老師身份,聽到別人罵老師,她會憤怒好久;與我相關的不好的夢境,都會讓她非常不安。當做了我陷進泥裡要被水沖走,她怎麼拉也拉不出來的夢之後,她好幾天不敢睡覺。
小妹說,她問母親我肚子上剖腹產的刀口恢復得怎麼樣了,剛問出來,母親就淚流不止,說她不敢問,也不敢看。
後來她的打工經歷,又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母親。
她在家附近的燒烤店打工,一天掙了近200元。在此之前,她沒有如此輕鬆地賺過錢。她並沒有把自己掙到錢的事情告訴其他人。給我說起的時候,還有一些羞澀,但是她也很自豪。她說到了自己在幹活時的細心和講究,也說了老闆對她的肯定和感謝。
在她興奮的講述中,我心底升起一些溫暖的酸澀。在她近60年的人生裡,她從最在乎的人那裡獲得過多少真誠的讚美和認可呢?我對她說,只要你覺得高興,想做什麼就去做。
我發現,母親的生活能有獨屬於她自己的樂趣,也是我非常渴望的。
至此,我們的生命不再相互糾纏索取抱怨,我們依然互相倚靠。我不再以一個受傷的女兒的身份去她那裡尋求安慰和認可,而是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去理解另一個曾經受盡輕視、現在日漸衰老的女人。也終於體會到,我和母親的關係,最終其實也是我和自己的關係,當我不再苛求自己成為一個母親想要那種女兒的時候,我也不再期待她成為我想要的那種母親。
從“好女兒”的身份中出走之後,我才看到了生命本身的樣子,寬廣而綿長。
編輯 | 森芒 實習 | 春曉

木 木
35+中年婦女,西部縣城高中班主任,語文老師。不間斷讀書,但雜而淺;時常記錄,內容僅自己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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