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鐘聲敲響之後，經濟和科技的蓬勃發展帶動了大環境的飛速變化，影響茶餘飯後娛樂生活的電視劇也逐漸細分。《流星花園》開啟了追星狂潮，劇裡的“灰姑娘”杉菜是當時很多女生羨慕的人。
電視劇《流星花園》劇照
當然不只有偶像劇。以這些經典作品為序幕，此後的二十餘年裡，熒屏上源源不斷地出現受到當時年輕人追捧的劇集，故事從校園蔓延到都市，甚至還有九霄雲外的天庭和仙境……內容的蛻變不僅是型別的更迭，它們更是觀眾情感記憶的容器，承載著世紀初的喜怒哀樂，也折射著時代發展中的慾望浮沉。
這一次，我們特別邀請了導演汪俊，聽他親口講述當時是怎樣開始的，以及後來是如何發展的。
從電視臺的黃金檔到影片平臺的倍速播放，這些劇集的載體在變，但觀眾對情感的需求從未消退，一代代觀眾和劇集裡的角色相互陪伴著成長，他們看的是虛構的故事，也是那個更願意相信“命中註定”的自己。
這些電視劇，或許正是時代情緒最忠實的記錄者，它們是現實的映象，也是美好的幻想。
Trench 風衣Burberry
在千禧年剛剛到來的時候，《像霧像雨又像風》出現在熒屏上，梳著兩個大辮子的杜心雨成了周迅當時的經典形象，很多人透過這部戲認識了她，也記住了跟她一樣初出茅廬的陳坤、陸毅和李小冉等一眾青年演員。
電視劇《像霧像雨又像風》劇照
它同時也是導演汪俊闖入電視劇世界的一個起點。和趙寶剛導演聯合執導這部作品時，汪俊自己和觀眾或許都沒想到，在那之後的許多年裡，他會成為中國都市電視劇領域的標杆人物。
從《夫妻那些事》《我愛男閨蜜》的情感議題，到《小別離》《小歡喜》《小敏家》的代際關係，他的作品就像一面鏡子，持續不斷地記錄著當時的社會環境。
電視劇《夫妻那些事》《我愛男閨蜜》
《小別離》《小歡喜》《小敏家》劇照
右滑檢視更多
近幾年，他又在《玫瑰的故事》《蠻好的人生》等新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鮮活自信的當代女性形象。透過這些故事和角色，觀眾能清晰地看到都市男女在最近十餘年的思想蛻變，他們越來越獨立，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敢直接爭取自己理想的生活。
電視劇《玫瑰的故事》《蠻好的人生》劇照
右滑檢視更多
都市劇不只是柴米油鹽、家長裡短，汪俊導演也從不把自己侷限在由外人所定義的舒適區裡。其實任何標籤都只是短暫的形容，作為導演，他真正關心的是如何透過影像進行敘事。
在他的鏡頭裡，他拍的從來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群人，他拍的是當下的時代，他和他的觀眾，都生活在這裡。
以下是汪俊的講述：
選角，只看誰更合適
現在想想拍《像霧像雨又像風》那時候，我蠻懷念的。
我跟趙寶剛導演是20世紀90年代認識的，最初我還是舞臺劇導演，當時他給我看了他拍的一部戲，是徐靜蕾演的《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我發現電視劇竟然也能拍得很藝術，很震撼，我就希望自己將來也可以涉獵一下影視方面的創作。
電視劇《一場風花雪月的事》劇照
後來機緣巧合，趙寶剛導演正好要拍《像霧像雨又像風》，我們聊了很長時間，發現彼此認知和趣味都比較接近，所以一拍即合，決定兩個人聯合執導這個專案。
那部戲選用了很多年輕演員。比如陸毅，剛拍的時候還沒成名，正趕上《永不瞑目》播出，拍的過程中一下子就火了。陳坤那會兒還是學生，一部電視劇都沒拍過。
電視劇《永不瞑目》劇照
其他演員也都是新人，印象中李小冉幾乎是第一部戲，孫紅雷、周迅和羅海瓊都剛剛開始，包括廖凡也在其中。還有許還幻，她是跟同班同學過來試裝的，我們覺得挺合適，讓她試了兩段戲，表現挺好就用了……現在要想把這些演員都組在一起，已經很難了。
那時候用這些新人，我們只考慮他們的形象和氣質是否符合戲中人物，不像現在選角可能會受市場、商業或者其他因素影響，把流量和實力定義劃分得很細。
坦白說，我一直覺得這種劃分不是很準確，不能因為這個演員形象好，就覺得他戲不行，或者不能說哪位演員外在形象一般就一定戲好，這其中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這個邏輯是不成立的。以前的商業氛圍沒有那麼濃，我們只看角色貼合度，看試戲的表現。
Trench 風衣Burberry
在試戲的過程中，我們就能發現一個人的基本素質好不好，有沒有做演員的天賦。導演的眼光要老辣，要看演員對錶演的駕馭能力，這個東西很重要。因為我是學表演出身，當導演之前做過好幾年演員，所以在拍戲時，我會習慣給他們做一些示範。
那時候我們溝通都很順暢，一個鏡頭拍20遍是常有的事，只要覺得不滿意，就會不厭其煩地再來、再來，很多能達到要求的東西，就是在這種重複不停的拍攝中，突然在某一遍裡出現的。
拍這部戲的時候，我們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打磨劇本和拍攝上面。至今為止，《像霧像雨又像風》依然是我拍得最累的一部戲，我最長連續工作時間超過30多個小時，對畫面和整部戲都有很高的要求。
電視劇《像霧像雨又像風》劇照
那時候特別有幹勁兒，每個畫面都追求拍得特別特別好，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大家要踏破鐵鞋去找各種合適的場景。而且我們是分AB兩個組拍攝，晚上還要聚在剪輯房裡相互探討，那會兒也都年輕，主創們都非常執著、坦誠和單純，創作氣氛很好。
比如有一次我就看到陳坤和趙寶剛導演，為一段表演爭執起來了。當時陳坤還在讀大學，但對著趙寶剛那麼大的導演，也會覺得關於人物，他可以有自己的見解。
每個演員對自己要扮演的角色，都可以有一定的想法和理解，在跟導演有充分溝通的前提下，產生一些矛盾和爭議都是很正常的。
電視劇《像霧像雨又像風》劇照
拍這部戲花了很長時間，單機拍攝，每天工作量很大。總而言之，無論導演還是演員，那時候的心思全在創作上，沒有其他干擾，那種要求完美的創作理念，是讓人非常想念的。
導演是演員的鏡子
其實我每一部戲合作的演員都很優秀。作為導演，不僅要給演員發揮空間，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要給演員提供你的想法。
開機前，大家會進行充分溝通，你得告訴演員，你希望這個角色是什麼樣的，同時在拍攝中，你也要給演員出主意，說這個地方你要給我加上什麼東西。
因為我當過演員，所以我知道所謂的導演調演員，有時候需要有特殊的辦法，而不是泛泛地講，這個角色是怎樣怎樣的。
大衣、馬甲、襯衫、領帶、長褲、德比鞋均為Loro Piana
舉個例子，表演喝水和喝茶是不一樣的，喝茶方式也不一樣，把茶葉喝到嘴裡，一般人就吐掉了，但也有人會吐回去。這些細節都跟人物有關係，導演要讓演員透過細節，逐漸感覺到這個角色主體在明朗化。
對新人和成熟演員來說，導演的工作方法倒是沒有太大區別。很多新人很靈，而且沒有套路，一上來就會讓你覺得他的表演很新鮮。包括《小別離》《小歡喜》《小敏家》裡的小演員們，他們之前或許有一些經驗，但那個時候戲拍得還不多，都蠻青澀的。
有時候我走排程，會先給他們演一遍，比如怎麼把茶拿起來喝，怎麼用眼睛斜著看對方，怎麼噘個嘴，哪句話怎麼說……我有時候規定得蠻死的，是為了讓演員有抓手。
襯衫PORTS
棉質襯衫、量裁長褲、Shield皮鞋均為Burberry
作為導演，我最喜歡的就是演員的表演超出我的想象。每場戲拍之前，我腦子裡都像過電影一樣，會想它應該什麼樣，但有時候會發現，演員給我的比我事先預想的還要好。就像我跟孫紅雷和周迅合作，他們經常會給我這樣的瞬間，這是我覺得最幸福的時候。
還有胡先煦、張子楓和趙今麥，也給過我這樣的驚喜。當時拍《小別離》，胡先煦在戲裡演我兒子，有時候他的表演甚至會讓我出戲，覺得這小子怎麼那麼真！
電視劇《小別離》劇照
有時候反而我會擔心成熟演員，覺得有的臺詞是不是不太好說，有的表演會不會尷尬，但所有這些放到小演員們身上，他們都能處理得非常絲滑。
包括有時編劇寫得不那麼順暢的戲，他們都能完全按照生活的邏輯在走，拍到後來，我根本就不用擔心了，這些十幾歲的孩子有很棒的表現力，多大的彎兒都能給你順過來，一點問題都沒有。
所以我挺願意跟這些小孩拍戲的，我提的要求他們都能達到，而且我特別願意給他們出主意，看他們實現我的想法。
這些演員都是好苗子，從天賦和基本功來講都是很優秀的演員，我現在也關注他們拍的戲，比如李庚希去年拿金雞獎，還有她演的《漫長的季節》都挺好的。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劇照
那天還有媒體問我，未來跟這些小演員要不要再合作，我說有機會當然願意了。
當然我也會在現場手把手教一些表演。比如《小歡喜》裡，一群孩子在泳池邊喝多了那場戲就是我教的，現在想起來也是個“名場面”。我當時告訴他們，兩個人，一人在衣服裡塞一個靠墊，爸爸不是肚子大嘛，就這樣假裝成爸爸，隔著靠墊擁抱。
我最早是表演系畢業的，我們當年要做小品，自編自導自演這個過程原來我非常不理解，認為我又不是編劇，為什麼要編這些東西？我是演員，你給我現成的劇本來演就行了。
襯衫、長褲FENDI
但是後來我發現，我們學的斯坦尼那一套是很有用的，它能訓練你的戲劇思維。正是長期的小品訓練，讓我後來能在現場幫演員出主意。
自己做過演員，也讓我更能看出演員什麼地方用心了，什麼地方是“行活兒”，什麼地方是習慣性的表演方法。
前幾年拍《玫瑰的故事》，我因為之前跟佟大為合作過，所以就主動跟他說，我們要把你過去習慣性的那套東西丟掉，從表演的方法上開始改變。我們倆在每一場戲拍攝前，都會不停地商量好多種方案，看看能不能這樣、能不能那樣。
電視劇《玫瑰的故事》劇照
對成熟演員來說，你就要給他提要求，直說我要你什麼東西，你能不能達到。我覺得這樣溝通特別好，這些演員都想突破，都想跟原來不一樣。
導演就像演員的一面鏡子，你要及時說他哪個地方不對，哪個地方要怎麼樣，這樣演員才有安全感。
一般來說，我跟演員的溝通都蠻順暢的。就拿《如懿傳》來說，拍攝過程中，我和周迅、霍建華等演員也一直在討論劇本的細節，如果有不同意見，我們會在開拍前都捋順，看誰有哪些建議，提前溝通好，然後在拍的過程中彼此尊重，服從一個真理，那就是誰對聽誰的。
電視劇《如懿傳》劇照
不是說我是導演就得聽我的，或者說你是主演就得聽你的。我也關注到近期觀眾對《如懿傳》有一些不同的聲音。但我還是很滿意這部作品，是段很美好、難忘的創作旅程。
喜新厭舊的征服欲
就題材來說，我一直想做，也在做不一樣的嘗試。
我覺得一個優秀的導演，對不同風格和題材的把握，和演員去飾演不同性格的人物是一樣的，好演員也不是總要飾演某一類人物，大家都想有突破。
大衣、馬甲、襯衫、領帶、長褲、德比鞋均為Loro Piana
我不喜歡待在舒適圈裡面，老有人說“汪導就拍‘小系列’不是挺好的嘛”，但我這個人“喜新厭舊”（笑），把一個題材拍到一定程度，再給我同類型的劇本我就沒興趣了。下一部戲我可能會挑戰諜戰戲這個領域，因為沒怎麼拍過。
我有一種征服欲，我跟製片人、編劇經常說，你們能不能給我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我也不是光拍家長裡短這些內容的。
像《玫瑰的故事》就很不一樣，它的氣質有點像《像霧像雨又像風》，是比較“詩化”的一種風格。拍這部戲的時候，我對畫面的追求，對整體調性的把握，跟《小別離》《小歡喜》是完全不一樣的。它像是給日常生活加了一層濾鏡，整體是唯美和詩意的，好多年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電視劇《玫瑰的故事》劇照
拍這樣由原著改編的作品，我們需要從小說中汲取靈感和人物的感覺，但情節是要變的，要符合當下的審美，也要包含現代人對這段生活的理解和思考，這些都和原著中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是不一樣的。
小說裡，玫瑰最後嫁給了爵士，但我們的玫瑰是騎著摩托奔向了遠方，這就更符合現代人對黃亦玫的期許。我們希望她是個不依附於男人的獨立女性，不向世俗妥協，像飛鳥一樣擁有全部的天空，這是我們拍《玫瑰的故事》和原小說在立意上的差別。
電視劇《玫瑰的故事》劇照
拍戲到現在，好多人物關係我都拍過了，都市劇中職場競爭、婆媳關係、代際關係、子女教育問題……所以遇到《蠻好的人生》，它又讓我感受到了新意。現在很多人說這是個“爽劇”，但我不太認同。
爽劇裡的人物相對扁平，好人壞人很明顯、標籤化，充斥著矛盾衝突，但女主角胡曼黎是個很現實的人，我喜歡人物有這樣的“毛邊”。
電視劇《蠻好的人生》劇照
題材上，這部劇又往現實裡靠了，就是來回走吧，不要給自己定義，我希望我能挑戰一些新鮮的東西，哪怕失敗。就像加繆說的一句話：“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我做導演也一樣，就是要多體驗各種生活，而不是在某個方面一直吃一種紅利。
為了瞭解保險這個我以前沒有接觸過的題材，從幾年前接觸劇本的時候，我就在間接地問身邊一些朋友買過哪些保險，聽聽他們有趣的故事。到開機前的大概兩三個月，我們還去了好多趟保險公司，專門看保險銷售員們一整天的工作狀態，觀察他們怎麼與人交談。
電視劇《蠻好的人生》劇照
這個過程挺長的，然後我們再不停地在技術上豐富劇本，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它有它的專業性，你得了解很多背景知識，不是有日常生活經驗就可以的。
在創作過程中，我也會想怎麼平衡真實的案例和虛構的成分，其實一開始我拿到的底稿都不是現在拍的這些事兒。
從某種意義上講，看這樣的劇，觀眾就像在看八卦，它得有戲劇性，有反轉，所以當然會進行一些藝術加工，畢竟這不是紀錄片。這個比例是要讓觀眾相信它是真的。
電視劇《蠻好的人生》劇照
最近我看到網上有些討論，說我們有些地方不專業，但我看他們提的問題都是胡曼黎十幾年前做的事情，當時保險行業的規範程度的確不夠，有一些灰色地帶，所以她才會被利用，會摔跤，其實我們都是做過調查的，有些藝術加工，但基本是真實的。
電視劇《蠻好的人生》劇照
另外拍戲還涉及價值觀，就社會大環境來說，每個階段有不一樣的價值觀，大家都會有一些觀念上的轉變。
每個時代都有它的主題，有它的興奮點，當下的話題和觀念都會隨時代悄然改變。好比《小歡喜》裡媽媽角色都焦慮到極致，但如果現在再拍，同樣是高考題材，我可能就會安排其中一對父母是“躺平”的心態。
電視劇《小歡喜》劇照
這並不是說這種父母不關心孩子的學習，而是我們的價值觀不一樣了，有的家長開始認為，孩子考上好學校並不等於一定能獲得幸福。這就是現代人對那一段時期的反思，重新思考升學教育對家庭和社會帶來的影響。
現在拍戲，我也會關心年輕人的感受。比如拍《玫瑰的故事》時，團隊裡有90後的責編，我就會問他們的想法，我畢竟歲數在這兒，接受新東西可能不如年輕人，也可能我覺得沒新意的東西，但他們覺得挺有意思的。
電視劇《玫瑰的故事》劇照
這就像個輪迴，你自己年輕時經歷過的事情，後來也許會改頭換面地回來，審美上的東西，都可能經歷這樣的輪迴。所以作為創作者，我們要警惕經驗主義，人老了的表現之一，就是對現在新的東西都看不慣，因為他都見過。
襯衫PORTS
棉質襯衫、量裁長褲、Shield皮鞋均為Burberry
歌德說得很對：“凡是值得思想的事情，沒有不是人思考過的；我們必須做的只是試圖重新加以思考而已。”再做一遍很重要，再做一遍時，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就是你個人的東西，就是你的趣味、你的審美、你的格局、你的追求。
攝影/趙燁
策劃、編輯/Timmy
採訪&撰文/張凡
形象/BK
妝發/盧品伊
統籌/段雨
新媒體/王路
造型助理/蔡融萱
排版/凌夢琪
設計/李思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