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沒了,姥姥寄宿誰家?

文 |孫一初
編輯 吳意

像傢俱一樣被來回挪動

姥姥一般晚上8點左右睡覺,2022年中秋前那天,快9點了還沒睡,隔一會她就到貓眼看一看,或者站在臥室門口,因為我爸加班一直沒回來。我媽急了,從臥室出來問:“你幹啥?”“你別讓我著急了。”催促姥姥睡覺,聲音很大。
姥姥回到臥室,坐在只開了盞小燈的臥室裡等。我待在角落裡陪她,拍下了看起來無奈的場景。我感覺她除了擔心爸爸,也覺得這個女婿是一家之主,他還沒回來她就不能睡著,得跟他說有點禮節性的(話才能睡)。
第二天早上,姥姥抽菸把菸灰掉到抽紙包裝上,燒出一個窟窿。媽媽舉著紙巾到姥姥面前,說她差一點失火,“淨作事”。姥姥抬起頭,“啥?”
理論上,那天是大舅來接的日子——我們三家一家一個月,但時間不會卡那麼死。這種傳統節日姥姥都是去大舅或者二舅家。媽媽中午包了餃子,姥姥飯後就坐在沙發上唸叨:死孩子怎麼還不來?
大舅73歲,退伍後去了我們縣一家體制內單位,喜歡釣魚,還要到鄉下修繕老房子,二舅家要去另一個城市照顧孫輩,他們顧不上就會遲兩三天。姥姥好像心裡算得很清楚,有次冠心病還發作了——因為二舅沒及時來接,她胡思亂想睡不好。
我媽是最小的女兒,上面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我出生那年,大姨患癌走了,三姨在2018年因腎癌去世。二姨和三姨都在濟寧生活,當年姥爺是那邊礦上員工,替別人值班時瓦斯爆炸,算是因公殉職,她們倆就被照顧,安排到當地上班了。
姥姥一個人在農村靠種地養活子女,直到我表哥出生,二舅把她接到縣城一起住。拆遷前幾年,二舅一家搬去樓房,姥姥已經有點半空巢的狀態。2017年老房子要拆,幾家商量了按月輪換的方案,外地的兩個姨姨會在節假日回來探望,平時要轉錢給我媽,我媽沒要。
有回我媽和大舅媽包餃子,姥姥過來問還有多少包完,媽媽不想讓她幹活,說“你來做啥,有你啥事”。大舅媽也說“你把我指揮傻了”。姥姥慢慢走回沙發,沒說話。“當家當慣了”,她們總結。之前去姥姥家聚會,都是姥姥主要做飯,我媽和舅媽們幫手。

姥姥的剪影。講述者供圖

我媽她們那些咆哮著急的話,實際上是一種關心。有回冬天去大舅家探望姥姥,我們一家三口回來路上聊起來老人的需求,爸爸說太理解姥姥了,悶得慌,也沒有微信,“對她來講錢已經沒意義了”。媽媽聽了,立馬提議把姥姥早點接回來。
2018年姥姥九十大壽宴上,二舅說起姥姥學會坐電梯後,天天拿著馬紮下樓,大家說姥姥生活充實了。二舅在事業單位當司機,房子是當時三家之中唯一有電梯的。姥姥在那兒常能跟其他老太太們坐在院子裡聊天。
頭一年住我家,有回姥姥對著對面的高樓跟我說,前些天電梯停電,有老太太下不去樓,在屋裡死了。這個資訊沒法考證,可能是聽來的,也可能是她內心的投射,我感覺到姥姥對於住在高樓的恐懼。之前在舅舅家,她因為不會按電梯按鈕被困在裡面一回。
拍攝中,姥姥會跟我念叨以前的生活,老說自己那時候多麼好——小舅下班,她做好飯一起吃,然後出去轉一轉。她講年輕時候一個人在家幹活,驢跑了她去逮,弄回來又趕緊給孩子們做飯。接著就嘆氣,說這些孩子不聽話了。
其實那個老房子沒什麼陽光,還要到院子對角線的位置上廁所,但她可能覺得在操持這個家庭,是主心骨,你們朝我匯聚而來,而不是現在這樣,像一個傢俱在三家來回挪動。

“灰打不了牆”

在子女家住,姥姥總是很客氣,吃完飯要把椅子推進去,桌子擦乾淨,還要洗碗。我們都說你就不要動了,但還是不聽。我家約束最多,比如我媽會管她不能吃涼的,管她穿多少。姥姥覺得被管束的時候,會讓媽媽給舅舅打電話來接她,要麼就說真不如送養老院。
兩個舅舅那裡,可能會自由些,舅媽們作為兒媳婦更客氣溫和。聽到姥姥咳嗽,舅舅勸說戒菸,她們會幫姥姥說話,“隨著她,她願意就行”。姥姥不睡覺,也會安撫,在舅舅和姥姥之間調和。
我爸也是。2018年夏天,姥姥吃西瓜被媽媽制止,因為前兩天剛因為這樣拉肚子,我媽一夜照顧,幾乎沒睡。爸爸站出來,“咱媽想獲得吃西瓜的自由。”媽媽說,姥姥“現在就是兩三歲的孩子了”。
姥姥去院裡聊完天上樓,就有人透過開著的窗戶通知媽媽,姥姥不樂意,不想被當成小孩對待。按錯電梯紐,她也不願意聽二舅的糾正,“俺都是摁上,俺也沒上去呢”。之前她自己住的時候,家裡沒有這麼多衝突。
媽媽也委屈。每回姥姥一來,我媽就先要緊張起來,擔心舅舅來接的時候,說你這家沒照顧好,讓人說三道四。對爸爸也產生埋怨,“跑道的,受累的,看著難受的,都是我,你這沒血緣關係的就光看熱鬧”。
管姥姥抽菸、吃西瓜不聽,再加上爸爸在旁幫話,我媽氣得不行,說“為你好”“越不管的越成好的了”。有回姥姥跟三姨打電話,說我媽管得嚴,我媽聽了覺得會讓別人誤解她。姥姥要給舅舅打電話催著來接,媽媽會制止,覺得那不相當於趕老人走。
“灰打不了牆,女兒養不了娘。”姥姥之前這麼說,覺得女兒家就不是自己家,兒子養老,女兒做得再好沒用。在舅舅家住的時候,好像不會想著打電話給我媽。這也是為什麼後來不在我們家輪了的原因之一。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2018年,輪流了一年,大舅提出讓姥姥住回村裡老房子,每家輪流過去照顧十天。他也問過周圍送養老院的鄰居和同事,覺得不可行,就把老房子修繕好了。但姥姥不願意,說村子裡她認識的人都死了,還講了句“俺去(你家能)吃多少飯?”
有天晚上爸媽坐在沙發上聊天,本來是給我做思想工作,說這麼大得找物件了,漂著不是個事兒,得回來。掰扯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忽然提到,其實親情背後都是互相利益,還說媽媽也是以愛的名義斥責姥姥,實際上已經認為姥姥是一種負擔。
我當時是認同的,我爸是一個旁觀者,媽媽她是身在迴圈之中的,會覺得,要盡力的做好自己這一趴,不能讓迴圈斷掉。我爸提出一個問題,這個迴圈就對嗎?這種方式就一定是最好的嗎?

角色

家裡剛開始輪流時,我25歲,在一家央媒做攝像。我大學學的戲劇影視導演,天性沒解放多少,反而更喜歡安靜旁觀,當時FIRST到學校做放映,漸漸喜歡上了紀錄片。試過拍自己,感覺表現力有點差。就簡單粗暴地想到,家人可以包容我,去把鏡頭對向他們吧。
拍攝比我想象中難,本來想做一個完全觀察式的,但他們會無意中干涉。比如我在拍的時候,很想討論姥姥居住的問題,舅舅談著談著就開始問我,在北京怎麼樣?能買房嗎?物件找了嗎?
一句話就把我悶死。感覺在長輩們看來,我拍攝是鬧著玩。他們的孩子都在體制內當公務員,他們對我好像老是否定。這也讓我想拍點東西出來,證明自己。
我心裡想說,咱們是不是坐下來,大家一塊看看給老太太一個明確的住處,但不太敢直接問。從小家庭聚會時,肯定是長輩發言,小輩應和,不能插嘴。後來我想即便問了,可能他們也會說,你看老太太現在不幸福嗎?我每天給她吃給她喝。
反觀我爸對爺爺,就是另一種方式。爺爺腿腳不好,覺得奶奶一個人照顧不了他,提出要去養老院,我爸二話不說趕緊聯絡。待一個月,爺爺覺得又沒家裡舒服了,或者說康復得挺好了,要回家。就這麼三進三出。爸爸更尊重老人自己的想法。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在拍攝過程中,我慢慢覺得我爸之前說的更有道理。今年有了實質性感受。過年時,外地親戚來看爺爺奶奶,說中午一塊到飯店吃飯。爺爺表達不想去,我當時就覺得,大過年的讓老頭一個人自己在家,我們都出去,好像把他冷落了。
爺爺說他有病難受,我就衝他喊,“我們大家都有病,你以為病都是在身體上嗎?我腦子裡還有病呢。”當時是失控的,就是照腦子中想的——按他原來愛湊熱鬧的性格,他應該去的。
後來爺爺還是去了。我在那一刻感覺到爺爺老了,看到了時間的殘酷。可能就像我媽看姥姥,以前是那麼雷厲風行的一個老太太,現在變得像一個嬰兒。有時候姥姥看到我拍她,會感嘆“老了,你別再拍了,浪費電”。
我想如果我要來養這麼一個老人,接受她的生活習慣,溝通時候一句話要說兩三遍,有時候半夜叫人會拿柺杖捅門,也會沒耐心。何況舅舅和媽媽也是老人,難免力不從心。我媽信佛,每次跟姥姥吵完,她又看那些教人放輕鬆的短影片,開始覺得自己有點過了。
我中間把我拍的片子給媽媽看,她開始像照鏡子一樣,感受到原來自己是這麼對待老人的,有回還給姥姥下跪奉茶道歉。
我以為輪流養老只是個短期過渡,結果一直持續到了現在。試了這麼幾年,媽媽總失眠睡不好,神經衰弱。我有跟我爸聊過,想要出錢給姥姥租個房子,他說我想簡單了:你作為一個小輩,還是“外甥”和“弟弟”的角色,你舅舅和哥哥們怎麼去看?
我之前覺得,這個大家庭永遠是很多事情都可以談,其他人一聽到姥姥有六個子女,會說“有福”“子女多了就是好”。但拍攝的時候我覺得困惑,他們會說姥姥,而且沒有人真的好好坐下來,商量一下姥姥的去向。大舅後來沒再繼續修老家房子,現在堆放雜物閒置,好像大家都有一個觀點,但就在原地兜圈子。
我第一版片子出來,傳到家庭群裡,當時特別自信。大舅不置可否,後來說他看了兩遍。在飯桌上,一個長輩比較嚴肅地跟我說:一不要拿家裡這些醜事出名,二現在很多謠言,你這個播出去挺負能量的。然後,推薦我多聽聽郭德綱的相聲。
後來線上放映的時候,有00後也跟我說,你怎麼那麼殘忍,就看著家裡這麼吵架不去制止。我現在理解的孝順和親情更復雜,不是說誰對誰錯,每個人角色不一樣,沒辦法拿一個道德去框他。而鏡頭的記錄,或許給了大家理解和溝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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