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網友說,這是一片片彌補尋親家庭傷痛的創可貼。
文丨新京報記者 彭衝
編輯 丨楊海
校對 丨李立軍
很難要求這位民警抽出半個小時和你專心講話,同事不行,記者不行,妻子和孩子也不行。他一直握著兩部手機,不是在回訊息,就是在接電話。
他是浙江嵊州小有名氣的尋親民警,名叫商朝陽,抖音上有近50萬名粉絲。全國各地的人慕名而來,有人找孩子,有人找父母。他們中有人對家人的記憶很清晰,但尋找多年無果;也有人只是聽鄰居提了一嘴,便懷疑起了自己的身世,想尋個“根”。
這樣的資訊,商朝陽照單全收。他從2021年開始接觸尋親工作,2022年,在嵊州成立了“和合”尋親工作室。截至1月9日,商朝陽收到了8156條求助資訊,已經幫助533個家庭圓了團聚夢。
算下來,尋親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七,只有少數能成為幸運兒。求助資訊還在不斷增加,商朝陽和同事知道,每條資訊背後都是一份迫切的期待。他不敢停下來,希望好訊息來得能多一點,再快一點。

“和合”
商朝陽最近一次被人們注意,是在去年年底。當時工作室即將搬遷,他把自己收到的318面錦旗拿出來,曬在院子裡,紅彤彤地連成一片。有網友說,這是一片片彌補尋親家庭傷痛的創可貼。
“和和美美,閤家歡樂。”工作室的名字“和合”,取自這兩個寓意。這次搬遷,工作室從郊區來到了靠近市中心的位置,“方便老百姓辦事”,商朝陽解釋。
幾乎每天都有十多個裝著血樣和資訊登記表的快遞被送進來。辦公區的牆上,標記著求助資訊數和尋親成功數的醒目紅色數字,每天都在更新。工作室有四名工作人員,商朝陽的辦公桌在最裡面。他被一摞摞登記表淹沒,兩鬢斑白,戴著一副眼鏡,總是握著手機,盯著電腦螢幕,時不時在登記表上記錄進展。

2024年11月,商朝陽在晾曬自己收到的錦旗。受訪者供圖
除了55歲的商朝陽,其他幾人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儘管差了一輩,但他們都愛喊商朝陽“商哥”,“因為他特別和善,很好說話。”工作人員張國棟記得,第一次見商朝陽,這位老民警就給他泡了茶,讓他很是意外。
嵊州位於浙江東部,是個常住人口不到70萬人的小城,當地不少人都認得商朝陽。做尋親工作的頭兩年,他收到了約1000條尋親資訊,到了2024年,這個數字漲到了8000。
“我把很多認親場景拍成短影片,想擴散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工作室的存在。”這幾年,商朝陽在抖音上越來越火,粉絲越來越多,求助的人也從本地逐漸擴充套件到全國。
一疊疊資訊登記單上,是求助者有關失蹤親人的細微記憶,“種小秧苗的季節”“在醫院被抱走”“(孩子)耳輪有針孔,頭上有雙旋”……
“爸爸媽媽,6歲我。”2024年4月,商朝陽收到了最令他摸不著頭腦的資訊,求助者是河北保定的一名聽障人士馬女士。和馬女士的女兒聯絡上之後,商朝陽才明白,馬女士想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和妹妹。
馬女士因為小時候的一場病,導致聽力障礙,也不會說話,7歲時,她離開姥姥家,想出門找媽媽,上了公交車後被拐走。她不記得父母的名字,只模糊記得家鄉一處景點的樣貌,和妹妹手臂上的一道疤。
商朝陽分析著這些有限的資訊,大致確定了馬女士的家鄉在河南商丘附近。在當地警方和志願者的幫助下,透過詢問、走訪,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他在商丘永城找到了馬女士的家人。
長女走失後的四十多年裡,這個家庭沒放棄過尋找。據馬女士的妹妹回憶,姐姐走丟後,母親差點暈倒,全家一起出門,尋遍了附近的村子,都沒有訊息。之後,父母只要有空就去周邊城市繼續找,他們發過傳單,播過廣播,貼了不少尋人啟事,也求神拜佛。每次聽到哪裡出現了聾啞女孩,她們就去檢視。
商朝陽見過不少遭遇拐賣的家庭,他們有著類似的痛苦和掙扎。曾有一名2歲的男孩,因感冒被奶奶帶去醫院看病,排隊取藥的十分鐘裡,男孩被拐走。家人報了警,四處打聽。之後的三十多年,父親在外出尋親路上,摔斷過鎖骨,一次趕去外地配型失敗,由於情緒過於激動,又得了腦梗。終於,去年十月,在商朝陽的幫助下,一家人得以相認。現場,父親的手止不住顫抖。
認親儀式總是情緒飽滿的。掛橫幅,放鞭炮,請來鑼鼓隊,面對許久未見的親人,人們像被扎破了的氣球,終於能釋放積壓了幾十年的思念、悔恨。馬女士回到家鄉時,母親一路小跑到她身邊,喊著“我的寶寶”。馬女士有些不敢相信,她舉起妹妹的胳膊,直到找到了記憶裡的那條疤,才大哭起來。

商朝陽在聽障人士馬女士認親現場,看著母女兩人擁抱。受訪者供圖
面對商朝陽,那位母親“撲通”跪了下來。
商朝陽還曾幫一位96歲的老人找回親人。1937年,老人八九歲,跟著父親在杭州生活,遭遇戰爭,在逃難時和家人走散,後來到了諸暨。她一直用著自己的原名。2023年1月,她聯絡商朝陽,想找到80多年沒見的家人。
“那之後,她的兒子一個月來詢問一次進展,很急迫。”商朝陽瞭解到,老人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找家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
他從杭州周邊入手,根據老人的姓氏尋找線索,無果。他又把範圍擴大,根據老人“家門口有條大河,曾經坐過大船”的記憶,擴大到了寧波。半年之後,在寧波餘姚的一份家譜中,他找到了老人親姐姐的名字。
近一個世紀過去,家裡的房屋沒什麼變化。認親那天,十多輛車把老人送回故鄉,兩個家族的30多人,把老人圍在中間。

商朝陽在96歲老人的認親現場。受訪者供圖
有些認親現場就沒這麼熱鬧。有一位尋親者出生在經濟困頓的年代,父母出於生活所迫,將他送到了條件更好的人家養育。但在14歲和16歲的時候,養父母相繼去世,他成了孤兒。長大的過程很辛苦,回到嵊州家鄉認親時,一下車,淚水就開始打轉。面對親生母親,他臉皺成一團,輕聲地哭,沒說一句話。

迫切
截至1月9日,商朝陽已經幫助533個家庭找到了親人,但成功率還不到7%。新的尋親者還在不斷湧來,商朝陽每天都能收到上百條抖音求助私信。
最忙的一段時間,每天有七八十個快遞送過來。工作室人手不夠,商朝陽的妻子周女士每天早上送完孩子上學,洗完衣服來不及曬,就來幫忙拆快遞、登記、分類,“像打仗一樣。”到了中午,商朝陽的表弟再來“接班”,繼續拆。“哪怕是這樣,忙一天都拆不完。”周女士說。
這間工作室像個陀螺,似乎永遠轉不停。商朝陽也沒什麼上下班時間,他把自己的手機號公佈在網上,每天能接到二三十個電話。他有兩部手機,登著兩個微信,加起來有將近一萬兩千名好友,裡面有求助者,各地警方和志願者,從每天早上七點睜眼開始,他就要面對數不清的訊息。
“尋親者一旦選擇出來找,心情都是迫切的。”商朝陽理解這份希望。

2025年1月3日,工作中的商朝陽總是握著手機回覆資訊。新京報記者 彭衝 攝
2022年10月的一場認親始終是他心裡的一塊石頭。之前,他曾接到山東一位四十多歲男性的求助,對方想要找家,但商朝陽一直沒能找到線索。直到2022年7月,他從另一位尋親者口中得知,這名男性突發疾病去世了。
商朝陽很驚訝,翻出了男子的資訊,想再試一試,完成他的遺願。重新分析資料,商朝陽找到了很多疑似男子家庭的資訊,一個個問過去,終於找到了男子的家,“雖然父母已經不在,但是他還有六七個兄弟姐妹。”
2022年10月,兒子捧著男子的遺像,回到了這個家。商朝陽心裡好像被擰了一下。以往的認親現場,網友總說他笑得比尋親人還開心,那一次,他一點笑也擠不出來。
尋親,如今主要靠DNA鑑定和人像識別技術。採集血液樣本、上傳至全國打拐資料庫,如果能立即出現比對結果,當然是最幸運的,但這並不常見。多數時候,要透過尋親人提供的支離破碎的線索、DNA資訊,逐漸縮小範圍,確定地域、家族和疑似物件。工作室定期會按照排序,把之前接到的求助資訊重新分析,看看有沒有新的結果。
有一次,商朝陽花了一個星期,根據人像識別系統提供的2000多張照片,尋找尋親者的家屬。“從‘像’到‘不像’,排出來了2000多個人,我要一個個看過去,排除不掉的就得打電話問。”在一次詢問“你家之前有沒有把孩子送人”後,對方很驚詫,“你怎麼知道?”
“最高興的時刻就是這個。”商朝陽說。
但這只是日常工作中為數不多的波瀾。“有時候兩三個小時有進展,有時候三四天也沒結果,也會‘頭大’。”張國棟說,這是一份公認“費眼睛”的工作。商朝陽以前視力很好,做尋親工作一年左右,也戴上了眼鏡,既近視、也花眼。
“這兩年他看著老了很多,常打交道的記者也這麼說。”商朝陽的妻子周女士有些無奈,她常在家給商朝陽染頭髮,但是兩側的頭髮總是沒幾天就又白起來。
有時候,找到了尋親者的親屬,也不意味著就能順利認親。對於尋親者來說,商朝陽的電話帶來的總是好訊息,儘管對方有時候反應不過來,愣在那裡,或者在聽到具體的地址後,眼裡一下子漲滿淚水,或者先是鼓掌大笑,然後再痛哭起來。
但對於那些被尋找的人,尤其是那些不知情或者不想認親的人來說,商朝陽的電話是個意外。儘管商朝陽總是小心翼翼地試探,還是有人誤認為是詐騙,喊著要去派出所報警。

“商夫人”
尋親這幾年,妻子周女士沒少和商朝陽吵架。
“除了睡覺,他幾乎一直拿著手機,在家裡也是回信息、發抖音影片。”周女士期待丈夫能多陪陪孩子。有時候,兒子問商朝陽數學題,商朝陽常常因為看手機聽不到。周女士和他講兒子在學校裡遇到的問題,講了半天,發現商朝陽又在拿手機回訊息。
“你聽到我說什麼了嗎?”
“嗯?”
有時候,周女士邊吵邊哭。“別人的團聚是團聚,我們的團聚就不算團聚了嗎?”最生氣的一次,周女士吼了一句。那是一次節假日,本來倆人商量好,要帶著兒子出去玩,但是被一場突然的認親儀式打亂。
但話剛說出口,周女士就後悔了,“畢竟我們每天都能在一起,人家的機會的確難得。”而且,突然取消和家人的計劃,也不算什麼新鮮事。
後來,她也在抖音上註冊了賬號,取名“商夫人”,發尋親影片,也回覆網友求助資訊。沒有志願者幫忙的時候,她就當志願者,跟著商朝陽走訪、採血、拍影片。這不是一種正式的工作,也不是什麼“偉大”的事,“就是很自然而然地做了,好像有什麼力量推著我走。”
如今,兩個人睡前幾乎都在回覆資訊、釋出影片,連一起出門逛逛的機會都沒有。商朝陽喜歡爬山,但上一次爬山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在做尋親工作前,他在嵊州市公安局情報指揮中心負責接110報警電話,崗位算清閒,工作和生活分得很開。每逢休息日,孩子也上學,兩人就出門逛。
那個時候,商朝陽也接到一些零散的求助資訊,但不算多。有時候出去逛街,其實是尋親有了眉目、他帶著妻子去村子裡走訪。周女士往往回到家才反應過來,“好像被騙了,不是說帶我去玩嗎?”
在情報指揮中心的時候,商朝陽常在報警電話裡接到老人、小孩走失的警情,這些都讓他揪心。2021年,公安部開展“團圓行動”,在嵊州市公安局的安排下,他也相應把工作重心放在了打拐、尋親上。想法很樸素,“只是想幫幫別人。”

商朝陽曾收到多位尋親者送來的錦旗。受訪者供圖
這幾年,見證的團聚場景越來越多,和家人的團聚就越來越少。商朝陽心裡有虧欠。去年9月、兩個兒子上初二之前,他都堅持早起,和妻子一起送兒子上學,“孩子長得快,送一次少一次。”但現在,工作實在忙,妻子也心疼他,這一“傳統”也取消了。
但商朝陽從沒後悔走上這條路。他十多歲的時候就想當警察,當時,商朝陽看了一部電影,《戴手銬的旅客》,對裡面身穿白衣服、戴著紅領章的警察印象很深,想著以後也要加入公安隊伍,“抓壞人。”高中畢業後,他透過社會招聘,進了派出所,又到情報指揮中心,他抓過賊,辦過案,打擊過犯罪,也服務過群眾。一身警服一穿就是37年。
“這個工作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周女士記得丈夫曾說,退休後,想繼續做尋親志願者。
這份工作雖比不上電影裡那樣驚心動魄,商朝陽還是收到了不少鄭重的感謝。除了錦旗,工作室常有鮮花、尋親人點來的咖啡外賣、送來的當地特產。
還有一位尋親者給他畫了一幅畫,畫面中商朝陽像自己曾經崇拜的那位警察一樣,也身穿白色上衣,胸前還有一片紅色旗幟樣式的標誌,揹著一個雙肩包。一側寫著:祝福商朝陽,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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