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個中年人,能不帶遺憾地處理好父母遺願?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落白
編輯|王海燕
“你表哥遷墳了。”清明節期間,母親在電話裡說,姨爹姨媽的墓地前段時間到期了,表哥沒有再續費,和表嫂決定把墳遷到他連襟的老家。連襟,就是表嫂的姐夫,姨爹姨媽在世的時候,甚少來往。
母親解釋,表哥連襟的老家在農村,遷過去一是墓地不要錢;二是表嫂的父母將來也會葬在那,以後上墳不用兩頭奔波,還可以幾家人約著一起,有更多機會相聚。
母親沒有細說,但表哥在朋友圈日益沉默,我也隱約知道,他這些年過得並不寬裕。表哥和我算得上是第一批獨生子女,雖然他讀書一般,留在老家小城市,我成為“小鎮做題家”,在大城市立足,但要承擔的種種差別並不大。
《比海更深》劇照
不放棄,為彌補心中遺憾
大約二十年前的春節,才50歲出頭的姨爹去世了。當了幾十年工人的他,平時連感冒都很少。後來聽說,姨爹從臘月二十八就覺得胸口發悶,但家裡來了親戚於是強撐著。姨媽讓他去醫院,他推說春節去不吉利,過了年初三再說。撐到年初一下午,等姨媽發現時,姨爹已經在床上失去了知覺。慌忙送醫但搶救無效,醫生診斷是心梗,“如果能早送來半天,都有可能搶救過來。”隨後的十幾年裡,每每思及姨爹,這句話都會被姨媽反覆念起。
從親戚們的閒談中得知,姨爹不願去醫院,既因春節有所忌諱,也是他一貫“摳搜”使然。姨爹從小喪父,寡母帶著他改嫁,又在新家庭裡生了好幾個孩子,他自小生活艱難。好在姨爹心靈手巧,進入國營大廠,跟同為工人的姨媽結了婚,分了房。至今記得,因廠區巨大,姨爹和姨媽一人騎著一輛腳踏車,帶著我和表哥去另一頭的澡堂,一路和同事打招呼,到處是爽朗的笑聲。
上世紀90年代末期,姨媽和姨爹先後下崗,加起來每月領幾百塊低保,生活艱難。雖然姨爹勤勞能幹,四處打工,慢慢的一個月也能有幾千收入,但表哥高中畢業後就不想再讀,要找一份好的工作自是不易,姨爹更加捨不得花錢,吃飯經常白飯泡菜打發一下,工廠倒閉前發的勞保服洗到發白也捨不得丟,身體不舒服就總是“扛一扛”。
姨爹去世後,冒著雨雪,姨媽和表哥在郊區公墓匆匆挑了一塊墓地。公墓建在山上,越高的越貴,而姨爹的墓地買在山腳,進了大門往臺階上走幾步就到。
表哥結婚後,兩口子一個賣車,一個在超市打工,帶孩子、洗衣做飯全靠姨媽一個人,慢慢熬到小學。有一天,孩子放學了沒人接,老師打電話給表哥,表哥又打電話給姨媽,卻一直沒人接聽。趕回家發現姨媽倒在客廳,緊急送進醫院,診斷是腦溢血,因昏迷時間過長,醫生說即便是做手術,也不能保證不成植物人。
姨爹當年搶救不及時,早已成了深深扎進表哥心底的一根尖刺。面對十幾萬的醫療費,表哥沒有絲毫猶豫,立刻簽字做開顱手術。最後姨媽醒過來了,但口不能言,半邊身子不能動,在醫院一躺就是幾個月。表哥表嫂輪流請假看護了幾天,不得不請了護工,只能隔三差五抽空去看一眼。
《人世間》劇照
姨媽出事時,母親正在千里之外為我帶孩子。後來趕回去探望時,正碰見護工給姨媽喂粥。為避免姨媽亂動掉下床,護工找了一根繩子,將姨媽能動的那條腿拴在病床欄杆上。護工同時看護著幾個病人,為了趕時間,她一勺接著一勺往姨媽嘴裡送。姨媽的吞嚥功能已經弱化了,一口還來不及嚥下去,緊跟著又是一勺。姨媽想閉上嘴,護工就用勺子撬進牙縫。
母親生怕惹得護工不高興,只敢委婉地說了兩句。護工放慢了速度,沒一會兒又快起來,一口粥嗆進氣管,姨媽咳得喘不上氣。母親實在忍不住,把碗拿了過去慢慢喂。表哥下班後到了醫院,母親本想說說護工的事,但看他滿臉疲憊憔悴,話又咽了下去。表哥走後,母親把護工叫到一邊塞了紅包,好好叮囑了一番。告別時,姨媽用能動的那幾根手指拉著母親的衣角一直摩挲。
《父母愛情》劇照
姨媽就這樣被束縛在床上幾個月。後來又因肺部感染,難以呼吸,被切開了氣管。姨媽就像一個破碎的布偶,身上插滿了管道儀器。她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身上疼不疼?想活著還是想放棄?無人得知。面對源源不斷的賬單,表哥咬緊牙關堅持著,始終無法說出“拔管”兩字。面對來探望的親戚,表哥會談起姨爹的早逝,談起平時因為生活的艱辛,對姨媽關心不多、甚少好聲好氣的自責。他不忍放棄,不願放棄,也不敢放棄。
姨媽再次陷入昏迷,醫生提出再做一次開顱手術,費用又要大幾萬,還有可能下不了手術檯。表哥陷入兩難,徵求母親的意見。姨媽的生命之火明顯在快速熄滅,親戚們私下都覺得,這個手術沒必要再做,但這個決定,誰都不可能替表哥作出。
不過沒有捱到手術,姨媽就走了,輕飄飄地只剩一副骨架。她當時才60多歲,從沒有想過自己會腦溢血,入院後也沒有能力給自己做主。自此之後,母親反覆向我和父親強調:如果她腦溢血了,就不要再搶救。
埋葬,因現實與感情而剪不斷理還亂
外人看來,姨爹生前對姨媽挺好,但姨媽更希望自由。在突發腦溢血之前,她曾經向表哥提過,去世之後想一個人回出生地安葬,一個一百多公里外的小村莊。可表哥不想讓她和姨爹分開,這樣也方便日後祭掃,思前想後,還是將姨媽與姨爹合葬在一處。
喪葬歷來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除了當事人的意願,還涉及到家族傳承、倫理秩序、社會關係的展現。所以很多人面對的不僅是未知的死亡方式,死後的最終歸宿也難以預料。
《保你平安》劇照
上世紀90年代初,姥爺生病去世。他雖然一輩子在農村,但是老黨員,還曾經當過村幹部,有很高的覺悟。他留下遺言,不僅要喪事一切從儉,還要嚴格按照規定火化。然而姥爺輩分高人緣好,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勸說不要簡葬。舅舅們本就有心大辦一場,既因為感情,也因為鄉土宗族觀念,還想收回此前送出的各種份子錢。
於是按照規矩,在堂屋停屍三天後,舅舅們披麻戴孝,腰間繫著草繩,走棺遊街。最小的舅舅負責姥爺最後日子的照顧,於是由他摔碎瓦盆,手捧遺像,帶著長長的隊伍,沿著姥爺常走的路與鄉鄰族親做最後的道別。上不時有人下跪磕頭,舅舅們就站成一排跪下去磕頭還禮,漫天的紙錢在空中飛舞。
從下午走到天黑,當著現任村幹部的面,舅舅們把姥爺放上了一輛拖拉機,突突突開到火葬場。但姥姥堅信入土為安,堅決反對姥爺火化。後半夜,他們又將沒有火化的姥爺用板車悄悄拉了回來,埋入早就選好的墓地。對半夜冒出的這座新墳,村幹部心知肚明,但也不忍掘墳開棺。一輩子嚴於律己、追求進步的姥爺,就這樣作為“落後分子”土葬了。然而等到姥姥去世時,火葬制度已經非常嚴格,最終姥姥不得不火化之後,才與姥爺葬在一起。

《入殮師》劇照

一路之隔,生死觀的重構
幾十年來,我雖參加過好幾場葬禮,但大都是長輩親朋操持。直到今年春節前夕,父親摔倒緊急入院,醫生診斷腦出血做了開顱手術後,才意識到至親的離去可能就在一瞬間,各種現實問題也接踵而至。
當時接到母親的電話,我和老公帶著孩子從千里之外趕回老家,看著父親躺在ICU病床上,心亂如麻。自從大學畢業後,我就一直在外地工作,後結婚生子。父母跟著我幫忙帶孩子,因身體不好,去年冬天才回老家。本來說今年春節我們回家走一走多年不見的親戚,過一個熱熱鬧鬧的新年,但沒想到會出此意外。
萬幸的是,父親術後病情穩定,轉到了普通病房。白天母親去照顧,晚上老公去陪床,我負責在家做飯帶孩子。根據醫生的說法,父親腦部還有淤血要慢慢吸收,因高血壓等多種基礎病,能不能完全吸收、要不要二次手術、日後是否還會出血並不確定。於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伴著鞭炮聲,母親第一次和我談起了墓地的問題。
她說,如果和父親埋在老家,離得太遠,我們幾年都難得回去探望一次。到我們老了走不動了,就慢慢成了荒墳。我剛想說,孫子不會忘了他們,卻想起自己小時候曾經跟著爺爺去給太太(即爺爺的母親)上墳。山上種滿橘樹,爺爺轉了半天,在一棵橘樹下畫了個圈,插上紙花帶著我磕頭。磕完頭,他站起來看到另一頭的橘樹,嘀咕了一句“搞錯了”,於是拔出紙花走到另一棵橘樹下重插,又拉著我重新磕頭。太太去世時正在抗戰,兵荒馬亂之間草草掩埋,連墳包都沒有留下。爺爺去世之後,太太的墳就再也沒有人能弄清了。
回想起這一幕,我對此前一位鄰居的不滿之情也少了幾分。這位鄰居隔三岔五就在消防通道用一個大鐵桶給去世的家人燒元寶。滿樓的煙味,剛開始大家還以為失火了,驚慌失措差點報了火警。得知實情後多次投訴到物業,她依然我行我素。
《春天來臨時》劇照
再後來,我搬了家,新小區僻靜。有一次加班到晚上九點多回家,路燈幽暗,剛下過暴雨的路邊,有什麼東西一閃一閃。我湊過去仔細一看,竟然是一堆沒燒盡的冥幣。猛然想起當天是中元節,此時一陣小風吹過,嚇得我大熱天出了一身冷汗。
後來向朋友提及此事,她笑了笑道,我也是在馬路邊偷偷燒紙給父親的。她說,父親安葬在幾千裡之外的老家,難得回去一次。每逢清明或忌日,她都要偷偷摸摸找個地方燒紙。她說,什麼鮮花清水供奉,或者在網上祭拜,都遠不如拿著幾大捆冥幣燒給父親安慰。看著煙霧繚繞,火光閃爍,疼痛的心才有一點溫暖。畢竟父親耗費全力託舉了她的前半生,然而父親在世時,卻沒能賺到錢讓他過上好日子,去世後多燒點紙才能略微彌補愧疚之心。
當時唏噓,此時感同身受。於是我掏出手機,開始搜尋我所在城市的墓地。市區的公墓主流均價在15-25萬,高階一點的35萬起,便宜的邊角料地塊,也要6萬以上。即使周邊一兩個小時車程的墓地,也便宜不了多少,風水寶地價格甚至更高。
如今政府大力提倡樹葬、海葬,不收費,還有1000-3000元不等的補助,但生態葬意味著父母不能合葬,樹葬更是一批陌生人入葬,不僅骨灰混在一起,碑也立在一起,我在感情上都難以接受。

《東京家族》劇照

母親催著問墓地價格,我大概說了說,她嚇了一跳,連說不划算。這個價在老家,差不多可以買套房了,她又唸叨起我們的幾百萬房貸,孫子的培訓費,將來上大學的學費、買房、結婚……唸叨了一會兒說,那就把我燒了,撒到老宅的竹林。
母親說的竹林,在姥姥家房子的旁邊,那裡承載的不僅是她的童年,也是我的童年。可姥爺姥姥已經都不在了,房子也早塌了。想到以後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那裡,我忍不住淚如雨下,明確反對。母親趕緊安慰我,說起“人死如燈滅”“一死萬事休”那套理論。
生活的艱辛,的確能逼迫著活人生死觀迅速轉變。小學時有個同學,他說離家二三里的地方就是火葬場,高高的煙囪一冒煙,周邊的人就知道,又在燒死人了。隔不多久,灰像雪花一樣飄得到處都是,走近了還會落到身上。說了這些事,有些同學就開始躲著他,大人也覺得膈應。
後來我去北方一個城市出差,途經一個山坡上繁華的社群,一樓好些店鋪都掛著招牌,賣紙錢、花圈、壽衣。恰逢放學,小孩子穿著校服在前邊蹦蹦跳跳,老人們跟在後邊,拿著書包喜笑顏開。我好奇地問出租車司機,當地什麼風俗,竟允許小區開這類店鋪?
《人生大事》劇照
師傅指了指與小區一路之隔的山坡,問:“你知道背面是什麼嗎?”
我:“難道是公墓?”
師傅:“比公墓更嚇人,是火葬場。”
我看了看,幾個樓盤連成一片,車進車出,又問:“住這裡不怕嗎?”
師傅:“怕?有什麼還能比窮可怕?別的小區賣一萬多的時候,這裡也就七千吧。看看,這頭幼兒園,那頭火葬場,全了。人哪,從生到死,也就隔了一條馬路。”
和母親談完話的第二天清晨,她又趕去醫院,接替我老公。天剛亮,清冷的光從窗簾縫隙照進來,外邊下起了小雨。老公回來後,兒子四仰八叉睡著,把我們擠在床角。我說了母親想找墓地的事,表示無論他們最後如何決定,我都會滿足,老公立刻表示支援。
我又談起如果我們也選擇入土,將來對兒子可能是不小的負擔。老公睡意朦朧,說肉體不過是皮囊,將來我們把他的骨灰帶回家,往馬桶一衝就完事。我深知他這省錢的主意,其實是對可能的中年失業和房貸還未還清的惴惴不安。
“不會這樣對你的。”我斬釘截鐵回答。
老公睜開眼,有些安慰:“你們心裡有我,我就沒有離開。形式上的事我不會在意的。”
“我在意。在家裡衝,萬一鄰居知道了,房價會跌的。”我淡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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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布雷克 / 稽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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