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雅典的第三天,母親發來微信,說二舅今天凌晨走了。
上個月,我回國休假。到家的第二天,就去了二舅家。我們兩家,離得不遠。從我家出發,趟過一條只在夏季有水的河溝,走到山前一片種滿玉米的臺地上,沿著玉米地邊緣的小路蜿蜒向西前行,下到另一條夏季山上雨水沖刷成的小河溝,再沿著一條橫向乾涸河谷爬升到一塊種滿果樹的平地,穿過蘋果樹間的小徑,就來到最靠近山腳的一戶人家。那,就是我姥姥的家,也就是二舅現在居住的房子。
這條路,我小時候走了無數次,第二條河溝邊地牛在沙子裡打圓洞,果園前土坑裡春天堆滿青蛙卵,它們的位置我都還記得。

二舅家旁邊的溪流
只是如今,很少有人再走這條路了,大家都騎摩托,走大路。我開著車,沿著馬路,幾分鐘就見到了躺在炕上的二舅。今年春天,他被診斷出患有癌症,母親對於“胰腺”二字十分陌生,在電話裡說了半天也沒有說清。
二舅看到我進屋,艱難地想從炕上坐起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表弟過來攙扶著他的胳膊,坐了起來。我看著他,感覺除了虛弱,人和一年前我見時沒什麼兩樣,乾癟瘦弱。我拉著他的胳膊,說:“二舅,你瘦了。”他點點頭,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夏天的午後,屋裡悶熱異常,弟弟攙扶著二舅,在院子外的屋簷下納涼。我看著屋簷下坐著的二舅,想給他和那四間已經50歲的老房子拍張照,終於還是沒忍心,這畫面只能永恆地定格在我心裡了。
三個舅舅當中,早年間我對二舅最為陌生,因為他一直生活在一個我們叫做“邊外”的地方。在我們那兒,它指的是黑龍江西部和內蒙古東部接壤的地帶,齊齊哈爾周邊地區。
我家鄉的人,很多都是早年間闖關東人的後裔。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饑荒歲月,這些已經定居在遼東半島的人,再次北上,來到了黑龍江和內蒙古東部,靠著肥沃的黑土地,終於填飽了肚子。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二舅也隨著村裡其他人,去了內蒙古闖蕩,在一個離齊齊哈爾不太遠的地方落了腳。我母親也不知道她的二哥在那裡過得如何,從偶爾的信件中才會略知,她的哥哥在那裡結了婚,八十年代初,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第二個,還是女孩。
第二個女兒四五歲的時候,二舅一家從內蒙古回來了,就住在現在的房子裡。我問母親,他為何回來,沒想到年代久遠,她也記不清了,但肯定不是衣錦還鄉。在八十年代,貧困,依然是我們周邊農村家庭的常態。
二舅一家一心想生個兒子,併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幾年前,我還是聽鄰居大嬸聊天時偶然提起,說她當年親眼目睹舅媽被計生人員拉到板車上,強制引產,“像殺豬一樣”嗷嗷大叫,“血流了一地。”
在這裡生不了,二舅兩口子拉著兩個女兒又回到了“邊外”,接下來的幾年,他們如願迎來了兩個孩子。老三是兒子,老四是兒子,終是了卻了心中的執念。
實現了生兒子的願望,卻敗給了隨之而來的貧困。養活四個孩子,對於既無一技之長,又沒多少土地的農民來說談何容易?舅舅舅媽最終一拍兩散。

又過了幾年,有一天我二舅突然回來了,帶著他家老大和老三。
他得了病,腸子切掉了三分之一。醫生反覆告誡,說他再也不能下地乾重體力活了,這對於一個農民來說,是相當殘酷的,意味著他失去了謀生的手段。我大舅於心不忍,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把他們一家三口領了回來,就住在我姥姥家的老房子裡。
我那時已經在鎮上讀初中,總算是第一次和這個來自遠方的舅舅有了接觸。除了不能幹重活,醫生還叮囑說不能抽菸,尤其不能喝酒。但這個醫囑並沒有嚇住他,除早上外,每頓飯整點白酒,成了我對他最初的印象。
雖然不能幹重活,但家裡的幾畝地二舅也沒落下,玉米大豆等每年都種一些。姥姥家的院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兩片菜園子也是生機勃勃,掛滿了黃瓜和芸豆等蔬菜。院子裡的棗樹每年依然結滿密密麻麻的小棗。二舅的到來,讓姥姥去世後逐漸荒廢的小院又煥發了生活的氣息。
除了喝酒,二舅還愛打牌,我們鄰居總能在集市上看到二舅和一群人打牌的身影。儘管家人為此勸過多次,但他依然風雨無阻。我覺得這是他對抗孤獨的一種方式。
離婚後,二舅沒有再娶,兩個表弟又常年在外,家裡只有他一個人。城市有朝九晚五,一週七天,而農村則只有春種秋收,其餘的大部分時間,都是需要打發的。喝酒可以讓人忘掉孤獨,打牌同樣如此。
最近這兩年他有了更重要的事。兩個表弟陸續成家、生子,二舅當了爺爺,在喝酒和打牌之外,逗孫子成了他每天的日常。聽母親說,二舅皺皺巴巴的臉因為小孫子的到來整天變得樂呵呵的。
休假結束前,臨走的時候,我又去看了看二舅。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他的病情肉眼可見地惡化。他依舊躺在炕上,全身因黃疸而變得蠟黃,微弱地喘著氣,似乎連呼吸都很困難。表弟指著我,大聲問他:還認識不?二舅斜了斜眼睛,嘴裡嘟囔了一句,似乎再說:怎麼不認識呢?卻全然不知,他那時已經時而神智不清,分不清人了。大姐扶著他在炕上倚著枕頭靠了會兒,餵了點小米粥,他沒有吞嚥的跡象,小米粥都從嘴角流了出來。大姐給他擦了擦,倚著枕頭靠了會兒,就又躺在了炕上。
就這樣,我見了二舅最後一面。
明年再見,就是一座墳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