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拜佛”的母親和她無處託付沉重人生|人間

母親把自我認可的價值捆綁到別人的身上。即使已經再難提供有效的幫助,但是她依舊在用自己的方式掙扎。她不想接受無能為力的自己。
配圖 | 《孤味》劇照
27歲那年,我確診了卵巢功能早衰,平時身體一向結實的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生育功能已經岌岌可危。剛和愛人結婚不久,就被判下不孕的命運,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幾番商議之下,我們最終決定求助於現代生殖醫學的終極手段-試管嬰兒技術,但我們心裡都清楚,儘管如此,我們能擁有孩子的機率也不是100%的
在無數次扎針和苦藥的催促下,我還是接連兩次遭遇胚胎移植失敗,那段時間裡我和丈夫的心幾乎沉入谷底。
確診之後,我的母親——一個在醫院婦產科工作了大半輩子的科室骨幹,將我生育失敗原因,歸於我的生肖,按她的說法,是我的生肖衝撞太歲才會遭逢此厄事,不想辦法化解更是會諸事不順。
沒多久,她便開始頻繁地往我家裡寄快遞,內容物都是一些硃砂材質的“法器”。為此,母親還專門打電話來,要求我把這些東西放置於枕頭下面,枕著睡一年,就可避過災厄,她請來這類“法器”的道觀告訴她,一年過後也不可隨意丟棄,必須歸還道觀,做法銷燬,否則會更加不祥。
在我眼中,這種話就和以前一類很令人討厭的接龍祝福簡訊一模一樣,打著祝福的幌子,卻要求收到的人,必須再轉給其他人,否則就會倒黴一年。
而這些詭異又看著嚇人的東西,放在家裡實在瘮人,又不敢隨意扔在外面。我便想了個辦法——拒收。這樣,郵件便會原封不動退回發出地,母親也會明白我的意思。
但我低估了母親的執著,在收到退回的快遞後,她會馬上重新給我寄回來一份。
裝著她求來的“保佑”的郵件就這樣被寄過來,退回去,再寄過來……
直到我妥協,不再退回,終於換來一陣子的平靜。
我在懷孕期間,艱難保胎。即使肚子上被保胎針打到沒有一塊好皮肉,醫生還是連續幾次給出先兆流產的診斷。
保胎期間,母親又一次沒打招呼直接來到家中,看起來急迫萬分,一進門就說:“我要拿走一點兒你的血。”
爭執之下,我們才知道這是她常去的“道觀”給她出的新主意——用我的血來做一場保胎的法事。她也沒來得及準備正規的醫療採血工具,從家中帶來了一個錐子,就要來扎我的胳膊取血。觀裡的師傅暗示她的意思是:如果當天她要是拿不到我的血回去做這場法事,就很難保住胎兒了。
我嚇得帶著孕肚在房間裡逃竄,丈夫在一旁看著乾著急,只能儘量幫我攔一攔我媽媽。
那些所謂的“道士”,拿捏母親這種愛子心切的心理,趁人之危把“迷信”的事情說得人命關天的樣子,以此來賺錢。
後來丈夫把我藏進臥室,並死死把守住門口,才沒讓母親進到房間,我才躲過一劫。母親因為“取血”不成,在客廳吵鬧了一陣,才不甘心地離去。
過去的十幾年中,因為沉迷“求神拜佛”,母親幾乎和家裡所有人都爆發過矛盾,也因此將最珍視的家裡人,越推越遠。
印象中,母親第一次花錢請人“看事兒”是在我9歲那年。那會兒家中要買房子,母親便拿錢請了算命先生。買房子對於大多數家庭,是極重要的大事,問問風水兇吉,圖個心理安慰,倒是不難理解。
後來,我高考的那一年她還是接觸寺廟和道觀。比我還要緊張的母親,在其他同學家長的攛掇下,她開始跟著別人去山中的寺廟拜佛許願。當然,這是很多考生家長都會去做的事。
那一年裡,她早出晚歸,按時去寺廟裡許願,雖然她不是一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人,但是在寺廟祈福上面消費花錢,她從來不小氣。
我當時略有不滿,覺得母親一定是被人當了冤大頭,難道我在學習上的努力,比不上她去寺廟裡面花點錢再拜一拜嗎?我把不屑說給她聽:“佛祖會保佑做善事的人。為什麼你會覺得佛祖會保佑的是在廟裡花錢最多的人?那不就成了佛祖只保佑有錢人了嗎?你聽聽,這合理嗎?”結果當然是因此被大罵了一頓。母親按著我,讓我趕緊“呸呸呸”,立刻在家中原地跪下向佛祖道歉,不能說這種不敬的話。
高考那兩天,母親也沒有陪我去考場。她說她託了人,才有資格花錢參加一場法事。在高考當天,她和其他一樣花了錢的家長一起跪在佛殿前的空地上,僧人在佛前誦經,從早上五點一直唸經到上午十點。所有家長就這麼一直跪著,不停磕頭。而那些錢花得非常多的人,才會被允許進殿內跪著。母親第一天跪在佛殿外面,太陽出來後都曬得快暈了。高考第二天,她就加錢跪進了大殿內。
這麼費力,又不惜花錢,都是為了祈求我多考幾分。而她不知道的是,我更想她能在家多陪陪我,考試的時候她能親自送我去考場門口。
恰巧那一年我的高考超常發揮,比平時的模擬成績高出20多分。母親把這些都歸功於:那場法事確實是有用的。
後來的那兩年,她逢人就會說一遍:“這場法事不騙人,是真的有用啊!我那天從寺廟裡回來,路過我家小區裡的鯉魚池,一條鯉魚就在我眼前躍出了水面。鯉魚躍龍門。這是大好的兆頭啊!”
幾年之後,小姨在母親的推薦下,也在我弟弟去高考的時候,如法炮製了一番。結果當然是我弟弟並沒有超常發揮,還是隻有和平時一樣400多分的成績。
但這並沒有打消母親對於求神拜佛的熱情。從那之後,母親去“算命”的頻率變得越來越高,家中的大事小情,她都要請神仙“過問”一下,也開始頻繁往返於寺廟、道觀,甚至是“出馬”的算命大仙家裡。
再後來,她就開始將生活寄託於“佛祖保佑”。我也問過她:“就算信佛,也得虔誠吧。一天去寺廟,一天去道觀。佛祖還會保佑嗎?”
母親知道我反對她做這些事,對我說這些話早就做到了充耳不聞。
一次廟裡的某個“高人”指點她:可以一年都吃葷,但是過年從初一到十五要吃素。這樣做就能積夠你們全家一年的功德了。
母親說不動我,也管不了姥爺,但是她可以勸動我的姥姥。姥姥在母親的帶領下, “寧可信其有”地年年初一到十五跟著一起吃素。姥爺年年對著一大桌年夜飯唉聲嘆氣,氣得要掀桌子。
姥爺大罵母親不孝,姥姥都八十歲了,還能吃幾年的年夜飯?費心準備了這麼一桌好菜,她們兩個人就盯著一盤炒青菜吃,肉菜都浪費掉了。
這類不愉快的事情,在母親的固執中持續了幾年。
某年春節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們家正要開始吃飯。家中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個中年女人說,母親是他們道觀的VIP。她大年初一自己從郊區開車遠道過來,就是為了要給我家免費加做一場法事。
那人走之後,我的姥爺徹底怒了,罵道:“人家大年初一不過節,都要跑來給你做法事。這能是白做的?來回開車的油錢就不少。人家肯過年來一趟,就知道你以往花了多少錢。”

姥爺聽說,母親已經把那個道觀裡所有能花錢做的法事,都做了個遍了。甚至還問那個山溝溝裡的小道觀,還有沒有其他能做的法事。道觀裡的人或許是覺得再難搞出什麼新花樣了,只能對母親說:“我再給你介紹一個別的觀吧!他那兒,興許還能做別的。”
我們沒有算過在這類迷信法事上,母親究竟花了多少錢。
因為即使我問,她也不告訴我實話。但我還是透過一些間接方式,瞭解到她應該是花費了很多錢。在廟裡燒一根最大的“高香”,大概是2000元。找我家鄉所謂的“堂口出馬仙”幫我算一次事,收費要8000元。大年初一,她口中的“道觀”裡的師傅會大老遠從郊外山裡開車趕來我家,為我家“做事”,這已經算是道觀的VVIP待遇了。
在醫院工作了幾十年的母親每月拿著4000多元的死工資,還有兩年便要退休了,不知道還能在這些“道觀”“寺廟”裡面“揮霍”多久。
在家中,母親最在乎的我,成為了“迷信”行為的直接“受害者”。
大學畢業的那年,我第一次報考研究生落榜,決定在家複習一年再二戰。
習慣了我從小到大,中考和高考成績都一路光輝的母親,突然的考試失敗,讓她感到錯愕。母親沒有讀過本科,也不知道考研失敗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她只能簡單地將我的失敗定性為“中邪了”。因為只有這樣,這個問題她才知道該如何替我去“處理”。
果然,沒過幾天,母親便將我和一位“名醫”約到了一起。
這位“名醫”是一個個頭不高,臉頰凹陷的黑瘦的男人。看樣子,年齡在35歲左右,看上去幹瘦乾瘦,體重看著比我還輕,一副亞健康的模樣。我們兩個之中,絕對是他更需要看中醫!
這位“名醫”裝模作樣地開始給我號脈——用手隨便搭了一下手腕,然後便開始強行給母親證明我是“受到驚嚇了”,而我遇到的所有問題都是因為我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嚇丟了一魂一魄。
他走之前,還給我開出了“藥方”——一個巴掌大小的八卦盤和一疊黃色的符紙。他要求母親,回家就把八卦盤貼在我臥室的窗玻璃外面,還要正對著我的床。而那些黃色的符紙,需要在我睡覺之前,躺到床上之後,先在我腳底附近燃燒完,再把符紙灰混入一碗清水中讓我喝掉。如此七七四十九天,等我喝完所有的符紙,我丟了的魂魄就可以找全了。
母親自然是謹遵“醫”囑。一到家就費勁兒地翻窗出去,把八卦盤貼到了我房間的玻璃外面。
我也懶得冒著危險去摳下來。只是每天看見那個膈應人的八卦盤正對著我,覺得很憋屈。
圖 | 貼在窗戶上的八卦盤
還有那混了符紙灰的水,我是說什麼也不喝。母親見我不肯喝,便對著我又哭又罵:“我是你媽,我還能害你嗎?你問問別人,我管他們嗎?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好呀!”
儘管吵架,她還是盡職盡責地完成了大師教給她最重要的一步——在我腳底下燒黃符紙。我醒著的時候堅決不同意她燒紙,她便等到半夜,等我睡著後。幾次半夜被燒紙的煙嗆醒,看到母親坐在我的床尾燒黃符紙,那場景現在想來都十分詭異。
為了讓我配合她的“做法”,她還經常欺騙我。
有天傍晚,母親讓我陪她去江邊散步。我們乘坐計程車抵達下車點,四處望去卻是已經遠離城市中心的一處荒涼江畔。
我被她帶領著,走下江堤,踩在泥巴草地裡。天色已經擦黑,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我和她一起走在蘆葦叢裡。我問她:“我們來這兒幹嗎?要去哪兒?”母親也不回答,只說讓我跟著走。等蘆葦叢小路走到了盡頭,我看到一個香案擺在野地裡,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香案旁,好像就是等著我來的。
這場景嚇人極了。荒涼江水旁的齊人高的草叢裡,擺著香爐和法陣,桌子上的香爐裡插著兩根一米多長的香,很粗,燒著的頂端紅光大盛。哪怕是不信邪的人,在夜幕時分,見到這一場景也會嚇到驚慌失措。我想跑,在荒郊野嶺,又不知該往哪兒跑。母親拽著我靠近香爐時,香灰正好掉下來,落在我的小臂上。我立刻尖叫著撣落香灰,但還是在胳膊上燙出了疤。
可是母親那時只顧著“法事”趕緊進行,根本顧不上我的恐懼和手臂上小小的燙傷。
那段時間裡,我的精神壓力極大,又在母親各種折騰下,我再次成功落榜了。二戰失敗,我徹底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開始頻繁哭泣,幾乎控制不住每天都哭,以前喜歡的所有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了。我最愛美愛打扮,可是那一年,我一件新衣服都沒有買。
那幾年,我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一是因為考試的壓力,二是母親施加在我上的,越來越極端的迷信行為。我逃回了北京,想著離得遠一點,可能會好一些。為了生存,我開始一邊準備考研三戰,一邊找工作。順利的是,在透過層層面試,工作找到了。可我的狀態也沒有變得更好一點。
我去積水潭附近的安定醫院做了檢查。檢查結果是中度抑鬱、焦慮症、廣場恐懼症。醫生給我開了藥,讓我按時吃,還特別囑咐我,藥吃沒了,就再來開藥,一定不可以自行停藥。
母親不知從哪聽說了我去看病這件事,卻好像不以為意,也不怎麼當回事。她不認為我病了,她對我說:“你有啥煩的啊?大家不都這樣?誰活著容易啊?我容易嗎?”當她得知醫生還給我開了精神類的藥物,她開始急了:“你就把她給你開的這幾盒吃了就得了。這類藥不是啥好玩意兒。什麼藥也不能長期吃啊!我再找個人給你看看吧!”
我無力地反駁:“醫生說了,不可以自行停藥。”
母親見我在電話裡不肯聽她的,急到立刻坐火車衝來了北京。
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我在獨居的出租屋裡,給自己做了一碗韓式石鍋拌飯。那陣子我的狀態依舊不好,在休息的時間專心做菜,能讓我平靜很多。那碗石鍋拌飯我做了很久,我把每一種青菜都細緻地洗淨、切小、焯水,還加了我剛買的辣醬。當我剛剛做好,裝了盤準備開吃。
出租屋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我問:“是哪位?”門外傳來母親的聲音!配合著一下一下彷彿砸在我心臟上的篤篤敲門聲。
我當時真的被嚇到怔住。那一年我逐漸意識到,我每次聽母親說完話,病情就會加重。有一段時間,我只要在電話裡聽到她的聲音,即使沒有爭吵,我都會有胸悶窒息的感覺。每當結束通話電話,我都需要很久來平復,隨後情緒要難受一整天。所以我已經在刻意減少和她通話,只有必要的大事才會打電話告訴她。
她並沒有提前告知我,她要來,讓我沒有一點點心理準備。
突然響起的聲音令我恐慌發作,母親卻直接堵在了我的房門前,不斷地拍門。
毫無防備的我崩潰了,我隔著門哭喊:“求求你了,回去吧。”
可母親向來不肯聽我講的話,此時又怎麼肯停下?她在門外執著地拍門,我在門內崩潰大哭,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其間她還在門外威脅我,再不開門,她就報警了。
那天的最後,她走了,給我留下一條簡訊說,她在我家附近的酒店裡住一天,之後她就回去了。
我一邊被心裡對母親的愧疚感吞噬,一邊憑直覺自救。
與母親減少聯絡後,我的狀態好了一些。第三次研究生考試,我成功上岸上海的高校,再次去了外地讀書。
最大的煩心事解決,我以為母親會好一點。但後來得知,那陣子母親還是依舊在休息日時,跑去老家附近的各個深山裡。她不會開車,深山又不通公交,極不方便抵達。她就想盡各種辦法,不辭辛苦地轉幾輛車,然後再包當地的車走最後一段山路。
母親也不在電話裡對我細講她在做些什麼。很多次我在她的休息時間打電話給她,她都說一句:“現在不能接電話”,然後就結束通話了。
看似她信仰虔誠,但是實際上,她寺廟也去,道觀也去,出馬仙的堂口也去……我也問過她:“就算有宗教信仰,也得虔誠吧!一天去寺廟拜佛,一天去道觀做法事,還能得到保佑嗎?”
家裡人幾乎都勸過我:“既然管不了你媽的迷信,就放任她去做她喜歡的事吧!她愛幹啥幹啥,如果說你了,你也別往心裡去。”
他們還總喜歡說:“她算命求神,也都是出於好心,肯定也是為了你好。”
也有人問過我:“是不是你媽是覺得家裡遇到很大的難事兒了,才會去求神啊?”
我想了想:“有一次我被學校選中去國外參加一個短期活動,需要辦一個簽證。母親知道了,也要去找算命的,算一算簽證什麼時候才能下來?讓簽證申請快點兒透過。”
算命與簽證……單是組合在一起就有一種奇異的荒謬感。但母親就是會帶著這種要求,去求神問卦。
沉迷“算命”的母親不是文盲,也並非生活在什麼資訊閉塞的大山之中。相反,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在那個年代透過自考上大專,進入醫院的婦產科,一步步熬成科室骨幹。但也由於學歷和歲數的侷限,母親的工資和職稱一直沒有很大的提升,相比於後進入科室的年輕醫生,母親反而陷入一種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
在家庭中,母親是個愛替人操心的性格。在那一輩家族中,她是長姐,下面有多個弟弟、妹妹。我的舅舅和小姨都給我講過,從小就是母親負責照顧幾個弟弟妹妹,要替他們出頭打架,還要操心他們的生活小事。
在照顧別人方面,母親是一把好手。她家務做得十分利落,哪怕醫院工作再忙,家裡都一樣乾淨整潔。生活上的事,就沒有她不會的,就連通馬桶、換燈泡這類麻煩的家務事,她也能自己處理。
如果硬要追問,我想應該最大的癥結應該在於婚姻生活的不睦,從我小的時候開始,父親和母親就一直不住在一起,更互不理睬,形同陌路卻又不肯離婚,就這樣過了好多年。這使得讓母親幾十年如一日地處在無所依靠,精神空虛的處境之中,母親又是個性格十分要強的人,在生活和工作上,她都自己一個人扛下所有。
而我的父親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從我有記憶起,他就一直待在家裡不做事,不上班。後來出去打工賺錢,也不給家裡,但還是住在家裡,吃母親買的菜,做的飯。母親一個人承擔著賺錢和做家務。
記得父母還住在一起的時候。父親不上班,所以長年在家待著。有一回白天家裡的馬桶堵了,整個房間臭氣熏天。我去找父親,他給我的回答卻是:“等你媽回來弄,我不知道怎麼整。”
母親下班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一開啟房門就是撲面而來的臭味,母親當即就發飆了,大罵父親:馬桶壞了一整天,你都不知道找人來修?這都得等我來修?
由於時間太晚了,找不到人來了。母親袖子一撩,自己動手,沒兩下把馬桶通開了。母親三下五除二做完的事情,其實又髒又臭,那時候母親在我眼裡是無所不能的。家裡繁瑣的事情很多,因為那時我還小,父親又什麼都不做。母親只能下了班,再做家裡的事。
儘管這樣,父親還酗酒,家暴,經常暴打母親。我上幼兒園的時候,他經常和母親發生爭執,揪著母親的頭髮往地上撞,或是拿起裝滿開水的熱水瓶砸她。
這些,母親不知默默忍受了多久。
可當父親從家中搬出去,被打了三十年了,終於有機會解脫的母親,卻死也不肯離婚。她無法接受自己操持起來的家,不再需要她,自己悉心照顧的人,會離開她。
儘管父親既不給她一分錢,還會從她手裡騙錢花,也不給她陪伴,甚至見面都不講一句話。
這樣的家庭狀態下,我的成長過程,自然承受了母親所有的情緒和注意力。直到我也離開家,去外地上大學,家裡忽然只剩下她一個人。失去了所有陪伴,母親就開始尋找心靈上的慰藉。其實不論是佛是道,她開始可能只是想找人說說話,而那些算命的人的強項,就是陪人聊天和指點“迷津”。
母親的學歷是中專,幾年後又自行考入大專。在她那個年代,這個學歷足夠讓她進入小城市的醫院裡工作。但隨著我的成長,我遇到的問題往往超出了她的理解和能力範圍,她發現自己再也幫助不到我了,甚至她都聽不懂我接觸的事情。
她不懂為什麼學生暑期要去公司實習,她認為學生就只有待在學校裡學習才是唯一的正經事。她也聽不懂我正在求職的崗位是做什麼的。在她的理解裡,工作的種類很少,新興大廠的崗位名稱更是全都沒聽過的。
她理解不了,一個循規蹈矩的合法公民想去另一個國家,為什麼簽證還可能會被拒絕。
我沒考上研究生,她給我的建議是,找個學校裡的老師,給一些錢。我說:“這沒有用的。”她這樣反問我:“別人給了錢,會告訴你嗎?你怎麼知道別人沒有偷偷給錢?”
無法解釋的問題越來越多,我們的溝通也變得異常艱難。
孩子出生後,我的生活重回正軌。而有了忙碌的事情,我和母親的關係好似也緩和下來,沒人再提從前的那些事。她也再沒主動說過。或許偶爾還有,但是她看起來也冷靜理智了很多。
她依然在做著醫生的工作。抗疫期間,她多次積極報名,奔走在危險的第一線,勇敢果決,毫無怨言,受到許許多多病患的尊敬。
她是個有職業熱情的好醫生。母親一直在婦產科,她很愛這份的工作,她說婦產科比其他科室都開心,因為多數時間是在迎接生命,而不會見證死亡。
我也在不斷思考,在她深陷迷信和算命的那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後來發現這一切都無法簡單地歸因於她對家人的愛或是對寂寞生活的抵抗。
回想每一次,母親的迷信行為達到頂峰的時候,都是她覺得我遇到了麻煩的時候——我考研失敗;我開始找工作;我備孕無果。她想要以一己之力為我解決所有問題,但面對事情遠遠超過她的能力範圍,她找不到任何辦法,就只能將希望寄託於虛妄的神。在無助的日子裡,“神明”是她唯一的解。
對於家裡其他人,她也是這樣。雖然她總在背地裡埋怨大家不領情,但是她從不會被打消積極性。遇到她現實中的能力辦不到的事,她就去幫忙求神。一直想盡辦法幫助家裡的弟弟妹妹們,是她早就習以為常,無法停止的事。
為兒女求,為丈夫求,為家人求,母親的一生,好像都在為別人活著。
她把自我認可的價值捆綁到別人的身上。即使已經再難提供有效的幫助,但是她依舊在用自己的方式掙扎。她不想接受無能為力的自己。
我曾經想過,如果我不給她任何擔心我的機會,她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這樣外表堅硬的她,內心也有柔軟與脆弱的部分。數十年不正常的婚姻狀態消耗了她太多。她需要陪伴,卻用付出的方式來自我滿足,這是子女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的問題。但人的情感是極其複雜的,每個人都有需要自己從內向外,靠自身力量才能突破的難關。
後記
遺憾的是,如今的我們依舊在破碎的關係裡,父親、母親和我,很少聯絡,互不干涉,維持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大家都把問題,死死地埋不見日光的內心深處。

父親和母親都分別交了男女朋友,但是他倆誰都不肯離婚。這個畸形的狀態,恐怕會是這個家終生的死穴。幾十年來,一家人能說的話,都說過了,這些長久以來形成的問題已經無法靠“溝通”來解決。揪著不放,只有兩敗俱傷,誰都不會贏。
如果真有一個解決辦法。就是像《知否》裡,明蘭和她老爹說的那樣:一家人,稀裡糊塗地把日子過下去吧!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Lynn     
好事花苼
做給自己的打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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