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心理學家金志允在《母女的世界:愛與憎的矛盾體》一書中寫道:母女關係包含的矛盾比任何的關係都要多。母女的世界猶如交織在一起二三十年的線團。儘管如此,與大多數人熱議的夫妻矛盾或是婆媳關係不一樣,母女之間的矛盾才剛開始被關注。很多母女哪怕知道自己所處的艱難境地是因為對方造成的,也還是無法確定這到底是怎樣的矛盾。母女之間,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一切也都是被允許的,彼此靠得很近,僅僅因為是母女。母女之間如此親密,以至於根本不會按照其他的人際關係去思考問題,這就是其中最根本的原因。
今天為大家推薦的這本書不是一份母女相處指南,而是無數母女關係中的一種。它私密、特定、獨一無二,卻普適——像一面人人能照的鏡子:你看向它,會發現自己與母親的糾纏早已埋伏其中,而你們身後的廣袤遠景,就是生命的起點與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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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不離開我的生活?》
作者:[美] 薇薇安·戈爾尼克
蔣慧 譯
後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身為作家的女兒寫起自己的母親,坦誠得可怕:“我跟母親的關係並不好,年歲越長,往往像是越糟糕。”
這段綿延了十幾萬字的母女關係,其實遠比“糟糕”二字複雜。正如戈爾尼克對母親的感情,也不能簡化成母親口中的:“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
“糟糕”與“恨”真實存在,因為作家的母親也不過是一位普通的母親。
普通母親最擅長掃興:“我”跟她分享生命的體悟,她充耳不聞,只喋喋詢問房租、稿費和天氣;“我”出色地完成一次演講,她隻字不提,卻滔滔講述自己的夢境。
普通母親放不開對子女的干預:她明知時代已經變化,卻在女兒的整個青春期就童貞一事頻頻發出難堪詰問;她清楚自己與女兒對咖啡的喜好不同,可依然站在廚房,監督年過四十的女兒按她的指示煮咖啡。
普通母親甚至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只能把所有消極情緒都化作憤怒:當“我”講出她不能理解的句式與想法,她揮拳砸碎浴室的玻璃門,沒發覺自己是為矇昧羞愧;當“我”與異教徒舉行婚禮,她咬牙切齒地詛咒“我”永遠結不了婚,看不穿自己是因分離而傷心。

電影《秋日奏鳴曲》劇照
而“我”——這位作家女兒,又是怎樣的存在?
“我”念研究生,寫文章,出書,結婚又離婚, 一生無子女,是旁人眼中的“新女性、自由女性和怪女人”,可在母女關係中,“我”始終是那個沒能實現母親期待的普通女兒。

作者薇薇安·戈爾尼克
普通女兒在生命的最初與母親親密無間。愛母親,幾乎是每個女兒的本能,何況書中這位猶太移民母親如此值得崇拜:她沒有口音,舉止篤定,還擁有幸福的婚姻;在布朗克斯,她鶴立雞群,比別的女人都“文明”;在家裡,她“把家務幹得無可挑剔”,卻對自己的才能不以為意。幼年的“我”終日與母親待在廚房,虔誠地吸收母親的影響,任由她的想法“印 在了我的心上,就像染料附著在最易吸色的布料上”。
童年過去,自我滋長,普通女兒第一次在精神上與母體分離。對母親的觀察從全盤接受變成了秘密審判,“我”開始察覺母親的優越感潛藏傲慢,也開始知道母親的愛情觀極為狹隘,甚至敏銳地發現父母的幸福婚姻是母親刻意維繫的表象。如果不是父親離世,也許“我”已學會與母親拉開距離,但痛失所愛的母親傷心欲絕,“我”害怕母親隨父親一起離去,因此即便感覺母親的哭天搶地像一場“喪親大戲”,我也依然“執意讓母親停留在我的視線之內”。母親的抑鬱令人窒息,“我無比渴望遠離她,卻沒法走出她身處的房間。我害怕她下班回家,但她歸來的那刻我卻從未缺席”。
成年後“我”讀書、戀愛、工作,增長見識也增長年紀,但從未真正遠離母親。“我”依然與母親一起散步,一起追憶布朗克斯的故人與舊事。“我”還總是徒勞地想“把心中迸發的光芒分一點給她,把自己生活裡的巨大快樂勻一些給她。只因她是與我相識最久的親密夥伴”,這才有了結尾處母親與“我”激烈爭執後丟擲的那個問題:“你為什麼還不走?你為什麼不離開我的生活?”

《瞬息全宇宙》劇照
難道“我”沒有嘗試離開嗎?戈爾尼克早就知道“我們當中必有一人會死於這種依戀”。一直以來,“我”用盡各種方法,試圖擺脫母親的影響,避免成為母親的翻版。
小時候,“我”在與母親截然不同的女性身上吸收新鮮的閱歷。譬如好朋友的母親——精神狀況堪憂,但熱愛藝術、珍視情感的肯納太太;最親密的鄰居——對家務一竅不通,卻擅長裝扮、精於情事的內蒂。她們像一級階梯,讓我踏出了離開母親、進入世界的第一步。
上了大學,學校教“我”追求思想、瞭解自我,“我”對文學的熱愛也在那裡枝繁葉茂。“我”開始使用母親未曾掌握的詞彙,討論母親難以領會的觀念。“我”依然住在家裡,但“已經開始悄悄生活在一個存在於內心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我們讀書、聊天、思考的方式將我們與父母、家裡的生活、街頭的生活都區隔開來”。
當然還有愛情,斯特凡、戴維、喬……戀情是一種避難所,雖然“我只是一直和他們躲在一起”,可他們的確將“我”帶進了新世界,讓“我”離開了母親,早在與斯特凡結婚時,我就在母親的嫉妒中明白了這一點:“這個迷人的異教徒將帶我走進外面的世界。”
不過,“我”與母親最大的分野是工作。工作在 “我”這裡,約等於自我。母親將愛情排在自我的前面,所以她因為丈夫的反對,捨棄了自己喜歡的事業,不情不願地當起了家庭主婦;“我”卻永遠無法拋下自我,“我”愛一個人,“只能愛到某個限度。超過這個限度,我就無法再給予心中那種隱晦的感情”,工作才是“我”不離不棄的忠誠伴侶,是我對抗在親密關係中所受傷害的武器。
試圖離開母親,就是企圖離開生命的原點,它不僅包括那個養育自己的女人,也包括性別、種族、故鄉、階層。對戈爾尼克而言,是女性身份,是猶太人,是布朗克斯區,是平民。這些元素纏雜在一起,曾給予“我”力量,也對“我”發起過無數次重擊。
試圖離開母親,也是奮力與過去對抗。來自舊時代的母親,擁有舊思想、堅持舊標準,並且固執地停留在舊世界。她不止一次感嘆“你們是怎樣的一代人啊”,上一代的生活在女兒眼中是“一種移民的生活,一種工人階級的生活,一種屬於上個世紀的生活”, 在母親心裡卻是“一種更有人情味的生活”。
以一己之力與整個時代、整個文化對抗,戈爾尼克的裝備只有自我,只有工作。
內心澄明、創造力旺盛的時候,“我”興奮不已, 那種快樂“沒有哪句‘我愛你’能望其項背”。快樂 的“我”有了載人的力量,“我”要引渡母親脫離那灰暗死寂的孀居生涯。

《煙火人家》劇照
工作不順,苟延殘喘的時候,母親口中的“愛情”讓我一點就著,“我”斥責她在父親去世後沒有投入自己的生活,只是“困在愛的念頭裡,度過了三十年”。
——這位普通女兒哪裡是想離開母親的生活,她根本是想帶著母親,一起離開陳腐而苦澀的舊時代。
“我”明明早已發現母親與自己是兩種人:“我”在藝術的神龕前頂禮膜拜,母親跪拜的卻一直是愛情。但“我”依然想讓自己的新發現、新理念、新體會得到母親的認可,想把她改造成與自己同頻共振的同志與夥伴。“我”渴望與她求索困擾了彼此一生的問題:“我們是誰?該怎樣找到自我?”“我”以為“我”是“先鋒。我將帶領她走向新世界。她要做的只是愛上我即將變成的那個樣子,然而她拒絕如此”。
這就是普通女兒的痴心,她放不開這種最久遠的聯結,也忘不了它的開端是純粹的愛與強烈的依戀,因為每一位普通母親都是普通女兒唯一的母親:“這就是你得到的母親,也許換一個會好一點,可是太糟糕了,你的母親就是眼前這一位。”
別離當然沒能成功。
最大的敵人不是母親,而是時間。在激烈的鬥爭與反覆的和解當中,時間滾滾向前。“我”從中年走向衰老,而母親,“一輩子過去了”。她依然會說起“爸爸的愛”,依然會談論布朗克斯的故人舊事,依然習慣用憤怒掩飾恐懼和慚愧。很難判斷她面對過去,心中是懷念,還是追悔。往事已矣,母親的生命已沒有多少轉圜的餘地。
而暗中審判母親的女兒,也不可避免地承認:“我是我母親的女兒。”“我”像母親一樣,把“這太荒唐了”當作口頭禪。“我”像母親一樣,沒能擁有美滿的家庭。“我”甚至像母親一樣,面對挫敗(無論是因為愛情,還是因為工作),只能沮喪地躺在沙發上發呆。
但別離也不算失敗。
有些曾經做出的選擇,已經在歲月裡更改了正確答案。譬如被問及“如果換到現在,爸爸說他不希望你工作,你會怎麼做”時,八十歲的母親回答:“我會跟他說,去你的吧。”譬如敦促女兒進入“家庭生活”的母親,終於不再認為喬“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我這種事根本微不足道”,而是暗中叮囑女兒:“不要結婚。”
“我是我母親的女兒”也並非是全然負面的結局。誰能百分之百確定,“我”對創作的執著不是承繼自母親對政治與演講的熱情?誰又膽敢聲稱,“我”永遠把自我與工作排在愛情的前面,與母親那句“我發 現,當一個女人沒法叫一個男人去死的時候,她通常已經瘋了”沒有半點關聯?母親、“我”,與整個時代,一起從晦暗的往昔裡,緩慢地向前走了一步。
以上,就是這本偉大回憶錄的大致脈絡。
它的偉大,首先在於顯見的文學之美。
明明是非虛構,卻有小說般的精妙結構。同一件事,戈爾尼克會在書中不同的位置,借好幾個角色的目光與語言反覆敘述,而每一次敘述,都像剝開一層洋蔥,讓讀者更加接近事情的真相,也慢慢探入那顆催人淚下的情感核心。譬如母親沉悶的孀居生涯,在女兒眼中是令人窒息的抑鬱,是懶惰與懦弱,但在全書的結尾,讀者等來了母親令人心碎的解釋:爸爸的愛是她曾經擁有的一切,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甜蜜。譬如在本氏度假屋度過的夏天,讓“我”記住了多蘿西 一家的美貌與狂野,讓多蘿西銘記的卻是“我”和母親的傲慢與刻薄,但“我”和多蘿西都沒發覺,當時“我”的母親對多蘿西的母親除了批評與指點,也有欣賞與悲憫。
書中也常有詩意盎然的意象。她寫母親的眼淚,“淚水流了下來,慢慢漲潮,溢滿整個走道,流進廚房,淌過客廳,拍打著臥室的四壁,把我們一起沖走了”;寫體內的創作衝動,“我的五臟六腑化作一個矩形,裡面滿是純淨的空氣與整潔的空間,它起於我的額頭,終於我的鼠蹊”;寫痛苦的乍現與驟停,“彷彿我在能見度本就很低的夜晚開車穿過了一片濃霧”。多麼美妙。

但這本回憶錄之所以動人,還源於情感的飽滿與思想的深邃。
戈爾尼克本人從未為人母,因此她對母親的觀察 可謂是一種單向理解。但這有什麼關係呢?天才的共情能力可以超越身份的侷限,就像“我”撞破內蒂與牧師的秘密時,能同時感知內蒂的歡愉與牧師的痛苦。
她客觀而尖銳地審視母親,也解剖自己。她不加掩飾地袒露對母親、對自己、對愛、對世界的複雜感情。她打動所有女兒,也打動所有母親,我想這份感動,也會穿透性別的隔膜。
它令我明白母女關係也是一種時間關係,也讓我管窺了繁衍的意義和生命的奇蹟:我就是我母親的女兒,這是事實;我也是我自己,這也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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