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文學回望

關鍵詞:劇集《繁花》,遊戲《黑神話·悟空》
年初,王家衛導演、改編自金宇澄“茅獎”小說《繁花》的同名劇集受到廣泛歡迎。《繁花》劇集對小說原著做出了較大改動,圍繞“黃浦江”的生意、阿寶的商海沉浮展開,剝離了“蘇州河”的“勾當”,也即較為樸素的滬生和小毛的線索;在審美風格上,劇集將書中的汪明珠、李李和玲子的形象提純,刪汰了市井裡弄、藏汙納垢的流言,讓這幾位女性與阿寶組成不同的情感關係,呈現了她們多情與精明交織的形象;此外,還將書中阿寶與鄰居蓓蒂的溫馨童年與初戀雪芝的故事融匯一體,讓俯瞰上海風景的、幻想中游過金魚的屋頂與13路公交車成為過去(70年代)與當下時空(80/90年代)交匯的場所。
劇集《繁花》對於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上海的懷念和想象,對於黃河路的光怪陸離的塑造讓人印象深刻,雖然有批評者認為上海的90年代實際上並非如此,但在虛構上卻是成立的。藉由炒股、炒外匯、做外貿的經濟熱潮,創作者回顧的是彼時上海一種朝向未來的、振奮冒險而浪漫的時代氛圍,同時交織著一種舊日已逝的悵惘的思緒。

《繁花》劇照
遊戲《黑神話·悟空》於8月登陸各個平臺,12月在全球年度遊戲大獎TGA中獲多項提名,並最終斬獲年度“最佳動作遊戲”和“玩家之聲”獎項。該遊戲脫胎於名著《西遊記》,是以孫悟空為主角、中國神話為背景的動作角色扮演遊戲。
原著中悟空的終極目標是入世,透過完成取經之路渡蒼生,但遊戲中的悟空追求出世,不願意接受天庭的任何職務,也不在乎“鬥戰勝佛”的名號,只想回到花果山歸隱。遊戲名中的“黑”也指向了世界的殘酷性與天庭的規訓體制。
悟空的形象在當代經歷了一輪輪的重寫。央視版電視劇《西遊記》的孫悟空忠肝義膽,《大話西遊》裡的至尊寶棄絕真愛時變得憂鬱又具有自毀氣質,歌手戴荃的《悟空》唱出了孫悟空由叛逆到悟道後的欲說還休。如《西遊記》研究者李天飛所言,孫悟空的憂鬱其實就是現代人的憂鬱,每一代的孫悟空都反映了時代的心理。

《黑神話·悟空》遊戲
年中,作家白先勇在接受介面文化採訪時強調,重新閱讀經典是重要的,因為中國文化在近代經歷了斷層,使得人們失去了傳統的情與美,也丟掉了情感表達的自信,這也從側面揭示了傳統改編再生的意義。
現實主義

關鍵詞:《凡人歌》、脫口秀、《我是刑警》
“向前看,別回頭”是2023熱門影視《漫長的季節》的基調,這一宣言在今年產生了一些呼應及轉變。8月播出的《凡人歌》被觀眾稱為“現實主義恐怖片”,該劇展現了北漂生活的不同層面,面對經濟、情感和理想的多重困局,“日子該過還得過”就是主角的信念。“凡人”意味著軟弱和破除不了的慾望,劇中人物生活邏輯的對立可以概括為是“卷”還是“躺”。能夠揭示現實規則的,要麼是經典的理性、務實的“理科生”,要麼就是熟稔人際鬥爭和“厚黑學”的混世魔王,文化精英對生活是失語的。這也呼應了去年《咬文嚼字》挑選出的年度關鍵詞——“理解、質疑、成為”。

《凡人歌》劇照
與《漫長的季節》一樣,年末播出的《我是刑警》從一個冰天雪地的東北工業城市講起,以刑警隊長的辦案生涯串起了過去二十年間的大案要案,面對厄運、死亡、黑暗等種種威脅,確定了“不知道往哪兒走的時候,就往前走”的基調。
藉由劇中人對《便衣警察》的主題曲《少年壯志不言愁》的反覆唱響,《我是刑警》不斷強化這股熱血、樂觀、亢奮、務實的現實主義精神,也用“歷盡苦難痴心不改”的態度儘量排除了猶豫與徘徊的影響。

《我是刑警》劇照
現實主義的精神還體現在基層和行業寫作之中。繼去年的《我在北京送快遞》之後,素人作者黑桃的《我在上海開出租》今年出版。在一些業內人士看來,“我在xx做xx”的流量已經消耗殆盡。以非虛構作品出名的作家袁凌在一篇報道中透露了要重新找工作的決心,因為寫作無法養活自己。
袁凌的境遇引發了“誰能夠書寫底層、觸及真正的現實”等問題。作者僅僅是在利用現實“採風”作秀,還是真誠地沐浴在“風”中,這二者之間是不同的。一百年前書寫倫敦東區貧民生活的傑克·倫敦可以視為作家體驗生活、書寫底層的前驅,《深淵居民》中雖然作者虛構了自己的身份,但面對現實所持的開放的、多面的態度,傳遞了文字的誠意。
現實主義的主調貫穿全年,這不光體現在電視劇集中,脫口秀綜藝裡的窮鬼笑話詳盡展現了“窮”在現實中的多個層次,譬如缺少機會、生活不穩定對生活和心理的困擾。“窮”,一方面使得演員發揮其想象力、調動其修辭,另一方面也讓觀眾從行業凋敝、股票虧損、房子爛尾中神奇地獲得了些許安慰。其中,外賣員南瓜的笑話既結合了外賣員的身份,又沒有滑向憤怒和控訴,這使人們認識到,幽默可能是透過地下世界的密碼,而諷刺的核心就在於熟練地表裡不一、內外相歧。
時間膠囊

關鍵詞:埃彭貝克、國際布克獎、戈斯波丁諾夫、克瑙斯高
2024年的國際布克獎由德國作家燕妮·埃彭貝克獲得,她的作品Kairos也成為第一本獲得國際布克獎的德語譯作。回憶中的東德是她大部分小說的重要背景,柏林牆的倒塌則是她個人創傷的來源之一。
埃彭貝克在介面文化的採訪中表示,曾認為是永恆的體制在幾周內就崩潰,這種經歷會讓人終身難忘。一些人長年累月地在庇護所等待,實際上是被時間鎖住了,“忍受時間的流逝,卻不被允許活躍起來,這是對人類精力、希望和潛能的可怕浪費,也是人生的最大苦難之一。”

德國作家燕妮·埃彭貝克
時間,也是2023年國際布克獎得主、保加利亞作家戈斯波丁諾夫的關注焦點。他的獲獎作品《時間庇護所》想象了一個以過去時光治癒疾病的診所:這裡的每一層都打造為不同的年代,讓病人置身於自己仍然記得或感到最舒服的年代。
2024年引入中文版的《悲傷的物理學》也表達了與埃彭貝克類似的“被時間鎖住”的感受。該作透過一個個過去的物件展開,包括過去可以看見人行道的地下室、花樣滑冰比賽、學校裡學到的詞彙與禁止談論的事。作者回憶,那時世界分為兩部分,好的和壞的,我們的和你們的,我們出於幸運的緣故屬於好的那部分。他比較著那些固定不變的與那些易逝之物,發現易逝之物證明了世間的美好,因為人類本身就屬於不可持久的一方。戈斯波丁諾夫的感慨很大程度上回應了弗洛伊德一百年前的感慨:事物的無常,不僅不會導致價值的喪失,反而是一種提升,因為無常的價值就是時間上稀有的價值。

《悲傷的物理學》
[保加利亞] 格奧爾格·戈斯波丁諾夫 著 陳瑛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10
自敘的寫法、對個人身世的剖陳,是本年度引進的、挪威作家卡爾·克瑙斯高的《在春天》的主線。書中,他記錄了妻子在懷上小女兒時患上嚴重的抑鬱症,新生兒的降臨讓整個家庭面臨一場暴風雨。從這個事件中,他對生活和自我都產生了新的認識,大多數人極力掩飾痛苦的無所不在,這導致了對生命的不負責任。近年來,他的自我意志更加堅定,因為人都將受困於某個具體情境,只能依據當時的狀況來對待人生,所以“自欺欺人”是最人性化的特質,不是撒謊而是一種生存機制。
文學事件

關鍵詞:古爾納直播、門羅去世、韓江獲諾貝爾獎獎、瓊瑤去世
諾獎得主古爾納訪華是2024年上半年最為矚目的文學事件。在上海思南公館,古爾納與中國媒體見面,並談到了自己獲獎後的感受:“獲得諾獎是全球的事件,即使不讀很多書的人都知道諾獎,因此獲知,我非常開心。”這是這位作家首次來到中國。
在2023年與介面文化的連線採訪中,古爾納表達了書寫軟弱和痛苦的必要,儘管人們可能在他人的鄙視下過著微不足道的生活,仍然可以從生活中找到珍視的東西。在今年的面對面訪談(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10882329.html)中,古爾納提到,人們常認為知識是可怕的、權威的,可以在書本和圖書館中找到,另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是用腳、用交談來實現的。
在中國,除了與作家格非交談,古爾納還與主播董宇輝做了一場直播。主播將古爾納的長篇小說概括為易理解、易傳播的金句,例如“回不去的故鄉,到不了的遠方”、“我們像脫離軌道的行星,孤獨地漂流”等。直播結束時,銷量達到1.9萬套。作家看著前方的螢幕感慨,“留言滾動得這樣快,你們的眼力一定很好。”
今年5月,作家王安憶獲得法國國家榮譽軍團騎士勳章。授獎儀式前,王安憶在介面文化的採訪中提到,“我們”這代人沒有受過太好的學府教育,文學教育大多數從英法俄的譯文過來;西方小說涉及到經學,中國小說屬於史學,所謂史學經驗過才能寫出來,而經學如同一粒種子,可以出現不同的時代和故事裡,譬如說近幾年出現的《我的天才女友》,小說女主角的人物型別在西方宗教和神話裡也能找到原型,中國有好的東西卻很難模仿和繼承。
今年7月,西方文學界一則“公開的秘密”震驚了公眾。加拿大作家、諾獎得主愛麗絲·門羅逝世後兩個月後,她的小女兒安德麗娜·斯金納披露,自己在童年時曾遭繼父性侵犯。母親對此知情,仍然選擇與繼父共同生活。隨著門羅名聲如日中天,性侵犯成為家中公開的秘密。門羅在2004年接受採訪時說,丈夫蓋瑞為自己的人生摯愛,女兒對此感到非常受傷與憤怒。作家的個人經歷與作品之間的關係應當如何理解?一方面人們想要知人論世,另一方面,檢測作者的道德良心也許會掉入陷阱。如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在《非必要閱讀》中所說的,一些讀者想從日記自傳或自傳體小說裡面找到作者的真我,而透過自傳檢測作者良心的讀法就像“獲取意外之財”,因為檢查自己的良心是很困難的,審查別人的良心則是無痛苦的。

《母女生活:與愛麗絲·門羅一起成長》,門羅的另一個女兒希拉·門羅(Sheila Munro)2002年出版的作品
韓國作家韓江獲得了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稱,“她以緊密的詩性散文直面歷史創傷並展現人類生活的脆弱。”韓江是首位榮獲此榮譽的亞洲女性作家,訊息公佈時,韓國線上書店因為訪客大量增多而癱瘓,社交網路也充滿自豪情緒的留言。韓江在12月的獲獎演講中說,許多年來,縈繞她心頭而始終無法得到回應的問題就是,“世界為何如此暴力和痛苦,世界為何又如此美麗。”對於歷史中的暴力事件,寫作是唯一回應的途徑,“我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事,無法補償死者、倖存者或他們的家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我的身體中流動的感知、情感和生命力借給他們。”對於個人悲劇也是如此,她書寫《白》是為了短暫地將生命借給只降生了兩個小時的姐姐。近年來,韓國女作家在國際文壇上的表現值得關注,鍾寶拉憑藉《受詛咒的兔子》在2022年入圍國際布克獎短名單。

作家韓江
本年度的布克獎授予英國女作家薩曼莎·哈維的《軌跡》,小說講述了6位宇航員在空間站24小時內環繞了地球16次,他們感受到自然的巨大魅力與破壞性。哈維對時間非常興趣,一天內環繞地球十六圈已經引爆了任何關於時間的感覺,長期失眠影響了她思考和工作的方式。這本書也進入了首屆氣候小說獎的角逐。
年末,著名作家瓊瑤選擇以自殺的方式“翩然”離開人間。以《還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為代表的劇集在千禧年前後流行全國,引發全民觀劇熱潮。瓊瑤小說以展現戀愛自由、個性解放為主題,轟轟烈烈、青春作伴的故事也成為一代人的精神回憶。瓊瑤式純情讓中國讀者和觀眾領略了鮮活的戀愛、充沛的情感,以瓊瑤為通路接受了西方作家勃朗特姐妹、屠格涅夫山呼海嘯般的、讓天地化為虛無的激情。為愛付出一切的男女主角順應了80年代之後的解放情感、重視人性的思潮,還貢獻了“我愛”、“我恨”、“我痛苦”的女主角。21世紀初,改編自《煙雨濛濛》的電視劇《情深深雨濛濛》體現了從小愛到大愛的轉變,回應了中國近代以來將自我融入世界、小愛改造為大愛的衝動。

作家瓊瑤
一些告別

關鍵詞:遺作、紀念日、休刊
香港作家西西去世兩週年之後,遺作《石頭與桃花》出版,此書收錄了她八十歲前後的創作,記錄著她從少女時期就生活在茲的土瓜灣故事。西西將街道、商鋪、公園、碼頭一一介紹,並自稱“土人”:雖然世界上神奇的地方千千萬萬,但自己生活的地方才是真正值得關心的。

《石頭與桃花》
西西 著
譯林出版社 2024-10
萬瑪才旦逝世一週年之際,小說《松木的清香》和編譯故事《如意故事集》出版,其中《如意故事集》改編自藏族民間如意寶屍的傳說,講到了遷魂法術能交換人與動物的靈魂,作者對於神秘、古老力量兼有親切和諷喻的態度。
諾獎詩人露易絲·格麗克去世一週年,詩集《合作農場的冬日食譜》出版,這也是詩人生前最後一部詩集,詩中描述了屬於老年的冬日體驗。格麗克曾受厭食症影響,她在早年的詩中重寫過被可以吃的森林小屋誘惑的“漢賽爾和格萊特”的童話,晚年的冬日食譜描述的是一種無東西可以吃時的“苦難餅”。
今年也是作家米蘭·昆德拉去世一週年,收錄了昆德拉私人詞典的《不解之詞》引入中文版,書中選入了八十九個詞彙,包括粗俗、醜陋、媚俗和抒情。粗俗就是讓靈魂屈辱地接受下半身和自然需求的統治;醜陋是一種美學判斷,也富有道德意味,無法被“可怕”和“不堪忍受”替代,因為醜陋在現代社會是無處不在並具有壓迫感的;媚俗就是將已接收的觀念用美與激動的言語表達,贏得了對自身、對自認為且感受到的庸俗之物感動的淚水。
2024年是作家卡夫卡逝世百年,昆德拉曾在《小說的藝術》中分析什麼是卡夫卡式的寫作:“弗蘭茲·卡夫卡透過小說的徹底自主性,就我們人類的境遇(按它在我們這個時代所呈現出來的樣子)說出了任何社會學或者政治學的思考都無法向我們說出的東西。”以卡夫卡為代表的布拉格作家反對心理學式的的寫作,卡夫卡沒有寫K是否愛自己的父母,他的靈魂也不是豐富多彩的,K完全被專制的、暴君式的處境所限制,作家要問的不是人類內心有多少珍寶,而是在一個已經成為陷阱的世界中,個人的可能性還有多少。
今年12月,《文學報》釋出了題為《再見<文學報>,你好“文學報”》的訊息,稱2025年1月1日起,《文學報》紙質版不再單獨郵發,將併入《文匯報》,在《文匯報》以每週一期、每期四版的形式發行。側重點也將轉向網際網路,透過公眾號、影片號、播客等新媒體矩陣繼續發展“文學報”的品牌,在當下,文學媒體人應當向變化敞開。《文學報》創刊於1981年,是中國第一張大型綜合專業文學報紙,作家茅盾為《文學報》題寫報名並撰寫創刊詞,稱“文學報將及時報道作家在想什麼、做什麼、寫什麼,廣大文學愛好者有什麼希望、什麼意見、什麼要求”。2021年《文學報》40週年之際,鐵凝、馮驥才曾發來寄語。《文學報》最新一期的頭版文章題為《新媒介時代,文學如何與世界對話,融入命運共同體?》,是對一次專業文學論壇的報道。
《書城》雜誌也將於2025年休刊。《書城》雜誌創刊於1993年,是一本以思想、文化、藝術為內容的人文月刊。在最近的一期裡,《書城》雜誌刊發了戴燕的《我的文學史·中古時代的比丘尼》、靜遠的《<素食者>的食與不食》等,年中曾刊發宋明煒論“中國式科幻”。此前該雜誌已經歷過多次休刊。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董子琪,編輯:黃月,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文內圖片均來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