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難得糊塗不是對什麼都無所謂,而是先分得清裡外,拎得清好壞,再在挑好的範圍裡糊塗,如此才能過滿意的日子。

配圖 | 《承歡記》劇照

姥姥是講究人,在吃上尤其講究,她愛吃,也會做,既擅長做東坡肉、葫蘆鴨這樣的功夫菜,日常小菜也從不湊合。
姥姥對吃的研究不止於味,還講究擺盤,就像她常做的苦瓜釀肉,她蒸的苦瓜從不發黃,永遠翠綠的瓜段墩在大紅的蘿蔔片上,連澆汁也調得清亮,和她這個人一樣爽利。
我不愛吃苦瓜,但我愛吃姥姥做的苦瓜釀肉,因為肉沒苦味兒,苦瓜中卻有肉香。
姥姥說,這道菜還有其他的名字,叫苦中作樂,她說人活一世沒有不苦的,但不能總盯著外面的苦,你得學會享受其中的快樂,和生活一樣。

1935年,姥姥出生在河南一戶世代從商的大家族中,據說姥姥的祖父最厲害的時候同時做過染坊、酒莊、糧店等等當時最賺錢的各類買賣,姥姥4歲前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從小養成了她對吃穿用物比普通人挑剔的習慣,她對“站有站相,坐有坐樣”很有要求,但凡我小時候彎腰駝背,姥姥總會在我的背上拍得啪啪作響,她說:“坐直了!我小時候敢四仰八叉,大姐就要狠狠打我了。”
姥姥是由她的大姐,我的姨姥帶大的,因為她們的父親,我的太姥爺好吃懶做揮霍無度,姥姥的祖父對這個最小兒子積攢的失望在他去世前達到頂峰,他臨終時除了一間不大的宅子和少量現錢,什麼產業都沒有給我太姥爺這一房分。
原本住在一間大宅裡的叔伯姑嬸分了家,太姥爺一房人舉著鍋碗瓢盆搬出老宅時姥姥只有4歲,那時候太姥爺兜裡連一個月的飯錢都不夠,分的那點兒家財都被他這個紈絝子弟給揮霍了。
於是在姥姥還沒明白什麼叫大家閨秀的時候,她的家庭就沒落了,分家後的日子連家道中落都算不上,毫無過渡地一步跨進了破落戶階層。
太姥爺指望不上,太姥姥大多精力用在養育更小的孩子身上,於是長姐如母,作為家中的大女兒,姨姥自然而然地扛起了照顧弟妹的責任,而處在兄弟姐妹年齡排序中段,又是當時家中唯二的女孩子,姥姥從此就由比她大8歲的姨姥帶大,姨姥和姥姥的關係一直比和其他兄弟親密得多,姨姥初萌的母性在姥姥身上一點點實踐,姥姥對姨姥的依賴遠勝於母親。
姨姥念過私塾,識文斷字,縱使家道破落也能找份體面的工作補貼家用,姥姥則不同,剛到讀書的年紀家裡就揭不開鍋了,讀書成了奢望,7歲時她便透過介紹到捲菸廠做卷香菸的童工,拮据的日子讓她在剛剛懂事的年紀便體會到窮和死的緊密關係。
姥姥8歲那年,4歲的小妹染上天花,都說救急不救窮,得上這種生死對半開的病誰都不願意伸出援手。因為缺醫少藥,沒多久小妹就病死了,每當姥姥遇上生活的坎兒時她就想起包裹小妹的席子,一張隨處可見的破草蓆捲走了她唯一的妹妹,那個可愛聰明的小姑娘連最便宜的木頭棺材都沒有。
窮,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潛入姥姥本來無憂無慮的腦海裡,姥姥說,死是人沒了,可窮,會讓活著的人希望全沒了。
“但是人生不會永遠逆境。”姥姥又說,“生活有苦有樂。”

姥姥10歲時迎來了她第一次峰迴路轉的人生奇旅——隨大姐嫁往上海。
姨姥有才有貌,小時候我常常玩笑地稱她為“民國最後一位小姐”,由於出眾的才貌,姨姥僅憑一張照片和一封文采斐然的信便成功俘獲上海一家富戶少爺的心,兩人成為筆友的一年後,姨姥便帶著姥姥這個貼身“嫁妝”從河南奔赴上海,高嫁富戶重新過上不愁吃穿的日子。
姥姥從破落戶的女兒變成了富戶的小資小姐,突如其來的人生順境讓她眼界大開,光是到上海吃的第一頓飯就讓她回味不絕,她說在姐夫家,雞鴨魚肉從不整隻端上桌,都是取精華做成精緻的小菜,他們不吃莽撞的大魚大肉,菜裡有肉,肉裡包菜才算吃得均衡。
姥姥記憶中第一道讓她見世面的菜,就是一口鐘情的苦瓜釀肉。
姥姥說:“第一次見那麼清脆透亮的苦瓜,就用舌尖舔了舔,真苦啊!可吃了就不能剩,我不能做錯事讓他們輕看大姐,就只能硬著頭皮就把這塊苦瓜塞進嘴裡,誰知那苦瓜剛被咬開,鹹鮮的肉汁爆了出來,苦味兒立馬就被香噴噴的肉味遮住,前面的苦反而顯得後面肉香濃郁,初次吃它我就愛上了這種像人生一樣的感覺,沒有一成不變,總有峰迴路轉。”
姨姥逆天改命自是她的本事,而姥姥幼年時期兩次身份轉換,讓她對宿命產生了初次超前的頓悟,她說人死有很多原因,可人活著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希望還在。

因為妹憑姐貴,姥姥一躍成為生活品質考究的上海小姐。
姥姥的飯桌直到現在依舊講究,在外面吃飯她就要去大餐廳,攤檔的東西她嫌處理得不乾淨,有次看見我買的熟食上有一根沒拔掉的鴨毛她當即攔住我的筷子,還一直說我口粗;在家做飯她從不做非常大量的飯菜,再多人吃飯也不用很大的盤子,她的餐具掐尺等寸,一頓飯吃完,桌上基本沒剩菜。
如果吃飯的人少,那大家面前就會各自放幾個小碟,一碟肉,一碟菜,一碟魚塊,一碗湯這樣排布好,看上去很是精緻。
我常常面對鍋裡還有不少的菜要求姥姥:“給我用大盤啊,這夠誰吃?”
“不夠了再盛,用大盤一堆人沾了口水的筷子攪和過,剩菜還吃不吃了?倒了可惜。”
不能浪費糧食沒錯,可大多家庭不都用大盤子吃飯嗎?
我抱怨姥姥嫌棄我,她沒否認,還直截了當地說:“不是嫌棄你,是所有人的口水我都嫌棄。”
我說她挑剔,她卻把小碟中兩塊晶瑩剔透的苦瓜釀肉往我面前推推,問我:“喜歡吃我做的飯還是別人做的?”
當然是姥姥做得好吃,因為她做的苦瓜釀肉加入了獨屬於她的巧思:
姥姥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手工剁餡兒,八十多歲也一樣,她說這樣的肉餡口感不塌;姥姥會在餡料裡放些微甜的荸薺粒,她說蒸菜也要有清脆的口感,脆甜的分層能讓齒頰留香,苦中回甘;她切的苦瓜塊略短,這樣上鍋蒸的時間短苦瓜不黃,肉也能熟,保留的翠綠讓人看見就能激發出食慾來。
姥姥笑道:“看來你也不口粗嘛,人總是要挑剔些的,挑剔代表有要求。難得糊塗不是對什麼都無所謂,而是先分得清裡外,拎得清好壞,再在挑好的範圍裡糊塗,你才能過滿意的日子。”
姥姥說的是菜,又好像在講她自己。

1948年,姥姥的好日子才過了兩年,姨姥爺竟意外去世了,姨姥不知道當時的自己已經懷上了孩子,以為自己無所出,性格剛強的她不願意賴在婆家看臉色過日子,堅持重返北方。寡婦的身份讓她對回家鄉多有顧慮,於是轉道離河南較近的陝西,經人介紹進入一家工廠工作。
僅接受過兩年文化教育的姥姥又一夜返貧,回到工廠做童工補貼家用。
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小妹的因窮而死和兩年富戶家庭的薰陶讓姥姥什麼都認,就是不認窮。她開始猛加班,下了班繼續去鬧市擺攤,在她有限的能力裡,什麼賺錢幹什麼。
我曾問過她有沒有抱怨過命運的戲弄,姥姥說顧不上,那時候的她只有一個念想,不能窮,只要想起窮日子,那張包裹著妹妹的爛草蓆就會出現在腦海裡。
姥姥不認命,她有一句常掛在嘴邊凝結了她獨特價值觀的“名言”:遍地都是錢,彎彎腰就能撿,當過小姐怎麼了?不想受窮該彎腰時就得彎腰。
姥姥的人生跌宕起伏,並且不止一次,大起大落的生活讓她成了個“皮實”的人,在接近一個世紀的時光裡她窮過也富過,就是沒有糊塗過,她做任何事都目標明確。

姥姥的人生和新舊交替的大時代一樣,不斷地坎坷曲折又不斷地柳暗花明,但她覺著無論外界怎麼樣,只要做人的核心不變,再多變化都不過是生命的點綴。
新中國成立,姥姥的工人身份成了難能可貴的香餑餑,同時遠在家鄉的家人也因為家裡一窮二白因禍得福,被歸為了無產階級,家裡平淡如常的日子沒受任何影響,太姥爺還因為自小讀書又懂算賬,還熟悉進貨售貨的門道,被安排到供銷社當經理。
一夕之間,姥姥的命運再次翻轉,但她很淡定,她說:“總是顛來倒去的經歷反倒讓人情緒穩定,苦的時候能自得其樂,樂的時候也不會失了本心。”
際遇更迭,新時代的好處顯而易見,那些年工廠、街道到處都辦免費的掃盲班,姥姥下了班就去上文化課,雖然她上學晚、基礎差,但再困難她也沒放棄過學習,她清醒地知道,想過好日子首先不能是個文盲。
姥姥說:“有了知識就有了心眼兒,知道自己的命運該如何選擇了。”
這一次,她說的是婚姻。

給姥姥介紹物件的人很多,但她只見了姥爺一面心就定了,原因只有一個:姥爺條件好。
姥爺和一眾相親物件比不能算樣樣突出,但各方面沒有短板,姥姥分析過:姥爺性情溫和,不是個控制不住情緒的二愣子;姥爺學歷高,工作好,雖然當時只是機關的小科員,可他年輕,又正經念過專科,前途可期;姥爺的家庭條件也不差,父母屬於城市小商人,沒多富也不窮,成分說得過去又不會餓肚子,是個生存無憂又低調的家庭。
於是18歲的姥姥用一盤苦瓜釀肉拿下了姥爺,她說:“那時候北方人很少能吃到南方菜,我做了四道南方菜,你姥爺雖然木訥,但他喜歡苦瓜釀肉我就知道他不是大老粗,他當時說,這道菜像人生,吃著苦,品著香。”
我打趣姥姥:“你挺成熟啊,小小年紀城府真深。”
她卻擺擺手,糾正:“不是城府深淺,是際遇使然,如果我是個半生順遂的大小姐應該不會有主動爭取的野心;如果我不學無術腦袋空空,就算我看上你姥爺,他那種書生也看不上我,我沒學識但還是想找個有學識的。”
我赫然意識到姥姥的智慧和她無限反轉的人生是交相輝映的,就像她從不輕易對一件事下判斷,因為好與壞、優與劣通常相輔相成。

和小生意人家的兒子結婚就要忍受這個群體的共性:精於算計。
初嫁人的姥姥常常在和婆婆的角力中落入下風,她哭過,氣過,唯獨沒鬧過,姥姥學不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數,只好把年輕人無限的精力投入到其他事情上。
家裡鬧,姥姥乾脆不回家,三班倒的工作結束,她就跑到廠裡的供銷店替請假的人看櫃檯,去倉庫幫庫管出入庫,到後廚幫忙擇菜打飯……
姥姥人熱情好幫忙,自然人緣就好,勤快的她經常被人介紹到能掙“外快”的地方,一來二去,認識的人多了,賺錢的機會也就更多。因為姥姥手裡沒缺過錢,直到現在她都常常不無驕傲地對我說:“你能穿就買,我年輕時候敢花半個月工資買一條裙子,趁年輕穿夠了老了才不後悔,等你老了就知道,少給自己留遺憾的人生就是好人生。”
我說:“我能跟你比嗎?你是個錢筢筢,半個月的工資還沒你外快多。”
姥姥又講起她的名言:“你是腰桿子硬彎不下去,對我來說,遍地都是錢,只要肯彎腰就能撿。”
但是姥姥順暢的日子沒過幾年又結束了,這次不是她一個人的危機,而是全體國人的災難,而那些曾經做過的事,認識的人,又都成為遭難時幫她紓危解難的機緣。

1959—1961年,三年困難時期引發全國大饑荒,已經有了三個孩子的姥姥在日益緊張的糧食危機中無暇多顧,那是一個有錢也買不來吃食的年代,幹再多工作也換不來按計劃分配的糧食。
孩子裡最大的大舅還在上幼兒園,媽媽和二舅更是年幼,面對嗷嗷待哺的三張嘴,姥姥和姥爺勒緊了褲腰帶把自己的伙食挪出來給孩子,可時間長了也於事無補。
所幸姥姥兼職時認識了很多人,訊息多了獲得幫助的渠道就多,在大家的幫助下,姥姥將三個兒女送進三所不同但都有飽飯吃的託兒所。
姥姥直到現在還在感恩解決我母親溫飽的幼兒園,她說:“你媽最幸運,電纜廠的韓姐沒孩子,她直接把你媽接去放在她名下,電纜廠的廠長人好,他做主把庫存賣了換糧直供幼兒園,你媽在那不光有飯吃還每天有牛奶喝,後來我去謝人家,他們說再苦不能苦孩子,人命重要。”
韓奶奶我也認識,是個和姥姥幾十年裡常來常往的老交情,她不是個有文化的人,說話做事粗粗拉拉,但她質樸實在,是個和藹圓潤的老太太。
她最喜歡和姥姥玩兒,她說:“你姥爺當官以後你姥姥的眼睛也沒長到頭頂上去,她不忘本,是好人。”
姥爺算不上多大的官,但對當了一輩子工人的韓奶奶來說,能在機關有份旱澇保收的工作是常人難以企及的事。
韓奶奶也會做苦瓜釀肉,是姥姥教她的,韓奶奶在我面前秀過廚藝,她把苦瓜蒸黃了(火太大蒸太久),也不講究味道的層次。我以為姥姥這麼講究的人不會吃如此口粗的食物,可她並不在意,那些看上去粗糲的菜她夾起來就放進嘴裡,完全沒有對菜品諸多挑剔的樣子。
很難說是感恩還是友誼,但幾十年的恩情和欣賞總不會因為缺少講究的菜打破。
回家的路上我問姥姥:“很多人都覺著朋友不玩兒了是因為一方變得勢利,但多數人其實是無法共同進步的,距離拉大慢慢走散也是人之常情,那你呢?和韓奶奶她們從不疏遠是因為見過太多人生翻轉所以給自己留一線嗎?”
姥姥瞟我一眼,眼神里罕見露出鄙視,我不由心虛,和善的姥姥很少這麼嚴肅,但她很快又恢復了和善,至理名言再次講起:“人的腰板不能一直邦邦硬,彎腰能撿到的不只有錢。”

姥姥是個閒不住的人,可是問她怎麼那麼能折騰時,她會懟回來:“誰不想閒著?閒不成嘛!”
三年自然災害有驚無險地度過,姥姥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享受得來不易的安穩,反而更拼命地折騰。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風漸漸從南方吹進了北方,姥姥很振奮,她那時已經五十多歲,但她壓根沒打算停下來。
其實姥姥退休前就已經開始試手了,白天在廠裡上班,晚上去火車站廣場賣地圖,週末就一天她還跑去商店臨時站櫃檯。後來廠子效益不好,她就辦了內退,自己包了商場的一截櫃檯賣針織品,直到90年代。
我至今記得某個夏日的傍晚,姥姥站在櫃檯後給顧客認真介紹新款帶花邊的襪子用瞭如何厲害的新工藝。炎熱的天氣,商店的風扇風力巨大,吹起她新燙的捲髮在頭頂亂飛,她卻投入講解那雙並不貴的襪子,對形象有要求的她全然不管散亂的頭髮。這時的姥姥和在家裡時很不一樣,好像這個櫃檯才是她的主場,這裡有她真心享受的樂趣。
姥姥賣了三雙襪子,肉眼可見的開心,我問她什麼時候回家,她抽出幾毛錢塞進我兜裡,笑眯眯地說:“再等等,天熱人在家裡待不住,逛街的人多。”
我覺著姥姥是個天生的生意人,等我說出我的想法時,她連連否認:“我不行,我還不如我父親,大生意那麼多,可我只能做這種小生意,我沒文化也沒膽兒,窮怕了,賠不起。”
知識儲備少的確侷限了她的野心,掃盲班裡學的那些東西已經被她用到了極致,但對她來說已經夠了,她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姥姥沒掙過大錢,也沒想過掙大錢,只要月月能讓家人吃穿不愁就夠了,她給兒女和孫子孫女們零用錢的時候,給我買巧克力和冰淇淋的時候都喜形於色,她沒說過家人對她的意義,但我總覺得除了文化侷限,她沒能接著向外闖還有傳統女性與生俱來的對家庭的責任。
不過姥姥對我的教育並不傳統,她對我特別大方,我不愛吃北方的甜粽,她就專門跑到南方人開的高檔酒店給我買8塊錢一個的肉粽子,一次買一打;我愛吃巧克力,她在商場一次給我買兩斤,每種口味都不落;姥姥家有電視早,除了姥爺看《新聞聯播》時不能妨礙,其他時段我可以想看什麼看什麼,冰箱裡四季都有冰淇淋。
作為80後,我的成長大環境還沒有富養的概念,但姥姥那時的想法已經和現代觀念不謀而合,她說:“我見過好的,知道啥叫好日子,相親的時候那些驢糞蛋表面光的假模樣就騙不了我,你也是,寧缺毋濫,可以不要但絕不能將就。”

姥姥善於把工資和外快的用途分清楚,她說工資是血汗錢,用來生活的,得省;外快是用來享受的,得花,手裡不緊巴,有東西犒勞辛苦的自己,日子就不覺得苦。
不過姥姥一忙,功夫菜就成了奢望,那些享譽家族四鄰乃至同事圈的大菜我們也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了,偶爾姥爺提出想讓姥姥做些東坡肉帶給同事,姥姥會在出門前利索地拒絕:“忙,顧不上。”
但她悄悄告訴過我:“我就是單純不想做,熱乎乎累哇哇的,反正咱手裡趁著錢(方言)呢,想幹啥幹啥,不用看男人臉色。”
姥姥從不自詡自己是獨立女性,她認為日子要過好離不開兩個人共同努力,但她也不慣著誰,她說:“日子好就有任性的資本,過去不敢任性,現在趁機過過癮,真爽!”
她讓自己快樂的小聰明真的很多。
姥姥在宣佈她“退出廚藝圈”之前,先教會了我做飯,在給我教苦瓜釀肉的時候她說:“其實這道菜有兩種做法,一種是蒸,一種是煎,喜歡吃食材的原味你就蒸,喜歡吃調料的衝味你就煎,只要注意好火候怎麼做都好吃。”
我埋怨她:“你早怎麼不說?蒸比煎苦多了,你喜歡吃蒸的卻白白讓我吃了那麼多苦!”
姥姥拍我腦袋,握著鍋鏟的樣子很是嘚瑟:“一道菜豈止兩種做法?想得到結果的辦法多了去,你得靈活啊,一根筋你還指望不吃苦?是你自己呆,不懂變通。”
我啞口無言,卻又和她相視大笑,姥姥的人生路像是華容道,她能用無數種方法將堵住的路走通,對她的“狡猾”我望其項背。

姥姥吃得了苦,也善於在苦中找樂,人生顛仆反轉那麼多次她都淡然處之,可再樂觀的人也難抵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久居外地的小舅去世了,他是姥姥最愛的么兒,是全家人的驕傲,是姥姥承認偏心的心頭肉。
姥姥85歲的時候小舅突發疾病猝死,那時姥爺已經去世多年,她也早已不親自做飯,可姥姥卻在萬里奔喪歸來的第二天獨自去超市買了一大堆食材,她又翻出了廚具,母親要幫她,她卻關上了廚房的門,自己在裡面忙活了很久,端出來各種久違的飯菜。
那些菜色沒有過去精緻講究,但看得出來她盡力了。那些菜也不都是費工時的功夫菜,甚至還有粗糧做的黃饅頭和稀稀拉拉的玉米粥,這些家常小菜承載著姥姥和小舅母子間各個時期的回憶。
姥姥看著黃色的饅頭,眼神虛空,她回憶地說著:“過去東西少,饅頭都能當零食,我把老四帶到廠裡,大人給了他兩個饅頭,一個玉米麵的,一個精白麵的,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把白麵饅頭塞進我嘴裡,他吃玉米麵的,大人問他為什麼自己不吃白饅頭,他說‘媽媽愛吃’,那時候他才四歲。”
姥姥又盯著玉米粥和煎餅卷菜輕聲說:“別人家孩子考大學又是父母接送,又是給做好吃好喝供著,老四學習好從來不用人管,我們沒接送他就算了,他考完還給我們做了煎餅卷菜讓我們下班就能吃上。我生了四個孩子,只有這個最小的沒讓我操過一次心。”
姥姥生小舅的時候三十多歲,正是女人開始成熟又精力不減的階段,前面幾個孩子還有婆婆幫襯,小舅卻是姥姥實打實親手帶大的,她從不避諱說自己偏心小舅,偏偏小舅又是最爭氣的孩子,大事兒上沒受過家裡照顧,還反哺家庭最多。姥姥這份偏愛沒人好意思說閒話,那是小舅應得的。
小舅過早去世成了姥姥晚年最錐心刺骨的苦難,我們怕她想不開,可是她卻讓我們都各自回家不用管她,她私下對我說:“放心,我不會尋死覓活,你舅和你媽都老了,我再自殺到家裡,他們老大歲數萬一被人戳脊梁骨罵不孝順逼死老孃,不是害了他們嗎?”
我一下就哭了,在我心裡姥姥是個很會享受獨美的老太太,是世界上最通透的老人,可她現在卻活成了最在意外界看法的人,原來她一直都很在乎兒女的名譽。
姥姥依舊堅強地活著,但她又像被抽掉了靈魂,我去看她時有意做了苦瓜釀肉,用煎的方法,想讓肉汁浸透苦瓜,味蕾能快速衝破苦意感受到鮮香。
當我用袖珍的碟子裝了兩隻因為生煎而不怎麼翠綠的苦瓜放在姥姥面前時,她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她問我:“人的命該是平衡的對不?一家人裡有人活得長,就得有人命數短,是我活得太長了,所以用了我兒的陽壽對不對?”
我惶恐,姥姥唯物了一輩子,她沒有敬天地的信仰,也沒有對鬼神的敬畏,過去的她只相信自己。
見我不答,她並不多糾結,只是有些愧疚地告訴我:“人老了味覺退化,我不太能吃出味道了。”
回家的路上我又控制不住地大哭,那種分明已經釋然了百折千回,卻在人生最後階段功虧一簣的遺憾砸得人喘不過氣。

五年後的今天,姥姥90歲了,她身子骨硬朗,硬朗到什麼程度?她可以靠一根登山杖獨自爬上成年人也要走走停停個把小時的“小山頭”。
如今的姥姥腰不塌,背不弓,永遠站得筆直,她的朋友離世得太多,關於過去的故事她也說得少了,我很久沒再聽過她那“彎一彎腰”的至理名言,反而現在的她每天早晚拉筋,她說人越老才越要挺起腰桿,硬起來。
姥姥堅持獨居,我們去看她時她從不留人過夜,還把我們往回趕,她說現在社群有老年食堂和活動中心,她和同齡人在一起聊家常比和兒孫在家大眼瞪小眼互相尷尬好。
我分辨不出姥姥是活得更明白了還是更倔強了,她努力維持著良好的狀態,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姥姥理智而冷淡,任何事你不說她不問,我一度以為喪子之痛讓姥姥失去了對生活的豁達,現在刻意的堅挺都是她偽裝出來讓我們放心的,但我發現我小看了姥姥,在我去年執意要求“做自己”的時候姥姥表現出了只有經歷過大風浪的人才有的另類格局。

對於我敢在快40的年紀選擇從外界看來穩定的單位辭職,家裡的反對多過支援,大多親戚覺著我任性,在如今求穩多於追夢的大環境下搞“斷舍離”,中年人的異想天開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胡來。
可是我實在不想再浪費生命了,我在姥姥面前掰著指頭算人生的賬:“樂觀一點兒想,如果我能平穩活到70歲,那現在我的前半生已經結束了一大半,但是傳統既定的路看不到前途,也很討厭那些藉著團建名義讓下屬陪他們喝酒跳舞的油膩男領導,我討厭通勤、甩鍋、沒事找事的加班,更不想為沒名堂的人和事浪費我自己的精力和時間,不划算!”
我口沫橫飛地吐槽,沒指望姥姥站在我這邊,我只是覺著在一個不為外界所動的隔輩老人面前發洩更能把平時藏著掖著的心裡話說出來。
沒想到姥姥居然有興趣,她先問我:“啥叫划算?你想要的到底是賺錢還是理想,還是無目的搞興趣愛好?”
這個問題我想過很多次,卻都一次次被周圍人當作沒有自知之明,但在姥姥跟前我沒什麼好隱瞞,如實回答:“追求理想並且賺錢!只有做喜歡的事能讓我心甘情願面對失敗也能堅持,至於賺錢,只要能比永遠不變的死工資多一點兒我就滿意了,少點兒也行。”最後一句話我說得心虛,不穩定在這個時代就是原罪。
“心還是不夠野。”姥姥接下來的話讓我瞠目結舌,她笑道,“穩定的時候有護著你的罩子,躺平就躺平,但是不穩定的時候你就得對自己有要求了,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你沒資本,人想過得好得會算大賬。”
我不知道心要高到什麼地步才算大,姥姥說任何投資都得先算成本,她掰著指頭問我:“面對失敗、繼續、再失敗、再繼續,萬一一再失敗,就算身體不受累人心也是要吃大苦的,精神的苦比干活的苦更熬人,你一直是個蠻脆弱的人,這種成本你能接受嗎?”
我不置可否,知道姥姥是在提醒我認清自己,可我還是怎麼算都覺著一輩子做讓自己痛苦的事沉沒成本要大於屢敗屢戰的顯性成本。
我對姥姥如實講了我的想法,許久沒做過飯的姥姥又進了廚房,“多管閒事”地約我父母吃飯。
姥姥用四小時燉肉,兩小時熬湯,還剝了蟹肉煮了面,唯一的家常菜就是那道蒸制的苦瓜釀肉,她說小菜是給我吃的,大菜是給我父母“畫大餅”的。
姥姥塞了塊碧綠色的肉團到我嘴裡,我已經太多年沒吃過它了,沒有焯水脫味的蒸苦瓜苦得我發抖,姥姥卻說:“既然選擇了自找苦吃,就得先學會怎麼在苦中作樂,等你隨隨便便就能把苦嚥了,到那時你才有留下滿嘴肉香的資本。”
席間,姥姥對我父母說:“你們給了她對婚姻寧缺毋濫的底氣,為什麼到了工作就得讓她委曲求全?孃家的底氣不分貴賤,能有選擇的權利幹什麼無聊的一路到黑?退一萬步說,丫頭的腰是被你們慣硬的,你們得負責啊。”
姥姥又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腰,說:“我可不認為丫頭只能活到70歲,所以她還年輕,任性當然要趁早,況且不敢花半個月工資買一條裙子的工作不做也罷,任何世道都一樣,遍地都是錢,就看你肯不肯彎腰撿,年輕人的腰多彎一彎老了才能少留遺憾。”
一頓飯吃進了我的心坎兒,姥姥帶我贏了,贏在了不設限的從容上,這一刻我才意識到姥姥其實從未改變,她對生活的智慧一直藏在那道苦瓜釀肉裡面。
尾聲
第一年“做自己”,我吃到了工作十幾年都沒吃過的苦頭,捱罵、被拒絕、資料差、搞不懂市場需求讓我屢屢碰壁,一年的創業收入比工資差不少,目標沒達到還是很沮喪的,姥姥卻說:“敗了就敗了,失敗又不要命,怕什麼?正經的人生才開始,誰學走路還不摔幾跤了?既然沒有停下的資格,不如再多走幾步看看。”
第二年,我重複著前一年的迴圈,錯了認錯,改;資料不達標,找原因,改;無法在市場上立足,查漏補缺,改……我赫然發現,人只有順從內心才能專注做事,而專注時根本不會顧及尊嚴或面子,情緒這種虛幻的東西被拋之腦後焦慮便沒了,人又重新成為情緒的主人。
2024年年中,堅持終於得到了成正比的回報,我第一時間感到齒頰生香,也才終於有空回味彎腰的辛酸,但此時已然苦中有甜。
當我把這個來之不易的訊息告訴姥姥時,她還是淡定如常,只是在我腰上捏了捏,問:“彎下過的腰靠自己本事挺起來,是不是更直溜?”
當然,姥姥誠不欺我。
編輯 | Terra 實習 | 思宇

魁葵
一粒長著眼睛的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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