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小時候過年,我最討厭的部分就是比來比去。有幾個長輩親戚特別喜歡問一些問題,然後對我們幾個小輩進行橫向比較。
“你這次考幾分?哦,數學100,語文98。蠻好了蠻好了。不過你表哥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數學語文都是雙百分。”
“你現在在什麼單位?哦,內資的私人律所啊,那很不錯。你表哥在五百強第一名的公司工作呢。”
再長大一點,他們的問題開始乖僻:
“聽說小楊家很有錢啊?”
我第一年還是按照正常思路回覆:“沒有啊。哪有。”
但是後來發現這樣回覆的話,完全沒有辦法抑制對話的繼續。親戚仍然會繼續追問不休:
-
“那你們的婚房不是他家出的嗎?他家肯定條件還可以。” -
“我們的婚房不是他動遷分的小房子嗎?” -
“那裝修呢?” -
“那裝修也沒多少錢啊。”
……
我發現這些問題的背後,其實和小時候問我考試成績差不多,這些親戚問問題並不是盼著我好,而或是出於八卦,甚至盼著我的回覆能給他們在橫向比較中帶來一些心理安慰:
“她過得也沒有看起來那麼好。”
所以後來但凡他們再問我:“聽說小楊家很有錢啊?”
我就頭也不抬地回覆他們:“是的,非常有錢。比你想得還要有錢。”
乾脆利落。話題結束。
二
我們的文化裡很少會為別人的成功而熱烈鼓掌,為別人的開心而開心。
日常接觸的這些“閒話文化”,或帶著論斷,或帶著否定。
當年開公號的時候,我在一個小教會(直到後來2019年去了蜜桔教會)。那時有人偷偷告訴我,誰誰誰在背後說我:“她根本就沒有她公號寫得那麼屬靈。”
這些議論讓我也困惑了很多年,直到近幾年才坦然。坦然的原因是,一是發現他們缺乏正確教導,不懂得如何與人正確交往;二是這種聲音近幾年確實也少了,畢竟他們自己確實沒有五個娃。
最後最關鍵的是,我對這個問題有了新的看法。現在,即便他們當著我的面說,我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回覆他們:
“我本來就不怎麼屬靈,我的公號也不屬靈。”
三
我們的文化彷彿就是“不能誇”。即便你考了100分,總也要說你幾句,怕你驕傲。
不論你做得有多好,周圍人都還是能挑出刺來。
有點搞笑的是,我人生中受到的最多的挑刺,竟然是來自於我的學歷。
我碩士畢業於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這所學校在英國常年排名前五,今年泰晤士報排名甚至超過牛劍,名列全英第一。客觀來說,它確實是一所社科類學科的世界名校。
——但是沒有什麼用,人家要麼說你本科學校一般,要麼就直接當著你的面說:
-
“英國的碩士不如美國的碩士含金量高。” -
“英國我就知道牛津和劍橋,其他學校我都沒聽說過。”
還有人問我:“倫敦政經是在哪裡的學校?是美國的學校嗎?”話說人家都叫“倫敦”政經了,怎麼會在美國呢……然而我這麼一解釋,人家又往你頭上套了個“清高”的帽子。
我那時想,如果我當年申請劍橋,不知道現在會不會好一點。後來想想,哪怕我就是劍橋畢業,人家大概也會回:“哦,浦東那個建橋,我知道這個學校。”
四
我們家老大出國前就讀於一所民辦學校,那個學校的英語實施分級教育,一共三檔,她在第二檔。
在中國的時候,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她的老師同學和我反映說她英語好。我收到的所有關於她英語的評價,都是她語法哪裡還有問題,她詞彙量還可以再提高,她的作業做得一般,考試成績也平平。
所以我就很自然地和她說:“你要不要把詞彙量再提高一下?”
我女兒回覆我:“不用啊,我覺得我詞彙量蠻好啊。”
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我只好說:“那再好麼,英語總歸也有個提高的餘地,你說呢?”
後來那個場景讓我很震撼。
我女兒很認真地看著我,和我很真誠地說:“媽媽,我覺得我英語非常好。”
後來,她到了美國讀書,閱讀和寫作能力受到所有老師一致好評,美國同學驚訝她怎麼讀書可以讀得這麼快。她口語也沒問題,所有人都和我說,如果不看她的臉,光聽她講英語,就完全聽不出她是一個外國人(又見《如果孩子的考試成績不好》一文)
回頭想,我才意識到,當年我其實是用其他人的評價在論斷她,我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判斷了。
五
我家老二就沒有老大這麼自信。他受到很多否定以後,總是覺得他自己打棒球打得一般般,他的大提琴彈得也一般般。
不論我們怎麼鼓勵他,他始終都沒有覺得他自己真的很棒了。
所以這些閒言碎語裡的否定真的是很可怕,不是單單鼓勵就可以洗回來的。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我自己身上。
在受到無數標準化考試的打擊以後,我打小一直就覺得自己英語不太好。從高中到大學,我的英語就沒有受到過任何肯定。
進入工作以後,單位裡原本讓我做一個每月法律觀察的英文版,但是做了一期以後,據說有大佬嫌棄,覺得我翻的英語不好,就不要我做了。
我當時是很震驚的,因為我做那個又沒有錢拿——我都提供免費勞動力了大佬也不要,那我的英語是有多爛?
人家否定的理由,往往也就是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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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留學的,基礎不紮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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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搞刑事的,英語一般般。”
於是,這種對自己英語的不自信一直伴隨我。我雖然在英國讀過書,我也沒有自信;甚至到我複習通過了美國律師證,我對我的英語也還是沒有自信。
我也是一直告訴人家:“我英語就一般。”——這不是謙虛,我是真的這樣以為。
我工作的第一個月裡一直在一種恐慌裡,擔心自己聽不懂,擔心自己說不來。
直到最終,我站在美國的法庭上,開始用英語為當事人辯護,和檢察官即興辯論,回答法官問的各種問題……我每天都在驚奇,大家都能聽懂我的嘛。
我這才開始和原來莫名其妙的“自我否定”鬥爭,這才驚覺自己之前是不是被PUA了。
我決定,如果下次再有大佬和我說我英語一般般,我就告訴他:
“我英語是一般。但是夠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